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之平2017年自选诗
父祭日春草
以为他是淡泊的
作为道者，也该淡然
父亲离世一周年
仍可这么说：
生与死是平行序列仪式？
可日程表里，他备注了这个日子
特意买了纸张香烛
一个大包裹
以焚烧方式与父亲亲密接触
这邮路，迅速绕过人间
他用铁棍搅着火灰
火光映照神思
念叨的话语抵住泪水
是啊，几天来神思恍惚
不对外人所知
走了一年，已到了哪里？
按照霍金空间理论
你应该在消失的断层处
我在一边不住念咒
“嗡玛尼贝美訇”
往生极乐需
虔诚之心推助
现在，这个打包得
跟快递一样的包裹里
有吃有穿有花
需要啥托梦来
父亲一直未出现梦中
爱已斩断？
未竞之言积攒一年
此刻它融进火中
随青烟完成归宿
灼烧的瞬间太短
仿佛生前对孩子们的责骂唠叨
焦灼的逼迫下
对他的烦躁与厌恶
实在也是幸福
2018.3.15
老太的相聚
她们都快进入或
已耄耋之年
数十年，漫长分别
短暂相聚
少时积攒的情义
动力够延伸一个世纪
她们用信件，后来
用电话维系情爱
青涩时期开始的叙事
弥漫一生——
改革开放初期
青中年的她们在北京
这是姥姥去世后
隔绝六年的重聚
时代悄悄转脸
春风在她们依旧年轻的脸上
干劲十足，朝气欢腾
十年后，八七年
再次北京相见，十八岁的我
参与了见证:
正中年，人生陡峭
诸多踌躇，也有无奈
十五年后，02年，北京
她已弯腰驼背前行
母亲，也已满头白发
六十，六十五岁
可以慢下来的日子
也有可享受的憧憬
只是母亲还不能放下
苦涩是基调
现在，她们也要惊诧，
此生还能再见
活着的胜利是全部喜悦
她已不能行走
极少出门，偶尔节日
需坐轮椅随家人出门就餐
母亲已放下
活好每一天是她现在的信条
不能管任何人
哪怕自己也快管不动了
残喘一天赚它一天
想到很多离去的亲朋
总能捕捉到一丝欣慰
这点，她们都是
2018.3.15夜
马斯克的卫星覆盖需绕道进行
未来已来
人类欢呼雀跃
对于这个特大的历史性事件
国人跟地球人一样
欢呼雀跃
很多人根本无法掂量
它的历史意义和现实价值
“免费高速上网”
多么来劲！
理想被流传
总是跟真的一样
就像共产主义不在遥远未来
会立马实现
你知道，传说终究是传说
鸟类会专设航线
卫星也一样必须选择性
覆盖外空间
选择性绕过
被限制的自由地带
2018.2.25 凌晨
绿叶上面是枯叶
春天长出更多小脚丫
每一片绿叶都是它们的脚印
听得清冬天走远的寂寥
也看得到万物复苏的欢快
树木草叶盘根错节
蹦出明光的指引
前行路上
倒下去的兵士后退得很慢——
你看，绿丛上总铺着些枯叶
棕榈叶的阔叶和樟树榉树的细叶
仿佛生命托着枯萎
年轻拖住衰老
历史降落
xinyue升腾
18.2.19
母亲的故事
女人暮年
回忆过去
维持她活着的兴味
它是无明的，也是寂静的。
它是鲜艳开放的，却在寂寞中衰败。
早年太多故事，
没有机会表白的感想，
缺憾或圆满难以分辨
回首都是物是人非
年老的母亲讲故事呢，
抓住机会，再不说
就再没了。
无意间说到
姥姥去世前的秘密，
老和尚早已透露分明。
谁哪年离世
都在他透视下的小本本里
老家的寺庙，五八年都给拆毁了。
2018.2
命中注定
人快去世
总有预兆
信不信由你
姥姥死前梦见她爹喊她去
不久带着28岁的病体告别人间
三岁的舅舅
在姥姥去世几天后
在阴影里，吓哭得病
一年后去世
他死后当日夜里
月光明照
他的姥姥听到屋外
有女人清亮的声音，说：
你就放心了吧
这声音分明是死去的女儿
还有很多去世前的事例
多是梦见死去的亲人让他们去
如果属实
姨姨连续两次梦到她爹喊她
我和母亲都担心起来
她身体越发不好
难道不久于人世？
尽管这年经济紧张
我还是打了些钱过去
在山西念中学时
她和姨夫照顾过我
能表达的只有这些了
2018.2。18
青苔的花
“苔花如米小，亦学牡丹开。”
视频里，贵州山区孩子与支教老师
合唱清代的袁枚诗歌
在场主持人和嘉宾都哭了
他们为卑微者的不弃挣扎而感动
我只是看到了小米粒般的苔花
牡丹的骄傲
抵不过它单薄的坚定
自足从容
幸福本来的样子
都是不被人关注的
2018.2.18
冰河纪清辉
雪地上反射辉光
侵吞目力
这是大洋西岸美国中部
还是西伯利亚无人区的银色大地
是漠河边境鄂温克人的雪场
还是伊犁边陲小镇的雪线
城市新人类们
足够理由认为
这是冰河纪风光
清晨尖锐的冰层与气流
一个人只能把自己抱紧
大世界彻底裸露
鼻子和脸颊已冻红
傍晚寒风顿停
西边云霞仿佛来自另一星空
仙境的诱惑
让人无法识别
时间和空间的真相
的确也是伊犁边陲小镇
那个叫尼勒克的腊月时分
被满世界的雪压垮了
弟弟一个人在家
他说已数天
每天扫雪
在银色的光景里
几乎放弃了尘世的幻想
与远方的渴望
在远方，也没有了雪的疼痛与荣光——
雪橇，爬犁子，雪打滚，在
清晨茫茫无人的大路
对着空旷想哭泣
18，1，7
伊犁深秋的下午
向阳的树叶仍浓烈抒情
积蓄热能
抚慰背面稀疏的枝条
十一月被风吹刮
树叶扫了一次又一次。
裸身的杨树呵，
要为大地集体献身
白雪覆盖
终于将白成为世界主体
纯洁近天然
物物皆自在
审美到的地方，记录你
激动的瞬间
天地人交融
我已不在此刻
2017.11月
新疆时间（一）
醒来时间同内地一样
四五点钟，外面是半夜
黑天天幕
开灯写作
穿越，漂浮
幻梦里才有真实
无法确定时间属性
这是夏季还是冬天
这是遥远的少时还是地球上
任何一个(除中国外）我不熟悉的环境
我听见鸡叫了
哦，这遥远星际传来的乐章
悠长悦耳
很多年被它伴随
那种时候，时间寂静得出奇
父母还在炕上
招呼我和兄弟们吃早餐
母亲提前披衣下地热好馍馍和茶
呵气冒着烟
大路空旷，白杨林立
一个人走路去上学
不确定走在了尘世与天国
2017.11.9
新疆时间（二）
世界的美妙循环在
一个断层的序列
在合适的时机重启
人类在最初的奏鸣曲中复活
天渐亮
注意到东边杨树顶部
淡淡的红光
天际变灰，变蓝
晾衣绳上的衣服结满了霜
这是十一月初的新疆
立冬刚过
离开八千里外内陆的家
走了大半个中国后
仍不能相信
已置身逝去后的时光里
觉察到小兔已蹦出小窝
家狗抖擞身子踱在院内
母亲在准备早餐
父亲又咳嗽着在院子里
腾腾腾走着忙碌不停
父亲，你从客厅的相框里复活了
我们不要给你做三周年
一家人还像三十年前那样
准备上学，做工，下地，卖菜……
在升起的红霞中
我要下床感受
三十年前同一的早晨
2017.11.9.9
新疆尼勒克
青岛海边捡几颗海贝
深秋早晨的海滨
只有风与我
我担心脖子上的围巾
马上被刮走
甚至把我带入海里
无有恐惧
并非颠倒梦想
我们从不知名的地方
如一颗小石子，偶然来到海边
我的人类意识
让我为脚下踩过的海贝心疼
随手刨出几颗贝壳
这些不久前活着的生命
如今只残身
我搓了搓沙子塞到口袋
它们很难看
只是它们来自海洋
2017.10
路过北疆棉花地
戈壁滩后是荒漠
石河子绿洲与奎屯
连着戈壁黄沙
车外，大片枯黄的棉杆
直矗矗站立
棉花们完成了这一年的使命
被列车运来的河南人，四川人采摘完毕
列车将他们再次运走
棉杆光净，即将进入下一段旅程
依稀有剩下的棉花挂在棉杆上
像十一月的雪，零散，稀薄
对面的回族老汉对我说
他儿子今年的棉花依旧丰收
他说，密集可见，散落在棉花地
脉管一样粗细不一的塑胶管
是棉农的生命线：
细的灌溉，粗的湿润
地面空得听见自己的呼吸
与天山山脉的雪线静守对交
雪线深了
封锁了蓬勃的时光
漫长的冰封
深渊般的静寂
我此刻活着的现实期待是：
母亲的白发与笑脸即将出现
小小的激动
挤进进列车的卡塔声里了
2017.11
阿瓦那云顶的再见
马来西亚最后一天
吉亨州
阿瓦娜云顶避暑胜地
云雾缭绕，带我们到更仙的高处
蓬莱仙境，仙道佛共振
拜佛的印度人向我轻微颔首
他们的神在近处的天上
缆车上看一眼下面的
棕榈树，榉树，松树，红枫
南洋树木各类
它们那么茂盛，努力挣扎，
要留给看到它们的人唯一印记
所幸我看到了它们
与它们对视
这注目还会有第二次？
是啊，缘分到来，
所遇瞬间消失。
即便再次来此地，
不再复现那棵树，那片叶。
2017.7.22
苍老的浮云
戏剧总是出其不意
突然抬头，看到久别的朋友。
是他，如今偶在朋友圈看到
依旧帅。那时心颤的感觉
依旧刺疼此刻。
中年麻痹，竟还能激动？
事实的距离越来越远
岁月不可能将流逝拉近
时间的流水
早已完成应尽的工作——
将纠葛牵绊冲刷殆尽
只剩苍老的浮云。
你唯一知道的，自己依旧嫉恶如仇，
厌恶攀附功名。
视真人如亲，虚者如蝼。
尘世掠过惊叹号。
你对青春不朽尊严的维护，
对热爱者无保留的付出。
然后是省略号。
这之后，夕阳映照
期待另一种辉光覆盖
我们周身
越来越模糊，直到消失。
17.11
深夜观察（一）
凌晨三点
再无法入睡
睡与醒之间缺的是寂寞，
多的是喧嚣？
酸词不适宜鬼魅之夜
卧室出来
客厅沙发冰凉的席子
呼呼的风从两面阳台灌涌
真是南方？
九月初的夜
竟如此凉
飙车声偶现，盖楼的夯机声
像新疆荒漠的石油爪机。
此刻，南国与边地的寂寥是一样的。
台风，大雨闪现之际，
是数千里外大漠中的
星光聚集。
流星闪过，一大片生命消亡。
你知道的，古人早已熟识。
你感到的，正有数万人同。
秋夜突然雨来，
热闹是另外的意思了。
深夜观察（二）
深夜看到的事物都像是戏剧——
两部车同时挤开夜黑的碾压
驶向终点
焦急的对话与
平静的絮语具有同等意义
你看，秋天来了
知了已放弃抵抗
小鸟露出了头
它知道每一天的奏鸣
各种合唱，欢乐颂
才是生命的全部
如果光收射
此刻以及任何一个此刻
都是欢乐颂
无数个男人和女人
无数个根茎和叶脉
越来越多的原子和中子
海浪的聚合物
佛陀扫描过的道场
正集聚情感和愿力
准备同时出场
2017.8.27
弈棋者
如果忘记棋谱和棋局
他们是偶然相逢的过客
棋逢对手
没有过渡，不会
寒暄和客套
假如遇到阿城小说《棋王》
主人公，王一生
他只跟你谈两样：吃和下棋
在物质匮乏与
精神需求中平衡
这种平衡需要一个杠杠
得道者不动声色
摆平这个时间空间里
超能的生态
如果还要寻求答案
他们已仙游
化进棋局，揉进棋谱里了
2017.7
台风前小叙
台风来前
坐在阳台风口
体会大暑安静的流逝
它们不挣扎
不颠倒梦想
涌向自己的山河
正如语言或诗歌
你不表达
它自成轨脉
方圆不等
一旦用来消费思想
努力向上触摸
语言已支离
神识颠倒
不复初时
却是另一种更生
2017。7
安祷词
炎夏的知了已听不到了
小饭馆三个诗人
有一搭没一搭
是怎么聊起生命的消失？
再没有比敬爱朋友家中的变故
令人张嘴难合
心里的惊讶持续下来
眼泪持续涌动
这是怎样的灾难
我根本不能说出
滔滔海水淹没呜咽
上一刻他未说完的话
卡在时间断处
你撕裂的痛无法传递出平安
我甚至希望你能
认为这是缘数，是命运
以这种方式开示你
生命的替换以惨烈方式
不然如何顿悟
不然如何抵达理想天国
超越此生
泪水总有更大的深渊
等着未能昭雪的呼唤
我发了99红包
还在世上的人啊
一定要长久
7.19
记挂从地下开始
时长没联系
我就牵挂母亲
尤在外奔波时
就是问问她
75岁的老母
近如何
父亲如何
我有点诧异
父亲入土近两年
跟活着时一样
想知道他吃喝正常不
干活累不
我也纳闷
他是否跟生前一样
还在因心口气短而喊疼
17.6.26
寂静
他们在写同题诗«寂静»
我想，寂静本就是安守自足
够静了
为何还要打扰它
写下它便已不静
哪能体验那永生的
静默和悄然
我写下这劳什子
凭吊刚刚体会的寂静
不咸不淡
不悲不喜
正好窗前
有什么飞过
像寂静一样
远去了
17.5.5凌晨
旋舞
在意义的另一面
舞蹈者给出答案
她踩着裙摆的末段飞起来
正如进入空间深处
能量足够时，只需阶梯一角
好事的人们进行非经验叙事
麻花一样的逻辑点给予诸多证明——
从前你从灯塔的方向来
如今，你要到灯塔坠落的地方去
你一直进行比较
父亲若不发生车祸，不会
极速衰竭。还会如
他的同龄人老伙伴
山东老李一样活着
一位亲人离开
如地壳开裂，再难平复
那是裂缝处的漩涡
连通地狱和人间
此生和来世
17.4.17凌晨
欢乐颂1
——给母亲
母亲七十五岁
回顾往昔
极少谈及五六十年前的
"欢乐"人生
今儿我脑海闪过她多年前
告诉我的画面——
脸蛋红扑扑，厚墩墩的花棉袄
与几个孩子在父亲家门外踢沙包，打陀
那时母亲的妈已去世
她从五里外的村儿
来到父亲邻居家走亲戚
父亲十五六，母亲小他八岁
只有父亲记得是她
十几岁，住姐妹家一聊一宿
（不怕后妈打？）
与妹妹抬水
唱起了走西口
花棉袄鼓胀怀春涩意
水洒了一地
妹妹告状给后娘
晋中的黄土窑洞
大碾子，大棒槌，
打谷鞭，铁锨撅头
伴随她整个童年和青春
无法辨认斜眸远处时
荡过的心跳
一霎也不敢逗留的命运
无自主的婚姻里
一个女孩把自己碾成少妇，老妇，
最后飘零躯壳
如今母亲顶着稀疏白发
常独坐发呆
是否也想到
花季少女时的些许浪漫
对不如意的婚姻
通过整整一生消解
只是心底的那声叹息
一直没能发出
17.5.10
欢乐颂2
异乡与朋友走在街边
与言谈的刮躁和
心情的混乱比
莫过于偶然瞅到路边
树叶上的嫩色光斑
我注意到
每一片叶面都有细密的光
每一道光以绿叶形态体现
像钢琴上的十指
奋勇追逐音步音节的跳动
它们要连城一片
整合协调
才能成为一个合唱团
交响乐指挥躲在暗处
看着它们以各自禀赋
胜出或败落
也看到一只大手
将爱情打捞
正义托起
希望层层点燃
直到新的领空将它们安放
不再是短暂的游寄
2017.5.12
残缺与圆满
父亲死后
大坝并非断裂
而是拐弯了
想到家
没有以往明确
对亲人的牵挂
恍然若失
回顾和向前都是恍惚的
不满足，虚空
占据现存秩序
人生少了的部分
时间在努力添充
父亲的样子
总在空气中
我喊不出
每当我想要叫爹，爸爸
就感到它在伊犁那个
埋他的坟前挣扎
他安守那边
与死去三十年的大伯叙旧
或回到山西老家，见到
其他离世的亲人
从小时候放羊开始
一生重新走过
漫山遍野的山丹花与羊粪蛋
都与他欢乐合唱
17.5.5.
李之平：1969年生于山西，女。9岁随家人迁居新疆伊犁。诗人，作家，文化批评家和翻译者。有诗歌、评论、散文随笔以及翻译作品数百篇（首）见诸各类报刊。诗歌入选多种选本。曾两次获得短信文学大赛诗歌奖。获得2015年度第一朗读者年度最佳诗人。应邀参加第二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著有文化论著《色空书》（与蔡俊合著），诗集《敲着楼下的铁皮屋子》。主编《新世纪先锋诗人33家》等诗歌图书和公众号。《明天》诗歌年刊的编委。现居广东。
自选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