作者、摄影丨谢礼恒
录音整理、设计丨张涵
特别致谢丨罨画池博物馆馆长刘旭东
文内两幅情景摄影作品请版权方联系后台补充署名,感谢。
文内诗词作者丨守园
我很想知道,是哪位中国古代的文人,首次将罨画池的美妙与孤寂,用诗文传递出去,他们当然会注明自己的年代与心情。因为这些句子,曾悄悄地推动这一池秋水,在春天里波光粼粼。
最初是被罨画池博物馆刘旭东馆长提供的数张黑白老照片吸引,那些年代感十足的游人,身影、姿势在罨画池悄然定格,令人想起时间的痕索。三年前在“崇庆州文庙”大殿门口参加的一次寒食节书法临帖活动,满院的桂花树香比墨香更诱人。后来才知道,罨画池那里故事传奇,厚重深沉。
一个中国古代文人不管漂泊何处,晚年最大的向往就是回归故乡。这事到了近代那些具有世界历史视野的学者那里就不一样了,他们会以一生的学养把时间和空间浓缩,然后拄着拐杖站在书房的窗口看着远方。他们在想:如果生命能够重来一次,我最希望投生何处?
能够想见,陆游以川为美食之乡,生活之乡,是风雪、脚印、心律与思念的多重乡愁,他精神富足的背后,终究却只是一位背囊寒薄的骑手——他的迷恋之处,往往又是首感痛痒之处,罨画池终究为何有资格成为唐宋生活范式的典型场域?
与刘旭东馆长的两次深谈,加上他声情并茂的导览(这也可能是罨画池博物馆最大的特色之一),解除了我的众多疑虑,自然也有了一些另外的不解,比如他说这崇庆州文庙泮池(古代学宫前的水池)上为何是三座拱桥。因依礼制规定,需地方上出过文状元泮池上才能架桥……我当然也想起,陆游对于罨画池,罨画池对于陆游来说,仿佛一座蜉蝣之域,与他心心念念的浙江绍兴沈园不同,罨画池更若一个隐藏自己痛痕之处,我难免牵想起那个多情的大画家张大千笔下的爱痕湖。
因为陆游,因为“像陆游一样生活”这样的句子,自己一开始为这篇文字,定了一个绵软的标题:陆游有座宁谧的后院。于是,在还未正式对外开放的一个阴天下午,我们见到了这个独特春天里独特的罨画池。
陆游活了85岁,即使在今天,也是高寿(说宋代人平均年龄仅30),留下9300诗篇余首,是中国历史上诗作数量最多的诗人之一;官宦之路漫长而不得志,这向低向暗的人生命途尤其让我迷恋,在他暮年的某个下午回顾一生,一定有大散关的铁衣,一定有沈园的红酥手,也一定有广汉的鹅黄酒,当然,也一定有罨画池的两年默默时光。
丨这是罨画池畔唯一一株明代原生树麻柳树,学名枫杨。近600年的高龄让它成为过去不少崇州孩子的“干大”——罨画池的植物故事也引人入胜。© 刘旭东
贬谪与离散,往往是一位文人才情勃发的催化。从1170年抵奉节至1178年离开成都东归,除南郑的八个月,陆游在四川前后待了八年,再加上陆游的太太王氏是蜀郡人(而且就是崇庆人),四川称得上陆游的第二故乡。四川物产丰富,又靠近西北和贵州,与鱼米之乡的江南截然不同。在四川,陆游感叹来自北方的羊肉肥糯不膻;来自西北的驼峰细嫩翠黄;来自贵州的熊肪洁白香滑。提起做菜,陆游头头是道,“东门买彘骨,醢酱点橙薤。蒸鸡最知名,美不数鱼鳖。”彘骨指猪排,醢酱是肉酱,薤是薤白,也叫藠头、小蒜,大约是把薤白、橙子捣碎再加入肉酱和酱油做成味碟,蘸着排骨吃。
当然,陆游最喜欢的还是四川的美酒。他说广汉的鹅黄酒口感像凤凰幼鸟,不浓烈刺激,醇厚悠长;又说眉州产的玻璃酒饮下像天马行空,暴烈不羁;还说冷艳的碧琳腴酒,在月光下一片空灵。陆游被称为小李白,一方面是其“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引杯快似黄河泻,落笔声如白雨来”之类的诗句如太白般豪放天成,另一方面则是他嗜酒好言,也如太白那样酒酣耳热、快意人生。一意抗金作战的陆游与官场同僚格格不入,被人诟陷,说他“谁知得酒尚能狂,脱帽向人时大叫”,在1176年被评劾为“恃酒颓放”而免职。这次罢官让陆游耿耿于怀,时年52岁的他干脆自号放翁。
陆游在四川是“豪放”还是“颓放”已难以还原。清代词人徐釚编撰的《词苑丛谈》里记载了陆游纳妾的轶事,说陆放翁在四川夜宿驿馆,看到题壁有诗“御街蟋蟀闹清夜,金井梧桐辞故枝。一夜凄凉眠不得,呼灯起坐感秋诗”,询问后得知是驿卒女儿所作,于是纳为妾。但不到半年,就被夫人逐出家门。徐所依据的是宋人陈世崇《随隐漫录》卷五中的记载,但此事在陆游的生平,考证中并无佐证,显然不靠谱。不过陆游确实情路坎坷,20岁时与首任妻子唐琬“伉俪相得”“琴瑟甚和”,却被陆母强令休妻另娶,几年后陆游与唐琬在游沈园时重逢,双双写下了哀怨的《钗头凤》,唐琬因此郁郁辞世,成为陆游终身的隐痛。
我想他与前朝老世的诗人苏东坡一样,人生际遇里总有一种难言的孤独,使他彻底洗去了人生的喧闹,去寻找无言的山水与园林,去触及远逝的旧情。罨画池与黄州一样,成为他们在无法对话的地方寻找对话的地方,于是对话也一定会变得异乎寻常。
跟着刘旭东的讲述,这罨画池陆游祠里门板上的木雕,仿若最后的古建。一块门板上无意间落款刻工的年纪“七十六叟”。隽永的刻工成为时间的佳酿,传统的纹样寂静无声,300多扇门、几千个白色封板无一重样——门板上的木雕,不同的植物题材纹样皆用不同雕刻手法来表现其肌理。我眼见那些“威震山边”、“嬉戏”等题材的木板成为沉默古建的嘴巴,古拙绮丽,付与造物。那些改建修缮过程中慢慢恢复的木柱油漆,由最初的酱油色,会经过收光透气,慢慢泛红。
罨画亭是当初于1850年建造的桥头亭整体迁建到罨画池的,桥归桥路归路,桥是当年造,材料换过不少,目前的过桥中路较宽,专门过人。我感兴趣的是刘旭东提到当初这亭遭受蚁患的救治与等待,亭外面看着还算完好,但打开顶部一看却被白蚁蛀空。历史的潦草煽动成焦渴的蚁穴,镜头穿越那些水面的倒影,留下涟漪,这注定是一个即将微雨的下午。
我在尊经阁面前待了很久。这座经阁建于1701年,距今有319年了。亭阁式楼阁。撑拱精巧极了,是由一整块木镂空雕,贴近柱头的一侧写意而中间部分又写实。一共三对,各有蟒、狮、凤凰,每对又各为雌雄一对,根据方位排布,暗含阴阳之意。前年,博物馆方把经阁中间的楼板拆掉,婉拒游人上楼,以便古建保护。我在想,这座经阁,一定藏着无数学子的旧时月色,经阁就是图书馆,对于学庙,这是山河之书,对于文人,这是孤寂中的心灵突围。
尊经阁面前一株六百年的金弹子,是明洪武年间的老人,“它三弯九倒拐的姿态完全是川派盆景的活标本。”他的驻守,让我想起“天涯眼神”四个字,佝偻时间的崖头,沉默,追索,把那些官样文章与民间故事,统统抛在身后。只有这园林,能给出准确的答案。在刘旭东撰文的《罨画池园林植物景观营造特点简说》一文里写,“启圣殿和尊经阁之间仍属文庙建筑群的有机部分,过去等距离栽种大量低矮植物,打断了文庙建筑之间的关系,也不符合庙殿建筑的基本特则。目前将原有植物几乎全部移走,铺栽小麦冬,亮出了建筑,恢复了崇州文庙前后相连的建筑气势。植物还可以起着在建筑之间补空的作用,典型的例子是在银杏园移植金橘一株。此处新砌围墙遮挡民居建筑之丑,在两墙相接的转角,移植金橘一株,恰好填补此处空白。”
我迷这院子的一个小机巧,来自于“柜子”、“盆景”、“板凳”等题材都被嵌进了这周围院落门头垂脊的端头,超越传统的无名匠人以神奇的遐思、微缩的世俗景观,装点了这新派的川西园林。让人在正襟危坐之片刻,突然有了兜住目光的一瞬。
罨画池与崇庆州文庙这种典型的“右庙左学”格局,让人想到人文的平行时空。两条贯穿优美的线索,各自抵达自然生态与园林人文的深处。一泓清清亮亮的池水,倒映文庙那两座浑和的殿堂,“如今四川留下来的都是县文庙的规制,而崇州文庙的修建是按府文庙的规制,不拘一格,这一点连曲阜的孔庙都不及。”作为一个体量保存相对最完整的文庙建筑群(最先有左中右三路,现在中路还完整保存,右路是州学和祠堂,中路是主体建筑),联袂那满院的桂花浓,这让我联想起盈盈秋波到朦胧慈目,始终那样庄严又和善,刘旭东专门写给我一段:崇州文庙在清代是“右庙左学”的格局,有着深厚的科举文化特色,文庙中大量植入与科举文化相协调的桂花与紫薇,“蟾宫折桂”是进士科考金榜题名的比喻,同时天上的文曲星有被称为紫微星,故“天上紫微星、人间紫薇花”,在科举考试中金榜题名的士子往往又被称为“紫薇郎”,故白居易有诗“紫薇花下紫薇郎”。罨画池桂花和紫薇的布局基本上在文庙范围,尤以大成殿前祭坝和尊经阁四周为最。
说到这文庙的两殿:大成殿与启圣殿,故事更多。刘旭东去年竟在罨画池内发现一块残断的石碑,“大清乾隆四十六年......”,刻的是雍正五年的圣旨。这座寂静院落唯一一块清碑,下一步准备移驾至碑亭。
大成殿康熙时期就开始重建,但现在能看到的很多人认为是清代中晚期(光绪年间)修建。去年馆方在维修时,刘旭东请工人把殿上的木头进行测样,发现都基本使用金丝楠木构建,相当奢侈。值得一提的是大殿的门,朱底金纹的官刻蟒纹木雕,年代应跟故宫木雕同时(同光时期)。触摸上面残留的漆金,得知这种磨损程度要上百年才能到此光景。品相完好,三十二扇天纹,三十二扇地纹无一重复。这蟒纹也很符合孔子的身份。
大成庙的歇山顶是中国第二高等级的屋顶,重檐黄瓦,吻合孔子身份。七开间的宽度也符合礼制(曲阜孔庙是九开间)。大成庙基座也较高,九级台阶,是“府”文庙的规格。
刘旭东今年要做一个很有价值的“宋明雅乐”的复原工作。按照我们对雅乐的认知,雅乐是用于郊庙祭祀、春秋飨射以及朝廷举行的各种典礼仪式上的乐舞,乐人多由具有一定身份的良家子充当,乐器虽然也有丝竹乐器,但以钟、磐为主,是金石之乐。雅乐表演时,舞人俱进俱退,整齐划一,闻鼓而进,击铙而退,文武有序,音乐和谐,气氛庄重。刘旭东的计划是聚集并培养52位乐工,6位唱工,36位舞工,从曲谱、调式、依仗、乐工等等方面复原宋时雅乐之经典。于今年9月,再度奏响千年之音。
在大成殿的对面,越过泮池,棂星门才是全球独一。背面两层顶,正面三层顶,两边皆有碑亭。这样的格局和形制让人印象深刻。一层卷棚歇山,二三层是如意斗拱,翘起来角度还各有不同。封板密布既是结构要求,也可避免飞鸟钻进去做巢,这就像米花糖切了一刀。整个门坊由绿、黄、蓝、红、白无色组成,素雅、端庄、大气。难怪刘旭东强调说棂星门是文庙最有价值的建筑之一!
2019年是崇庆州文庙落成六个甲子的岁数。唐风宋潮元印明情,加上清时寒月与民国风骚,风雪背后的焚毁与重建,心灵深处越来越不平静的再度历险,超浓度繁荣与动乱的杂糅遗留——那位将逝情与远虑置放在罨画池的陆游,恐怕也不会想到,他的短暂停留并未消解时代诗情的浓度,反而加深了典籍里那些冷月的光辉,他的诗意与时间的风霜教会了后辈的孩子,一拨拨从这里毕业,有出息的没出息的都算是认真领教了岁月的滋味,回头看清,陆先生倒是自顾自叹息一声,抚摸一下自己斑白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