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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九 | 我就是那离去但永不消逝的水手

阿九 送信的人走了 2023-01-11


搬家后,将书放回书架上

 

我用一把钥匙打开地上的
纸箱,把从旧居带来的书重新摆在书架上。
刚一转身,我就听见背后
咣当一声。那是刚刚放上去的马丁•布伯,
《你与我》一起倒下了,
在一个夏日的海滩上,我们一起倒在了
被晚潮洗净的水线上。

但此后发生的事情
远远超出了我最猖狂的想象。

斯坦贝克一头栽倒在木板上,
没有一丝的呼吸或挣扎。
六位加拿大剧作家也跟着倒下,
重重地压在他硕大的身躯上。
萨丕尔和他的语言学倒下了。
正在面向思的事情的海德格尔
倒下了,顺便也放倒了克尔凯郭尔,
尽管他们倒下的方向
与剧作家们恰好相反。
在这场群殴中,不知谁先戏剧化地
挪动了自己的立场。

他们的邻居,二十世纪稍有名气的哲学家
在同一本书里集体倒下了。
它们也许宁愿这样躺着,也决不站起来
对这个悖谬的世界说不。
他们的背影虽然离我更近,
却像一个纪年错误,比他们十九世纪的前人
更早地停止了思想。

林语堂摇了两下,他那美国版的生活艺术
也倒下了。而印度先知马哈尔什身子一软,
一个侧歪落到了地板上。

整整一层书架,
只有一本软塑封面的《新华字典》
还站着。这本被我翻烂了的
让人轻蔑的小书:土气,矮小,憨厚,敦实,
像一个枯了几百年的树桩,
野蛮的根须死死地扣在大地上。

 

 

 

搬家那天,女儿想再坐一次婴儿车


我们一起把很多压在储藏间里的事情搬出来。
其中一些必须扔进垃圾箱,
一部分可以送人,而剩下的那些
我们要带到新租的公寓里。

六点还差五分,我们马上就要告别这间房子,
还有她婴儿时一条快乐的小路。

她突然提出,想再一次躺在自己的婴儿车里——
躺在她曾每天熟睡的那片白云上。

女儿躺在上面,比五年前安静得更像一个婴儿,
但眼睛睁得很大,像是对自己的过去着迷,
或者陷入了一场不该有的反思。

“你在想什么?”我终于打断了她的思路。
她立刻翻身下车,向我报告说:
“躺在上面的时候,
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不同的。”

 

 

静物

餐厅的一角,一盆富贵竹用中世纪的竹节
测量着窗外午后的阳光。
它是一个流浪的植株,还是一个乱世的家族
从南方的水边移居到这个瓦盆里?
我问过斯里兰卡的女孩瓦苏吉,
她只是歉意的微笑:
她的家乡没有这个物种。
我一直以为,盆里填的是一些白色的鹅卵石,
但走近一看,却是一堆名叫“宝贝”的贝壳,
因为显赫的主人早已离开,
只丢下一座座史前的墓穴
拥抱着来这里躲避战火的淡水。
它们与这株富贵竹来自不同的世界,
只是被人放在同一只瓦盆里——
那是无数不在场的生命喂养着另一群生命,
让死亡的集体无意识变成一个祝福。

 

 

 

西海岸

西海岸的每一块石头都曾是一个会说话的人。
每当豪司从村边经过的时候,
他就把途中遇到的坏人点成一块石头,
让它们站在冰冷的悬崖上防风。
而在另一些传说里,比试谁能把对方点成一块顽石
成了面涂油彩的猛士们的见面礼。

每天太阳起身,从海底的宫殿走出之后,
它们就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
而当月亮傍晚接过太阳挂在海上的那盏油灯,
它们就对着海水恸哭。其中一些真的跳进了大海,
变成一尾尾恋乡的红鲑鱼,
每年秋天都从很远的外海游回家乡的那条小河,
问一问早已消失在炊烟里的父母,看看是否还有一个
弟弟,或者妹妹,在堰上洗澡,然后
就在月亮一样的河湾里请死。

它们虽然已经忘掉那些最熟悉的词语,
却一直保持着当年那一瞬间的神态和姿式。
它们的手心里还攥着一团隆冬的山羊脂,
有的还拎着一只凝固着快乐的篮子。

这些黝黑而突起的石头看起来只是西海岸
一面打碎的镜子,但只要你对它们
轻轻地说话,它们就会像泉眼一样
向你打开无声的战栗,无法收拾的泪水。
它们只是一些采集蓝莓的妇女,
捕鱼兼打猎的男人,森林里的迷路者,
在林子里玩“乐哈”猜拳游戏的孩子,
或者仅仅是撞见了一群
陌生人,就被那些强者夺走了所有的词语。

 

 


低陆平原的月亮

月亮下到低陆平原,
就住在我这幢高层楼宇一个朝北的房间,
并把栖息在楼顶栏杆上的海鸥和乌鸦
变成每天早上乘高架铁路上班的人群。
我们见面时也打招呼,甚至问及
对方的名字,但我知道他们本是一些失散的鸟群,
正如今天散落在我故乡的草原和林地,
本来也是用细线一样的小河密密地缝在一起。

月亮偶尔也偷走住在我隔壁的女人。
当她出门打水的时候,
他就把她带到天上,在云彩的大床上过夜。
她回到地上很久以后
眼睛里还带着月亮山区的那种崎岖的安静。
后来屋子里飞出很多谣言,
她也只好把家搬到海鸥的路上。

这样的事在西海岸几乎天天发生。
有的女人还生下了一些带有明显地外血统的
月牙般的女儿,还有的再也没有踏上低陆平原一步,
而是留在月亮上,像我们一眼就能看到的那样,
每天黄昏用一个铅桶给自己的男人打水。

即便在皇家骑警的反复追问下,她们中也没有人
透露过半点她们跟月亮之间发生的那些事情,
但她们看待夜晚的方式
与那些一直把自己锁在院墙和杏树下的女人
早已产生了天与地的差别。

 



李树

李树在夏天的深处接出暗红色的果实。
它日渐沉密的心事压弯了石墙的一角。

没有人够的着它们;没有人接受它一直伸出去的慷慨。

当它们正要掉在地上烂掉的那一刻,
一直罗列在枝头的去年的幼鸟声将它们在半空接住。

而它曾经快乐的家也并未失去原本的喧闹。

它在回忆中领跑着一个即将到来的秋天,
然后像一个孤胆少校那样,冲上一个燃烧的山顶。

它把自己白得不留一丝遗憾的灰烬叫作雪。

 

 

 

琴语

那一年冬天,村里来了个讨饭的瞎子。
他在仓库一个朝阳的墙角坐下,
用一把胡琴,一块松香
拉出了自己荒芜而悬疑的身世。

村里的人都能根据琴声的语调
逐字听出整个句子。
但我只记得故事的第一行:
“胡琴,你在干什么?”“我在要饭。”

路上行走的人都在他的跟前停下,
他们的影子也像琴声一样折叠在墙上。
许多人把钱放在他的草帽里。

那个平时话就不多的寡妇屈身投了两个钱。
第一个掉在帽子里还能听见,
第二个根本就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给马可

那一年我想你,像一只黑天鹅过冬在青海湖,
盼望着春天飞越俄罗斯重兵把守的边境。

而今天我在你的梦中,
是一块废弃的主板上等待回收的芯片。

冬天的小灌木稠密而无法辨认的枝条
曾是我们内室一堆加密的细语。

而今夜就是所有人都早早上床的七夕之夜,
我却坐在与你同睡的床头灯下,翻阅你。

那时候,你是大学前那片令我冲下山坡的油菜田,
是晨风遴选的一亩让我皈依的金色。

但今天,你是屋后的割草机轮边倒伏的三月,
是小草被切碎的清香对我的姑息和宽恕。

 

 

 

穿越

 

我把两本印着敌对思想的书
并排放在硬木书架上。

一样的文字,有着无可辩驳的亲缘的词语
在不同的立场上互致着怀疑和敌意。

夜里,书架上传来怨恨的噬咬声,
不知是词语之间,还是词语和牙齿的遭遇。

我用一张塑料纸把二者审慎地分开,
它们才渐渐安静,像一场决斗后留下的两块碑文。

三年后,当我再从架上取下其中一本,
我发现薄膜的两面嵌着来自双方的文字残迹。

就像一块琥珀,封存着它们向彼此穿越的企图、
临终的挣扎,直到目光的熄灭,

但我无法断定,那是边境线上心照不宣的渗透,
一场失败的叛逃,还是一次冒死的亲近。

 

 

 

寂静

我是那不断遗忘却无法损坏的
黑夜的本质,
是它永远留下的黑色的基础。
在“昨日”我就已经是静谧的。

我的夜正是静谧的“灵魂之夜”
和足以自负的黑暗的知识。
穿过一片密林,黎明与凉风将至,
带着能将我立刻埋葬的真理。

这样的预言像一支响箭,
不知何种弓弦堪能为它送行。


黎明

黎明早早经过这里的时候,
永恒者啊,我蛰伏在你强悍的路上
聆听你的话语。
我跟随你,从而诞生了白昼。

我就是那长子,以重光显耀了地平线
并率先闪烁的灵魂。
正是我,海水洗净的无花果树,
在黑水之上升起白帆, 
沿着命运不定的风向启程。

我就是那离去但永不消逝的水手。
在你沉重的白金的导引下,
我确实看见,夜晚驶过的每个地方
都有群星收割你奇异的谷穗。

在那无尽的“凯旋的道路”上,
我是你所应允的不死的和平,
你的灿烂之舟所将停泊的安息之所。



游移

今夜,我是让你走上城头眺望的游移,
是比美玉更易怀想的心的旗帜。
朝着燃烧着盛情的山岗,
被它的崇高唤醒的天空,
我赞美那正随我旋转的精神。
它撒下了“幸福之黍”的种子
却擦净了一切消息。
当我历数我所经过的疆域,
从一座城直到永恒的居所,
因为有了炊烟,水边的天空更加睿智。
我必以圣歌赞美这不息的原野;
由于我“从容的飘荡”,
我的脚正好踏上你隐密的本质,
畅饮了你从未触动的意义之泉。



宴饮

宴请一头犀牛,求它帮助我,
一颗健在的心,
不要在我离开之日才给我一切。
水草遍生的喜讯传开的时候,
我是盼望永恒道路的捷足之马,
是令溪流无限清澈的
水晶的盼望。

而此时,悲哀折断了我的窗棂,
并钻进了我的书房。
它把我的双眼叫作盛满雨露的清晨,
把我的心称为
北风摇撼的光耀之树。

今夜,在水边与犀牛共饮,
看巨人的边镇万人空巷。
那强力者即便也有神
在为他看守城池,
却比不上我的手心,
抓住一夜雨水,却松开一把阳光。


阿九:原名李绚天,1966年生于安徽。1992年在浙江大学获工学博士学位,1994-1998年在浙大任副教授,现居加拿大。

文中配的插图是铅笔(原名魏海波,70年代生人,籍山东烟台,现居北京通州,画家,乐器制作师,设计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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