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工作在很多方面都是世界性的,虽然我从未直接卷入政治。我觉得,需要唤醒记忆,不是为了改造政治,而是为了改造自己。我不是为绘画而绘画。作为一名艺术家,作为一个人而活着,我应当这样去工作。——[ 德 ] 安塞姆•基弗
基弗纪录片"remembering the future"1(中文字幕)
基弗纪录片"remembering the future"2(中文字幕)
20世纪90年代,中国作家林贤治在一家书店翻阅西方美术史,他偶然看到一幅描绘着割倒的麦子的画作,这幅画瞬间深深震撼了他,他看见“金黄的麦子,敞露刀口的麦子,犹如一具具青春的胴体”,立刻察觉到了这位画家身上的某种伟大。从此,他记住了作者的名字——安塞姆·基弗,德国当代最重要的艺术家。
早年被称为研究鲁迅第一人的林贤治,对中外思想史、中外文学、诗歌与艺术界有着深入的研究。这一次,他从基弗那里发现了一个全新的艺术大陆,如同打开一片新的天窗,这使得他体内诗性的因子全息地调动起来。于是,随后便有了这本由武汉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火与废墟——基弗艺术札记》。
该书是林贤治唯一一部艺术札记,是作为一个历经磨难的中国诗人、学者对“画界诗人”安塞姆·基弗的一次诗意的致敬,同时也是当代艺术大师安塞姆·基弗的艺术作品在中国首次系统的文学解读。
自《人间鲁迅》《漂泊者萧红》之后,这是林贤治第三次为一个人写专著,前两本是传记,这本则略像诗歌随笔集。这是他第一次为一位艺术家而写的书,他并没有从艺术的角度去谈论基弗的创作,而是回归影响基弗创作的所有历史文化背景。他阐述了基弗的艺术所隐含的巨大冲击力,将艺术的探讨,上升到哲学、社会学、历史的层面。
安塞姆·基弗出生于1945年3月,此时德国西南边陲的小城多瑙艾辛根已是一片废墟。它的北方,盟军正跨越莱茵河向柏林进军。轰鸣的炮弹声中,基弗出生在医院的地窖里。战败的国土废墟上,一代德国人的内心也坍塌成废墟。命定似的,出生时的场景,为日后放弃大学法律专业而转向绘画的基弗的作品,铺蒙上沉郁的底色和肃杀的调子。
“成长于第三帝国废墟中的画界诗人”的基弗,他的画面意象具有强烈的冲击力量,又有着神秘的象征意味:痛苦的记忆、暴力的打击、毁灭的恐惧、压抑下的生命渴望…… 基弗的目光越过画面的构图与色彩,进入到德国的历史乃至欧洲的浩劫、古代神话和宗教传说:《耶路撒冷》《死亡赋格》《尼伯龙根的指环》《玛格丽特》《反圣像崇拜之争》《逃离埃及》《德国的精神英雄》《该隐与亚伯》《灰烬之花:致保罗·策兰》……一系列颇具宗教、文学、艺术题目的或抽象或富有喻示的神秘画面,基弗以他德国式的冷峻及对重大题材的关注,开拓了艺术的疆界。
与博伊斯“制造”个人神话不同,基弗直接从北欧神话入手,试图通过神话中的隐喻和象征,切入到德国当下文化之症结。这一“对话”的过程也是艺术家思想中所预设的德国文化“重生”路径。
废墟是二战后德国人司空见惯的真实场景,废墟成为战争给社会造成破坏的最有冲击力的视觉体验。战后的文学界出现“废墟文学”,成为德国文化中与反省并置的另一个重要的精神背景。
基弗虽未经历二战,但他成长于“废墟文化”。在谈话录中,基弗提及了他童年在炸弹坑里玩耍的经历:“在我长大的地方有许多弹坑。孩子们看待它们,觉得和别的东西一样真实。”诸如此类的经历,对他日后创作的影响是举足轻重的。一方面,在基弗作品中出现的风景大多都是废墟和荒芜之地;另一方面,古代文明废墟是基弗作品中的另一个重要主题。基弗作品的外观沧桑灰暗,肌理斑驳艰涩,里面暗藏了伤痛的回忆与战后的德国文化。
在1974年“土地系列”之后,基弗的作品风格趋向成熟。“土地系列”是基弗艺术中“废墟语言”形成的母体。1980年初,基弗开始尝试以建筑为母题的创作。他上世纪80年代作品中的建筑原型,多为纳粹建筑师设计的建筑模型或是已经被毁灭的建筑图片。
古代文明的废墟与现代工业废墟相重叠。基弗于1991至1993年到墨西哥、中国和澳大利亚等地旅行。1996年以后,基弗创作了一系列关于描绘文明遗迹的作品,和那些被毁灭的纳粹建筑相比,这些建筑是真正的废墟,它们本身烙有时间流逝的痕迹。这一刻,永恒和瞬间、高贵和卑微、经典和平庸之间的界限在基弗作品废墟似的表面被模糊,观者获得了更广阔的思考。
此时的基弗不仅仅是一位画家,他是一位伟大的记忆者,他是一位通过绘画、装置作品来表现德国现当代敏感政治主题与时代晦暗症结的世界级艺术家,是“德国罪行的考古学家”。
基弗是一位没有政治野心的艺术家,他善于观察和思考,从不用艺术去哗众取宠,在创作中形成了其独特的绘画语言。基弗的工作方式私密、缓慢,难以言喻地艰深。他说:“我读很多、写很多,我画画……没有病假,不会罢工。我不是明星,我待在家中创作。”
基弗对绘画及装置艺术的本体语言非常敏感,并且具有很强的驾驭材料的能力。他的作品大量的运用油彩、钢铁、灰烬、感光乳胶剂、石头、照片、稻草、柏油等综合材料来作画。但他的知识结构决定了他是一位尊重艺术本体语言的艺术家。基弗在创作中已经不拘于艺术家的个体经验,他所关注的视野非常广博,人类的精神世界和命运是他思考的核心,这在以消解宏大叙事性为特征的后现代艺术的大潮中显得弥足珍贵。
基弗在大学时代学习法律期间,去法国里昂近郊拉图斯特参观了拉图雷特修道院——它是由法国现代主义建筑大师柯布西耶设计的混凝土结构建筑。基弗深受感动并评价道:“我发现了混凝土的精神性——用泥土去塑造一个象征,一个关于想像和精神性世界的象征。他试图在地上建造天堂——这是一个古老的悖论。”
基弗对铅这种材料非常喜爱,为此他在20世纪80年代初,买下了科隆大教堂的屋顶。他说自己使用铅还有一个观念上的原因:铅是液态的元素。与此相反,混凝土则暗喻了坚固脆弱的东西。他研究后发现,铅的内部是流动的,它的分子趋于不稳定,这和他的观念相符。早年的经历奠定了他在创作中无视材料本身的卑微与高贵,他擅长赋予平凡的事物以精神性。以这样的创作方式造就的作品,给人震撼的视觉冲击力,同时又饱含了诗意。
基弗的日记中写道:“昨天倒了铅。在几幅你不想再看到的旧画作上。与以往不同,没有愤怒,没有绝望,你将这些画平放在地板上,然后将灼热的铅倒在上面。不再是由绝望驱使,因为你知道,总会有一个结果,失败也在计划之内。如果毁坏画作的行为是因为愤怒而非刻意计算而行,结果会有什么不同?铅流动方式会有什么不同?”
基弗继续写道:“这一厚厚的铅层不可能从画布上脱落,颜料未干之时,如伤口化脓从滚烫的铅中溢出。几年前所作的画上,田地的小麦秆在凝固的铅层中看起来就像被烧焦的残余物– 所有这些让我想起了波德莱尔的诗歌。”
基弗的作品是由记忆沉淀的想法驱动的,自由粒子停止移动以形成紧凑的团簇——在作品中,而时间则消磨在其中。被浇满了铅的画布,斑驳的裂缝,厚重的色彩肆意的颜料飞洒,基弗已经75岁了,仍是一块坚硬的滚动着的石头。
林贤治之所以写基弗,是因为基弗不仅仅是一位画家。基弗极其具有震撼力,如同文学作品、哲学著作一样拷问着人的心灵,作品中一种粗粝苍凉的诗歌精神与深刻审慎的历史与文化思考贯穿始终。
在书的后记中,林贤治还回忆了他是如何偶遇安塞姆·基弗这位艺术大师的。这并不是一场简单的偶遇,因为基弗的诗人气质与他遥相呼应,他们都忠实于历史记忆,具有一种充满痛苦与追索意味的历史使命感。这延续了林贤治所有作品一贯的思考,从鲁迅、萧红,到罗莎·卢森堡、西蒙娜·薇依、汉娜·阿伦特,再到安塞姆·基弗这里,他再一次完成了当代艺术界人文知识分子精神肖像的刻画,也让基弗的艺术在文学、历史与哲学等多个角度得到了一次深度诠释。
在《火与废墟》这本书中,他将基弗的天空这一常见的绘画题材,与众多伟大画家做了对比,“米开朗琪罗和中世纪画家把天空让给了主、神以及众多的使徒……戈雅是大胆的,凭借离奇的幻觉,将神换作巨人;夏加尔把山羊、小提琴、房子赶到了天上,还有颠倒的恋人……没有哪一位画家在天上搁置被割的人头,如德国的基弗。”他如此敏锐地察觉到了基弗不同于以往所有画家的地方,他是如此赤裸裸地放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在画布的蓝色天空中。
在“博物志”这一部分,林贤治又从“鹰”“蛇”“石头”“植物”“火”与“剑”出发,追寻到了德国的基弗画作中这些元素的隐秘含义。“鹰,纳粹的图腾,一种英雄主义的图腾”,纳粹用它来象征绝对的权力,而基弗用它来描绘护卫画家的天使,以及艺术家、无权者、失败者,在他的画笔之下,这些翅膀是单薄而不堪一击的。
作者介绍
林贤治,1948年生,广东阳江人。诗人、学者。著有诗集《骆驼和星》《梦想或忧伤》,散文随笔集《平民的信使》,评论集《胡风集团案:20世纪中国的政治事件和精神事件》《守夜者札记》《自制的海图》《五四之魂》《午夜的幽光》《纸上的声音》,自选集《娜拉:出走或归来》《沉思与反抗》《旷代的忧伤》《孤独的异邦人》,传记《人间鲁迅》《鲁迅的最后十年》《漂泊者萧红》等,并主编《20世纪外国文化名人书库》《曼陀罗译丛》等丛书、丛刊多种。
评论选摘
与那些逃避现实的闲适写作者不同的是,他的写作是介入的,灼热的,充满痛感的;而自由精神是贯穿其中的一条主线。
林贤治的书写源于阅读,他习惯于在阅读中与那些因思想而受难的伟大灵魂对话。作品始终贯穿对人性尊严的召唤,对自由精神的追寻与捍卫,并在对人类精神苦难史的书写体验中,完成对当下现实的关照与批判。
——周伦佑,“在场主义散文奖”授奖辞
林贤治便是揭穿了真相而使人扫兴的一个批评家。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堂吉诃德。
林贤治其人其文,具有一种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的精神气质,与我们这个犬儒主义大行其道的时代的知识者的精神状态,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照。
一句话推荐
忠实记忆与历史的艺术,一场因思想而受难的伟大灵魂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