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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懿 | 前方兰若寺

林子懿 送信的人走了 2023-01-11

地震单


老鼠左突一下,老鼠右转一圈

老鼠无路可逃,跳进液晶电视里

我们举着墩布、扫帚和铁锹

却不忍把它们,统统施加于电视

这个夏天过得漫长而又乏味

到处都是赞美、收获

以及战天斗地的豪情跟喜悦

暴雨在门口挖出了一个池塘,一条河流

物业把责任,推给刚刚退伍回来的义务兵们

而我推给了暴雨。义务兵,则比暴雨还要愤怒

他们说当初定下的承诺,现在纷纷打了水漂

他们指责起县政府,光收税,不干活儿

还说他们不顾老鼠的死活……你看

一只老鼠的尸体从窗外的水面上

横着漂过,另一只老鼠,则侥幸

从大洪水里逃脱。它跳进了我家的电视机

在它们之中,哪一只老鼠是实体,哪一只

又是虚拟呢?很快,我便不再纠缠这些

无关紧要的问题。因为就在它

刚刚跳进去的那一个瞬间

我家电视机里的世界,便发生了一次地震

里氏七点八级,震源深度十二千米

最大裂度十一度……也是在下暴雨的

那样一个时间点,我的爷爷和他的小舅子

分别从内蒙古和云南,赶回了家里面

冒着余震,把家里半塌的那面山墙

重新用砖、泥和石灰弄好,把滑下房檐的

那根细长细长的月亮,重新顶回到天上

张涛的父亲不见了,数日过后

在曝晒的泥滩里被发现时

老鼠咬破了他的两个阴囊,还有半边左耳

后来,张涛的母亲改嫁

四岁的他,交给了当兵转业归来

安置在法院工作的爷爷、奶奶

因当时身上满是泥浆、血液和水渍

张涛父亲在包裹过他尸体的一张

破旧的床单上,留下了一个仰卧的

人体的形状。尸体火化以后,那张床单

被工作人员拿走。经消毒,暴晒,风干

以及其他一系列技术上的处理,现在看到它

会让我们联想起保存在都灵大教堂的

天主教圣物之一,也就是那件

著名的耶稣裹尸布

长两米零七,宽,两米零四

宽阔的肩膀,两只手交叉放置在小腹

下面的脚模糊不清,但面容却清晰地

印在了布面上,显现出一种平静、安详

这是一个中国的身体强壮的普通男子,死亡

对于他而言,就像睡着了一样。张涛的奶奶

现在只能听人描述,她的眼睛,却永远永远

都看不见了。那场地震挖干了她的泪水

像这样,包裹过地震遇难者尸体的床单

被罩,在纪念馆里面进行展出的,还有其他

二十几条。它们从电视机里,从成片成片

高楼大厦的脚跟底下,从那次地震

二十五万具尸体的身上,侥幸逃脱

进入到一个相对宽松、稳定

充满阳光和善意的房间里,开始了新的生活

不再害怕腐烂和变质,不再害怕被老鼠撕咬

也不再害怕暴雨和地震,会再次突然降至

他们都已经去了……张涛的父亲

是这批离开的人当中,为数不多的幸运者

四十年之后,做了文体局局长的儿子

把他的名字,摆放在了二十五万

被纪念群体的前列。好像在一场

暗无天日的鏖战过后,是他,率领着乡亲们

在一次又一次地回家、路过

 


麦田


蓝色的警察从金色的池塘中捞出了两只断手

不是两只右手,而是两只左手

“年老的查票员,没有右手,但有两只左手”

现在,欧阳江河在《那么,威尼斯呢》一诗中

所预设的诡境,被我用词刀砍下,并且让

一位警察捡到了。五月,执行任务的警察

站在麦田深处,自拍,留恋,风景中

飞过几只乌鸦,他一低头,心里却咯噔一下

老实的小警察,陷在金色的涡流里,风

以他为中心,逆时针方向吹着、卷着

此时此刻,看到什么,也就应当,说出什么

两只断手,是人的,成年人大小

切口糜烂,苍白浮肿。有几只黑蚂蚁

吃得全身紫红,从那两只断手的缝隙

沿着耷拉下来的脉管钻出去

看见陌生人,这巨大又带有肩章的活物

吓得,不再往前奔走,而是选择跳下

与此同时,被班主任性侵的中学女孩鹿某

抱着落日,摔在了一家钢结构有限公司

喧嚣的大门外。她的小心脏

蘸着泥巴和甜甜的鲜血,哇啦一声

从口腔里面喷出去,挂到了

一片空白的天空底下。现在我很能理解

一个警察不可能同时处理,涉及到死亡的

两起案子,这种存在事实了。但一个诗人可以

在不同时空,不同的作品中,反复呈现出

同一种境地

“黑鸦没有右手,却有两只左手”

见于写作“威尼斯”二十年之后

欧阳江河的近作《老相册》

不是两只不一样的左手,而是两只一样的

不是来自不同人之间的左手,而是来自同一个

来自同一个人的两只,一模一样的左手

在五十年代出生的欧阳江河那里,却始终不曾

被词语砍下。与他同时代出生的模具工人老文

在下班打卡之后,把盖在女孩尸体上面的毯子

给掀开了那么一小下。发现她的头

是烂的,菠萝一样,苍蝇罩在她的后脑勺

长头发像饭店门口,泼出去的一大盆剩菜

好像死在那里,竟然有了一个不小的时间差

腐烂到这种程度,总得有半个月的时间吧

而半个月前的我,仍然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

市场经济的一名狂热信徒,我相信我们国家

拥有着林毅夫所言的那种

巨大的“后发优势”,也相信,凭借着勤劳

努力和善良,就能够过上尊严、体面的好日子

同一个人,相同的两只左手

摆放在文本的麦田里,摆放在九十年代出生的

年轻的警察面前,被视为是一个奇迹

我跟你说,即便是大卫·林奇早期的电影

也不曾有过这种表现,这种分离

它们无名无姓,男人的?还是女人的

两只左手,在熟透了的麦芒上放着

因为晒到了阳光,而显得皮肤发皱,像一位

在快餐店候餐的老人,尿急起身

却把手,忘在了黄颜色的大桌布上。残酷

粗糙,笨拙,羞于启齿,这是关于遗忘的故事

“你的心情我是理解的,经济你也知道

车间接不到活儿,现在上边,又在抓环保

咱们也不是国企,实在是,养不动人了”

老文回家,便把年前工人去老板门口

讨要工资不成,威胁要跳楼的时候

录制下来的手机视频,发送到了网络

连同那个女孩的死亡全过程,一起

并希望借助于她年轻的尸体,在社会上

掀起一点点风波……这是谋杀?不

是自杀。这块麦田的东面,贴着西外环的马路

警车停在边上。北面,是一家保健品销售公司

西面的树丛里,一群黑鸟落下又起飞

南面则通向铁轨。同一个人的两只相同的左手

不可能是被别人砍下,而只能是被手的主人

自己砍下。而且还是,用左手

砍左手,直到砍下来。只有这样

被砍下来的左手,才能够变成两只

五十年代的人选择建立的,九十年代的人

选择抛弃,五十年代的人选择相信的

九十年代的人选择了否定跟怀疑。在理论上

放弃的是一个一,而实际产生出来的效果

却是大于或等于二的。是谁,是哪个禽兽

在光天化日之下,犯下了这样的罪恶

性侵女孩鹿某的那个班主任吴某,几个月后

被调离了教育界。老文骑着自行车

吸光了马路上面的扬尘回到家里,这已经是他

第三次下岗、失业,他早已经习惯了

最难受的那一次,应该是在二十年前的国企

二十年前的欧阳江河,在“威尼斯”中

给我们带来了“两只左手”的奇迹

今天,我把这个奇迹,从词语,变成现实

两只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式的断手

也是两只埃德加·爱伦·坡式的断手

两只欧阳江河式的断手,同样,也是我的断手

它们像两只乌鸦,轻轻地搭在麦田中央

颤动不止的,蓝色小警察的双肩上

此刻麦芒那金黄色的血,溅了警察一身

即将用颜色,把他浸没。红柿子,黄柿子

各种口味的甜柿子,在他脑袋里翻滚

可这双手究竟是谁的?它用来干什么

别急,麦田里的疑问不需要由作者来回答

 


豹变


工会好久不再表决了

通过它决定去留,已经成为历史

兜住了补偿金,头顶着白天的星群

斥力与引力,在相互对峙

 

心脏的锅底,漏了一丁点儿

火苗子被浇成一滩黑泥

安全套跟啤酒,不再像以前那么便宜

只有卡尔·马克思,是形而上的

 

那个走在路沿儿的清洁工

从没听说过,什么是期货

什么又是股权,她正在用鸡爪

扫出一声声鸽哨,一声声鼻息

 

只有转账或现钱,是靠得住的

她信任他,只有在拿到

每次交易的,那一百元票子以后

很红,很新,很瘦

 

这条路,铺在了八十五层高的

紫金大厦的楼顶,就要到头了

前面就是城市的悬崖

她扫着扫着,低头已经成为习惯

对于路的前方,的确有点模糊

她不自知,她就要跌下去,然后砸在

另一个人,还没有敞开窗户的棚顶上

也有可能是头顶

 

这时的他,恰巧路过码头,路过商店

路过了白栅栏捆起来的,有着横是横

竖是竖的秩序的——尘埃地铁站

 

灰色调天空下,灰色而稀松的天鹅树树冠

像少女阴毛一样,长在法国天使

加斯帕·诺的眼皮子底下

路桥修了一半,在半空中废着

资金链的水泥雕塑,没有霓虹灯装饰

只有月亮,这个挂肉的铁钩子

在它上面,来了一次,又一次

 

那一次不是在夜晚,女儿大出血

窗外乌鸦的聒噪把这一年来的霉运

再度给它涂黑,一层又一层

血,也是黑色的

 

十三岁的小女孩,产下了一枚浑圆的落日

橘红色,照亮了医生、护士惊愕的口罩

和他们白色的衣摆。这一刻

天使独属于这个可怜的女孩儿

与作者,与他们无关

 

接下来,加斯帕·诺又把刀一样的镜头

狠狠地,对准了那个夏日

夜雨滴滴答答

老梧桐盖住了棚户区上面的星光

和来自宇宙深处的微波辐射

 

清洁工死了,在闹市区中心

那条人行横道上,喷出了一匹

枣红色的斑马。滴答,滴答

 

而他在稍早时候,便路过了人民公园

看见风筝飘过时,便决定从今日开始

要节衣缩食,省吃俭用了

同时,也决定了一个

类似反抗的计划。他把欲望从脑瓜顶

按到了下体以及四肢。不冷了

 

金黄色的斑点,已经爬过脖颈子

正向着胡茬和双颊迈进,还有爪子

还有暗处的獠牙。他忍住了白天人群中

那嗷的一声——惨叫

今夜,只有女儿,是免费的

 


河北


他的精神在中间地带

从远处看,可能比一般的平原

还要平坦一点。落日大神

悄悄挪上了绿色餐桌

两双筷子,税收合并了

暴雨将至。焦虑的不是小农们

而是老天爷和它的反对派

灯下黑,素衣简食

构成一片沉寂。他把米拉进茅坑

但见楼群在山脉南侧崛起

但见大湖舟上,架着一挺歪把子机枪

比划两下,哑了,芦苇丛里的游击队长

乐观主义精神在发挥。这是另一种米

因袭于别处,或从那里兑换得来

得意于他人的贱卖。只管吃

吃完睡觉,快睡

燕山像一火车乌云,要被吹散了

他做不成梦,假寐而已

想着疯马和大兵,千万别路过

自家的农田,想着京城里

快点传来利好消息。农业税取消

弯腰,看到脚下,利害都在眼前

这里,距离黄河太遥远,大海更远

落日镀在那里的黄金,是浮动的

不稳定,不安全。拓土行为

显得不切实际,而且冒险

石头大的雨点跳在后脑勺

跳在扁平脸,稍稍凸起来的

那么一个鼻尖上。什么写诗

就是说人话,什么女性写作

要走中性路子,什么克制情感

多用白描和叙述,什么及物

什么日常性,什么名词

动词……都是拾人牙慧

只不过觉得这样做稳妥。他的经验

在和平年月,刚好能够维持生计

并且传递给后代子孙。在长城底下

旧事都懒得翻新,守着北方这块大田

过日子已经足够,无所谓把忠臣孝子

那条板凳留着,还是坐穿

也渴望凭忠诚,老实,质朴,和勤奋

获得犒赏和恩赐,怀有一颗感恩之心

直到云端插满鱼刺,闪电往下掉

运着铅的甲兵,鸣锣开道之时

才对自己说,形势不妙,低调

千万要低调,别出彩,别冒头

快躲,快藏,快跑,快

契丹来了,女真来了,蒙古也来了

一群鸡鸭往棚里面可劲儿地钻

它们学不会观察。燕云十六州

曾经的逐鹿之地,谁打胜

就跟着谁。儿子去了北京,打工

希望多挣一点点,但终究还是会回来

这个,他老子知道。易水干涸

早已经没有荆轲之类,三千年燕赵

昨天和今天,走动着两拨人,这个

管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李玉东把铁锹上的泥,用脚弓铲一铲

转过身去。雷阵雨,天上的狮群

几秒钟就消失不见,继续干活

手上这把挖过父亲坟墓的锹,今天

用来给地除草

 


盘羊


六年,春王正月,子懿问诗于孔子

天人老矣,该如何诚实面对衰落与枯竭

而不至于自欺。孔子噤声,向泰山走去

巨石为门,他躲进松树里,子懿掩面哭泣

 

二年,吴季隐设帐魏国西河,君子三变

虎狼之道大行,为兵,为法。此去泰山

骐骥七日有余。廿四年,卜子夏裂儒为八

主尊王攘夷之术,经公羊、谷梁二家

传至无终韩、马。廿六年,韩相篡国

杀熹公,血溅庭柱之上

 

曾于立春日献幼驼一只,腿锯,载于铜盘

四人抬上,油烹过半,不死

腹背、颈项、眉眼皆以面粉糊之,使不能睁

进曰:昔闻孔子走陈蔡,七日不尝肉糜

子懿偷羊以奉,仁孝不能全矣。今此盘羊

东海金龟所化,王试以肉,不受

则吾自省为谋身之法矣

 

熹公大骇,见盘中之物浑身焦脆

然脖颈犹自左右摆动,头部微微仰起

面狭而悲,以血当泪,自眼隙出,涓涓不止

似强视左右,预寻生路去也

 

熹公之后,是卫公

《连山》之后是《归藏》

《子张》之后连着《子懿》

这才是,《论语》的最后一章

三哭之后,还有第四哭

墨翟哭练丝,杨朱哭歧路,阮籍哭穷途

而活的幼驼被烹,被装盘,跪在君臣面前的

这一次默哭,活活哭成了现代新诗

尚未触及到的隐喻,和它即将湮灭的历史

 

 

大河湾


从诗歌到小说的转换

在苏子芳那里,不是写作的进阶

而是灵魂的衰变。不是从天真到经验

也不关乎生计问题。他坐在树荫下

望着一片云,不交代云的功能

不说脚跟前,早已码好了灰色

暗红色的陶盆、瓦罐

也不说一场大雨,哗啦一下

将把这些块状的结构填满。诗

就是那片云,没有之后

一系列的铺陈、伏笔、交代

诗可以矛盾,可以空转

可以同义反复,可以让你觉得

你,可以瞧不起它

在诗人自卑的时候。苏子芳知道这些

已经犹豫太久了。他说那片云上面

好像是银河,银河上面,才是飞机

飞机装载了这个星球上,尽可能多的

具有代表性的物体。第四纪冰川

金字塔,恐龙从黑海里

喷射出去的场面,好像

要吞下落日与整个星期天

还有巴尔扎克的《幻灭》

还有苏子芳关于奈保尔的

一本读书笔记。地铁已经停在

沙河水库上方的轨道上面,不再动了

吊车,云梯,脚手架

从下面的树冠里,伸展出来

靠近车窗的小女孩在哭,她的爸爸拍着

哄着。此刻的紧张,不能说是有用

还是没有用。大河湾的水干了

泥滩裸露着,几辆卡车运来了沙石和水泥

这里要修建一条连接延庆县

和北京市中心的高速公路,在将来

在冬季奥运会到来之际。飞机挣脱开了

地球与月亮之间的引力,正向着砂砾

和废墟更多的银河深处行进

苏子芳就要从梦里面惊醒,他只得到

两句话的灵感,这构不成短诗

干涸了,彻底干涸了。地铁上面的人

在低头,地铁下面的人,有的已经

不再仰着头。他看到河滩上

零零星星,戳着几个虾皮一样的影子

 


时间的城市


钟挂在火车上,显得比平时走得要慢

经常坐火车的人,显得比其他人寿命要长

 

我活着的时候是我,死后

我就会变成他人,但我不能决定我的阶层和底线

 

屋大维的母亲是凯撒的外甥女

公羊高,是孔子之徒子夏最喜欢的一个学生

 

而我只是星球与星球,碰撞出来的那么一个

例外的孤单。我的三维实体

 

只像月亮一样,尽管存在着分裂

尽管我有高山,有比你所知的山,还要锋利的高山

 

尽管我也有大海,但我只有一面

姿势永远不变地对着你,也就是对着所谓的永恒

 

这件事,在什么时候会发生改变呢

直到我开始慢慢学会,阴晴与圆缺

 

学会伴随着另一种时间逃逸,甚至是消逝

像几万年来,每一位因生产而死去的母亲一样

 

我是她那幸存下来的孩子的基督,但我不是天使

天使自然有后来的福利型社会负责培育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

“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

 

可以想到一个活了一百岁的天使,和另一个

活了一百岁的天使,所经历过的时间不同

 

他们所接触到的空间,也是如此。而我在城市中

所望见的鸽子和天空之间的那种联系

 

也不能拿来臆测洪水滔天之际,诺亚在方舟中

所望见的那只鸽子,和那片更湿、更咸的天空

 


消失在镜子后面的妻子


太可惜了,先锋被说成了因袭与守旧

妻子一气之下,选择离家出走

她的肉体挪空了,她的电脑

却没有停止工作,在她走后

电脑依然在勤奋打字,从文档的这一行

打到了,文档的那一行

 

我听到打字的声音,才发现电脑的电源

是关不上的。一天过去,没有插电

屏幕中的电量显示槽,依然是冲满

妻子留下了几张纸:用一面镜子

照向电脑显示屏,你就会发现

我并没有离开,而是坐在电脑里

 

她正在创作的这部小说,涉及到了

家庭成员之间的性侵,最终发展成为乱伦

这样一个社会问题。我看到那打开着的

电脑文档,在第六章,写到一面镜子

出现在了那个被唤作“妻子”的人的脸上

 

当丈夫,看到他的妻子的时候

其实看到的,只是他自己

“你为什么又哭”

“你能不能,变得坚强一点”

妻子消失了,她的小说却在继续

 

每当我想起她,就去找一面镜子,用它

照书房里的那台,永不关闭的电脑

在妻子走后,它像有了生命与使命一般

这好像是另外一种思念或者是拯救。不

也许,这仅仅是一种更加纯粹的

技术性的阅读罢了。毕竟,妻子渴望着不朽

 


夸夸其谈的人


夸夸其谈的人不能打伤一只豹子

他舌头的速度还不够那个数

我们在黄椅子边上坐下

梦沉浮在我们的身边

 

当他提到了学校后面

被疯子射进去精液的那方

浅绿色池塘

窗台上的金鱼便笑了

 

我们把一个音箱沉到了水下

里面正播放着冒辟疆与董小宛的爱情

该死的,都已经死了

唯独剩下了,夸夸其谈的我和你

 

它瞪着一对儿球眼,能够看见我们

还能看见摆放在室内的,一些陈设

譬如一架书,一张床,几把椅子

当然在那边,也就是更加明亮的窗外

 

低一点的是树和屋顶,它看见了

高一点的,是云彩和天空

在夜晚,那里也被称作哲学

或者是宇宙,但那里没有任何星星

 

现在,它竟然也和我们一样

看到了世间万物,还看到了红尘

甚至已经,看破红尘了罢

“而红尘,本来就是破的”

 

那透明的鱼缸会成为它的限制吗

不,完全不,你可以拿它来类比我们

难道不是吗?它其实是在把被看

当成了看的一部分,或者,就是全部

 


封在石头里的梦


山坡是红颜色的,这个我见过

但黄颜色的土路,我还没有遇见

更别提光着脚板,上去走一走、看一看

 

在梦里我喝过一种绿酒

里面的原材料,并不是葡萄

而是梦的本身。只不过它和胶囊一样柔软

 

一咬不破,但会留下齿痕

我在梦里面杀人。我在梦里面杀人的时候

罪孽感加深,仿佛数倍于现实

 

压抑的心的四周,垒满了石头块

我杀了一个,曾经欺侮过我的高中同学

那是在夏天课堂的夜晚

 

他故意把脚,踩在我坐着的凳子边沿

说也不听,鞋底还碰到了我的臀部

和大腿外侧的裤线

 

他还说我这个人算计、阴险

于是在梦里,我就把他给杀了

一刀,两刀,刀尖钻出了他两侧的肾

 

像捅破一层窗户纸。风吹进来

但我突然发现,这个梦,竟然是个破的

像漏了气的皮球,停在草坪中心

 

这里面的破绽,有几分可疑?又有几分

值得进一步完善?因梦的存在

我还要继续扯谎,自己欺骗自己

 

同时,这也是在安慰,我自己

我在无终道上拼命地行驶着,开一辆黑色越野

我不想说是狂奔,或者是逃逸

 

基于此段,我曾经想把这个梦境无限地拉长

并且为它取名为《无终道》

这有点大卫·林奇,但里面没有任何隐喻

 

接下来,车窗外,我要给它安排上黑色的雨

那是车灯的颜色,四周围以及前方,都是乳白

而又明亮的。我曾想让它构成长诗的一个版块

 

可惜回到现实,完了。我还是选择了放弃

也许,仅仅是为了过早忘掉。我已经感觉到

自己正在被梦,层层地包裹起来。这种滋味

 

不够好。白雾又浓了许多,行道树在两边

把树冠渐渐地降回到了地平线。降下地平线

但它们没有消失,在发泄,和发泄带来的恐惧之后

 


前方兰若寺


在铺着一层黑雪的煤棚子的屋顶上

有一只雪白的乌鸦,站立

左上角一株寒树,没有挂叶子

枝杈像吹散了的糖稀。不新

也不旧,天空是一张薄纸。它飞

还是不飞?在何时,它要飞向何处

我看,算了,还是直接说吧

这是它替我,想到的几个问题

 


电光图


我脑瓜顶上原来可以随时掀开的那个铁盖

现在被我用锁给它锁住了,锁环穿过了头骨

更不用说头皮。现在老实了,人也一天天地

变得沉重了起来,再要试着用手

把那盖子给打开,这无异于在地球上

自己把自己的身体拎起来。这是不可能的

呵呵,我都笑话我自己。我围住的

其实是自己欲望中,轻盈而又洁白的那部分

上升的道路已然堵死,混浊的却一直在下降

整日的焦虑,不仅对于自我救赎毫无帮助

更是连累了去年夏天,母亲离开后

托付给我的那些个花花、草草

如果植物,也被佛教徒以有灵性的物质来看待

并且参与着生死轮回的话,那么单纯的

生命周期的长短,是否就可以用来直接度量

它们功德的大与小,圆满与缺憾?看

小区楼下的那棵桧柏,不知长了多少年了

我小的时候,它就占着那块地,现在还是这样

只是鸟雀做的窝,基本上寻不见了

负责基建的人,早就在它周围

铺上了整齐的地砖,严丝合缝,只是

按照计算和图纸,留了一块四四方方的地皮

给它,给大小便日渐规律的宠物狗,还有

习惯丢下隔夜垃圾的小区居民。乍一看

它已经长成了一座墨绿的大庙,庄严

神圣,这是生命中福报的体现吗

我走进厨房,打开橱柜,发现米袋里

那些半死不活的小肉虫子,简直

它们这儿一只,那儿一只,感觉我的心也

连带着掉了下去,扑哧一声,成为半袋子白米

粉也扬起来。龇牙,吸冷气,瘙痒难耐

产生生理反应。在宗教中,它们

曾经都是我的同类吧,人啊,可是现在

竟然落到这步田地,怕是做了恶了,或者

怕是没有相信……算了,它们活该

那修成正果,或被证明已经能够得救的

在未来是否应该进入永恒之中,什么是永恒

如果无机物,也参与到教义中去的话

那土壤,岩石,还有亿万颗由尘埃

和气体组成的恒星,又曾是何人、何物呢

在天空中,构成了银河,构成了长城,构成了

金字塔,构成具体的我,脑袋瓜里

时不时就要喷薄而出的白色蒸汽

四周围没有声音,我的耳朵

却听见了内部水在沸腾,一辆列车

开始嚎叫。凸着眼球,打亮手电筒

在黑暗中看见桌上的那盆蒜苗已经长得翠绿

高高,再不割它,就要当花养了

而窗台上,暖气片上面的那盆蟹爪莲

模样却憔悴得可怜,叶子纷纷耷拉了下来

问人得知,根已经老烂,吸不进去水

当然,这是后话。事实上我早就没再给它

浇过水,你信吗?它风烛残年

还扶在母亲住院前,用黑皮电线和细铁丝

搭好的架子上,一圈旧门帘,风都懒得去吹

也没有月亮,和月光。它的正常姿态

本该是像个人那样,腰杆挺直,叶片翠绿

分出层次来的。这其中,有高,也有低

有疏,还有密,还能开出几朵红艳的花来

就像潘天寿的立轴水墨一样,虽是不着本色

把手电筒的光调暗,侧照,慢慢离开点儿

颜色抹去,只分浓淡、深浅,细节处

轮廓也让它渐渐模糊。那电筒的光圈

像一枚跃跃欲试的章,但太大、太散

盖不到上面去……一幅大写意

 

 

折叠客栈


我把那团棕色的木制品,小心翼翼地抻开

生怕什么机关会伤到我的手。这儿是平面

这儿是关节。看,腿出来了,一条

两条,三条……还有一个比平常坐的

要短一点儿的靠背。现在,我把它展平

墩在地上,手感很结实,椅子成型了

我又从墙面上,那个离壁灯不远的凹槽处

掏出了一个简易的写字台,它折叠进去的时候

我以为里面,是调节温度的开关

或者什么插座……现在,这里就差人了

一个声音在说。它提示我,注意房间的四周

窗帘,木门,旋梯,室内隔扇

书柜,单人床,鞋架,还有自来水的龙头

和泡沫塑料一样柔软的水池子

自然光,没有进来。灯壳里冒出的颜色

是一种很淡、很淡的酒红。现在

我可以从我背着的书包里,取出那个白盒子了

拆封,发现裹得很严,丝毫让人联想不到

这里面的东西,竟是一个生命体。但是我

却联想了。我把椅子拉近,坐在那

刚刚从墙体内部,走出来的写字台前

把她放平,小刀片剜过月亮,还带着碎末

咝溜溜,划开了绑在她腿上,腰上,双手

胸前,和脸上的乳白色胶带。关节都是活的

掰着,转着,在我手底,我摸出了真实的肉感

只是有点凉。十三四岁,学生,胸部胀得

有些不符合发育,没关系。看她模样

竟看出了一点可怜,短发,小嘴儿

鼻子也是小小的,眼睛大,像野桃子

我生怕里面会掉进去什么脏东西,该死

小腹地方,微微地鼓着,她马上就要呼吸

那就先让我来,帮她吹进第一口气吧

身子完全暴露了,一米五左右的身高

我很满意,她是干净的。她的衣服

折叠在那盒子里。在《圣经》中

亚当见到夏娃,发生的第一个念想,该是什么

我在联想,在一座有些奇特的

田野间的小木屋里。没有结局,也没有童话

孤独的人写出来的东西,有些

可能是骗人的,但是他感动了自己

就像这座突然出现在,荒郊野外的小木屋

一样。一过无终村刻着忠孝忍悌的村口牌坊

六百米往右拐,老石桥旁边,就看到了

两棵大弯柳树,在努力地架着它

悬离地面的高度,大概足有二米

这是一间曾经居住过老子

和柏拉图的小木屋啊,现在它

只让风和鸟鸣居住。屋内的一切陈设

都是可供折叠的。如你所见,上文的所有描述

反映出来的都只是它内部,最最明显

也是最最粗糙的那些部分。至于细节

当然是有的,咱们暂且按下不表

在它的西面和南面,各有一扇窗子,不开

厚厚的窗帘拖着地,常年拉着,从外面

看不见里面有什么。不知哪年哪月

它蹲到了这两棵树上,从那个时候起

我就猜想,它一定是像一个人一样,病了

现在我冒了严寒,奔波一千余公里

从遥远的城市,又回到了我的故乡

新的一年,就要到了,我离我的三十而立

又近了几米。空空的田野隐藏起它的心事

只剩一畦畦冻土,远处的房屋,也没有炊烟

要袅袅升起的样子。夕阳也要消失了

它划破树冠,跌进了屋顶,又往下,直到

滑到了那两棵柳树的下面,成为一个梦境

红面餐桌上,折叠的饮料、水果、零食

还有两朵菟葵花,已经复原了。小床柔软地

靠在窗户下,驮着毛绒小熊,和一个布娃娃

它们并列着挨在一起,后背靠着新帖的墙布

咖啡色,欧式复古风提花简约装饰,这些

都是她喜欢过的。而我喜欢过的刘铁云

司马迁,井原西鹤,威廉·莎士比亚

也都从原来的变形、扭曲、错误和批判中

变得正常、正确、正当、回归

官复原位,他们一个个的,又变得精神饱满

面色也红润起来。他们,终于得到平反了

坐在我给他们准备好的,那排太师椅中

书柜的最上一层,与那张高仿的康熙御笔

“福”字月历吊牌,贴着。看起来和新的一样

好像折叠与隐藏,并没有在他们身上

留下过多少褶皱与印迹

但恐惧有没有完完全全地消逝?我怀疑

为什么不把窗帘打开,让外面的自然光

透进来,为什么要三缄其口,对于那段经历

那段往事,选择默然与回避呢

因为折叠啊,那个声音又在我的耳边

嘀咕了一下,轻轻的

像片羽毛擦过了耳垂一样。这是一间

以折叠为主要特色的小木屋,平整的

需要按照这间屋子的要求,进行折叠

光滑的也是一样。原来折叠过了的,体积

容量,如果还是达不到新的尺度标准

那就需要让它们,重新折叠

外面要来的自然光,也是一样,不折叠

它们是不会被允许走进这间小屋里来的

如果光能折叠了,那么时间,也会折叠

但我还是鼓起勇气,勇敢地走了过去

找到左边那棵柳树垂下来的

最长的那根枝条,用手指捏住它

连续往下扽,别太用力,心中记数

一、二、三、四、五,再来一遍

一、二、三、四、五

一架原来折叠好的柳木梯子,便从上面

懒汉一般地伸下来了。那天

我于灰蒙蒙的寒气,和淡紫色的暮云中

登上了这座偏僻的小木屋,此刻我的心

也是偏僻而又冷寂的。进去以后

门却没来得及闭严,黑暗中

撕开了一道亮口,嗖嗖嗖,像吹进一阵风

短短的玄关铺在眼前,狭窄,平坦

但这是存在于以前。现在它突然间

好像被某种力量,某种能量

给烫了那么一小下,踩上去,开始是酥酥的

不到两秒钟再落脚,又觉得是软软的

像踩到了一张牛皮纸的面上。糟糕

突然想起来,这是外面的光进场了

但是已经来不及。我看到小屋

通向室内的过道,在我身后的部分

像一卷海浪那样,朝着我的前方折叠了过来

吓得我赶紧闪躲,徒劳,好在它

并没有接触到我的身子。那过道的舌尖

卷到了高处,吐出一个黑咕隆咚的物体

像一个装满东西的麻袋,突然间摔下来

摔到了我的跟前。这是时间发生了奇妙弯折

的结果,过去时间中,存在过的人和物

随机选择,以这样的方式冲浪

冲上一片未来的沙滩,遇见的那第一个人

也是属于未来的

但他走过去的脚印却是属于过去

孩子,你要救救我,我是你奶奶的父亲啊

地上的那团东西,开始像虫子一样蠕动了

慢慢地由折叠状态,舒展开,这儿是头

这儿是后背,看,胳膊和腿也出来了

一条,两条,三……怎么不往外继续伸了

我看到他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头却低着,好像不愿与我四目相对

这真是我那位,只存在于奶奶口中的

曾外祖父吗?他仅有的一张黑白相片

随着前几年农村的拆迁,和农民买房进入县城

已经不知不觉地被弄丢了。原来我们是不忠

不悌,也不孝的一群晚辈啊。我忍着

对这个来自过去家族里的一位不速之客的

厌恶之情,低下身子,使劲地看了他一眼

却发现他,和他留下的那张于民国三十年

所拍摄的照片里,有着不一样的身形

和相貌。小个子,面白无须,颧骨高耸

双颊深陷,眼神涣散着,穿一件旧棉袄,黑色

他看见了我,又把头往低处再低

他不再说话,他的胸前,还挂着“大毒草作者

历史反革命,某某某”的牌子

大毒草是什么?不要再问了,宝贝

这是一段历史……现在,树上的小木屋里

人的味道正在萌发、膨胀,我轻轻地抱着她

坐在那张挂有夏天蚊帐的小床上

虽是折叠的家具,但是摇晃起来

一点儿也不响。我们吃过了晚饭

她也刚好穿上,我给她买的那件新衣服

是多么漂亮,多么安详。这是我想要的

一个结果,在这座折叠在树上的小木屋里

我得到了。我们就这样偎依着

不知门外的太阳即将消逝,也不知

还有另一个我,在树下徘徊

正要静悄悄地走上来。不知老之将至

 


黄花非鱼


一个长有女性乳房和男性阴茎的人

出现在我装有乳白色松木门及其门框的房间里

对我说世界并不荒诞,人生有意义

他掏出了他的家伙面对我,黄的,像一个装饰

下面粘着胡萝卜样的根须,散发着可以看见形状的

蒸汽。这有点类似于我读过的托妮·莫里森

作品中的一个角色。现在他从那本好像是

草黄色封皮的小说里越界,来到我赋予的

时间与空间。你可以看见,在这座橘色旅馆

二百二十元人民币一晚的商务大床房里面

到处都是通往不同时间节点去的窄门

那块悬挂在墙上的钟表,即是一道圆形的门

是的,它还是那种旧式的石英钟。他告诉我

打开它,在石英钟背面,在装有电池的盒子里

有我奶奶给我留下来的两枚金戒指,和一沓美金

我看到了几个日本兵,扒开白高粱秆码成的栅栏

从正房进入了一间屋子。当屋

条案后面立着的老座钟的胆,被他们剖开了

里面是地主家的细软和金银。一个年长的日本兵

从中挑出了一副白手镯,戴在这家

刚出生还不到一周岁的小女孩的手腕上,然后看着她笑

这样的一笑紧接着就由,纯粹的可视变成了纯粹的可听

呵呵呵,呵呵呵。声音近了,我看到它是从

那个长有女性乳房和男性阴茎的人的嘴里面发出

呵呵呵,他突破了书本与墙体

以及中间隔着的从北京一处普通的图书馆

到厦门杏林湾附近一偏僻旅店

这样漫长而又不可思议的距离和物质,来到我面前

请我睁开眼。然后他对我说:先生,我是一个在作品中

既可以被用成“他”,也可以被用成“她”的人

恍然大悟,不知所措,尴尬地站在那儿

有了好一会儿。时间又好像不动了,空间上的内容

却在密集起来。于是她示意我主动,示意我把手

伸过去,摸她胸前吸着的那两个半圆。枣一样

立在馒头上,那两个小按钮被我的手指肚往下按

逆时针旋转,揭锅。半圆外壳忽地一下子被掀开

里面,含着的是一个类似于透镜的窗口。这是天窗

也叫顶门,她微微阖动着眼皮懒懒地说道

并叫我往里面看。一个二十岁出头

穿着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蓝布中山装的青年

摊开了双手,他对着的

是一面写有“多快好省,力争上游”字样的正冠镜

落款上题的是“淮南煤机厂,一九五九年六月”的红字

“资料室的科员不在,闹了饥荒

厂里的人都下到农村帮忙掩埋尸体去了”

“哎呀”听完了旁边坐着的那个声音的答复

青年人把手微微地摊开,而身体成了一棵香椿树状

抱歉。从她的身体内部把眼睛拔出来,我对她说

我不是一个天真、单纯的作家。可描述你

我却故意选择用一个平面,而不是立体。也不能多维

面对越来越芜杂、多义,越来越不可捉摸的事物

我都选择从暂时的混沌中大踏步地后撤,形象点儿说

我要后撤到野牛和白象都变成了树叶和蒿草的声音

月亮,成为暂时流通在务虚资本家手中的金元

后撤到一整个银河系在我的眼中变轻、变薄

直到那冷却了的平底锅,最终被收进宇宙黑暗的箱子里

的那种程度。然后我再从一个单一的层面

对它进行描述,继而深刻地阐释。好了,话题暂时打住

现在先说你,你是怎么进到我的这间屋子里来的

你的这身装置,抱歉,我把你特殊的生理构造

以这身上醒目的男女器官为指,给形容成了

当代艺术中特别时髦的一个名词:装置

对话失效了。一秒钟,十秒钟,五分钟过去

但她的的确确又是一个有血有肉,客观实在的东西

活着、清醒,刚才与我的沟通毫无问题

甚至于,她比我本人对这个时间,对这片场域

更有主观方面的能动性,也就是主导权。细细思索

我的天,她不是书里面的某一概念,不是

她也不是一件艺术品。她是人,我发现了,她是人

她,他,它,她也是他们,而他们就活在我的中间

现在她赤着脚,站在了我的床侧,我才发现这床

竟是一种近似于正方的矩形

不。她重新开口,纠正了我的感官和意识

它其实近似于圆,对,你看,像这样的一个圆

你看床头柜卡在了圆被墙面切出来的直线的上方

床面用的是一种江浙地区生产出来的棉布,吸潮

并且柔软,摸上去手感很好,但不耐脏

我这样想,同样,没有对着她说

现在他用脑袋、胳膊、小腿、脚丫

以及大腿的一系列动作,躺在了我的床上

床面“砰”地一下凹进去,他浑身上下

在一瞬间向我袒露无疑,而我则冰一样

继续愣在那里。他先是在我的床上

把玩着他那直愣愣的家伙事

这大概进行了约两分钟,我看到那东西在他手里

渐渐地变粗、变长,颜色也变得越来越鲜艳

然后像手枪一样,他用它,对向了我

别动,他又在说。我要告诉你的是,注意力要集中

进出这个房间的门,不只是那一个

先生,请看看你的前后左右。我没有挪窝

浴室里面的门,窗户中间的门,钟表

以及床头柜后面的门,吊灯上面的门,门里圈着的门

在花瓶之内的门,你都是看不见的

你看见的是我,而我,也是门的一种

我,就是门本身。眼睛大了,我和他四目交汇

他悄悄地说,现在我来告诉你,你的父亲

正关在床头柜上方的那扇门里面

而这,令我打起一个激灵,猛地一下

从白色床单上坐起,转身

那扇门竟然幽幽地开了,由小渐大,由隐现身

我却什么也看不见,里面是黑色的

无人,无景,无声音

半分钟过去,里面好像微微地向外传递出了

一点点亮光,先是一束,接着,我又发现了第二束

第三束,第四束

门在这时,突然被什么风给吹了一样,重而快地

关上了。你听我说。长着阴茎和乳房的他

给我解释道。学生们现在已经从广场的南面

撤下来了,有的人还在打闹,有的,已经小声在哭

现在需要你把这道门,给他们打开,请你

把眼前的这道门打开,放进来一条大路。我没有反应

现在是你,决定历史进程的一个表演时刻

先生,来吧。一秒钟的时间,两秒钟的时间,三秒

不。我拒绝了。我不明白这样的荒诞的感觉

究竟是来自于我个人此在的真实,还是来自于

那个已经成为了彼岸的历史的真实?把门打开吧

他的话仿佛变成了一道咒语,我的耳朵开始发痒

发疼,开始从里面冒出不明颜色的液体和气泡

把门打开吧,你的父亲,就在那门的里面

可是,你是谁?我是存在

你是存在?别在这儿装神弄鬼了,我倒是问问你

你凭什么,在我的精神感到无比紧张、脆弱

甚至于恐惧和绝望的时刻,来命令我做一件和我无关

并且永远也不可能实现的一件事?你说,你凭什么

一秒钟的时间,两秒钟的时间,三秒,四秒

不,我不!五秒钟的时间,六秒,七秒,八秒

其实,在这间诡异的客房里面,暗藏着的这些个门

我本是看不见的,它们里面所储藏着的时间和空间

在我这里,无法完成新的结构。你,你还是走吧

先生,你只是观察到了门的实体,而我却能够从中

一一过往,甚至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穿越,介入到里面的

角色与内容中去。基于此,我看出了你在精神层面上

无比虚幻的真实。你虽然试图活得像每一个在现实景观中

被条条框框塑造了的正常的人,完美的人,沟通无碍的人

并把这以及由这,所构成的外部环境,理解为生命

与生活的真实存在。但是你刚才赋予我的否定性的回答

以及表现出来的拒绝的姿态,都在向我

确证了一个关于“存在”的命题,那就是

不!我捡起了脱落到床下的一条毯子,向那个

长有女性乳房和男性阴茎的不速之客,重重地扔过去

所以你既担忧着现在,同时,又在恐惧着未来,是不是

先生,请说是。一秒钟的时间,两秒钟的时间

旅店的窗外好像爆发了一串声响。没关系,我接着说

而这,又是在我独立自主的经验世界中,约定俗成了的外延

它本是题中应有之义。你现在再看。她是让我看她的那对儿

胀得有点夸张了的乳房。她说着,把自己的手臂张开

然后身体像一个核桃钳一样,从四面八方

紧紧地将我抱住。她胸前的肉在我脸上簌簌地抖着

这突然让我想起和奶奶最近的一次谈话,那是在无终小县

一个无聊的星期天。我们聊工作,聊她的、和爷爷的往事

聊类似咸水鱼和韭菜最近几年的价格

“国家不再管我们了,现在提倡的是丛林法则”

我发现我在她茶绿色的眼神底下,渐渐地缩小:箱子

椅子,板凳,橙子。最后,我是一枚核桃,盛放在奶奶

给我们带来温饱与喜悦的菜篮子里。紫葡萄,蛇果

老茄子,十几片桃叶,和一朵大黄花,在风暴

与静物我的周围

 

 

无籽西瓜


所以我们既可以说宇宙在表面上看起来越复杂

支撑在其背后的规律可能就越简单,也可以说

支撑在其背后的规律越简单,甚至带着些优美

那宇宙呈现出来的表象,可能就会显得越复杂

如果用老子式的箴言来表述,那就是大繁至简

同时大简,也往往会至于繁。哈哈哈

可见辩证法也是有点类似于“两头堵”的东西

 

所以动以胜人,成功而出于众者,先知也

——《孙子兵法》公元前五世纪

这种所谓先知,在当今世界上被称为特务活动

小说家则称之为谍报

 

对呀,那猴屁股红的、圆的

这眼神儿咋还不好使了呢

 

再晚一些的宋文治,其泼彩山水

用色上显得更加圆熟、多样

学院的势头起来了。大色块用笔或浓丽典雅

或清灵淡透,一部分画作竟有了点西洋水彩的效果

比如《天都积翠》与《秋山放泛图》

你再看看他这一幅,题名《群岳积翠》

看这用色,蒜黄。没错,是用大片大片的水

调入蒜黄的颜色再一碗一碗泼在纸上

水、墨、颜料三相互冲互撞,融入,调剂,和解

再撞,再冲。你能否看出纸用的生宣还是熟宣

吃透了。大面积的蒜黄表现云霄雾霭

黄中泛着的其实是绿,绿到夸张,绿到极致

颜色的强烈会给人以主观的快感,到了创造的临界

艺术家转身,上帝降临,此在的上帝

自己掌控物与法。山中之云掀起黄袍,反客为主

偏下非洲象似的群山披着亮蓝色的袈裟

浮现于雾中一隅,是为造物加冕

我倒觉得后期的泼彩到了他这儿

技巧和材料的空前丰富,反而成为奴役于工雅

和套路的一种准备。是的,泼彩律化了

谢稚柳的《林壑飞泉》、《黄山雪霁》

在落墨上准确、合理,由墨打底继而上色

从他这儿起,泼彩法已然渐工,少了原始的流动

以及那种自由自在,一笔包天并与地齐的混元之势

看过他的《莲塘过雨》

再与张大千的泼墨荷花比较起来,我不能同意更多

 

科学家、电子专家、经济学家、心理学家

原子能学者、内外科医师、飞行员、密码刨译专家

研究伊斯兰法、中国造船业以及政治、冶金

柔术、化学、物理和微型摄影的专家

每月有二十万份共产党的刊物

哪怕是最没有价值的也译成了英文

 

说一加一在什么情况下等于三

一加一在什么情况下也不等于三

 

可同样是泼彩,你发没发现

刘海粟的画很多都是三道杠式的构图

用一种平视高度。他画黄山,画面由下往上看

即由近到远来瞧。最近处用笔、用墨较细

画几株黄山松柏挺立而不老,此第一道杠

中间用石青平涂一道山峦,城墙状危立

偶有缺口,雾从中或瀑布或湍流样激出

此第二道杠。最远处是用朱色填满

第三道杠,山峰瘦峭,被太阳烧透了的铁锥一样

火红。三道杠之间,盘旋挪动着的则是乳白色

起了泡沫一样的烟雨和山岚

构图呆固,用色死板,那不是泼,更像是一种涂

而张大千晚年赖以独步的泼彩技法,笔、墨、水、彩

四相合一,浑然天成,无拘无束

我联想起当今诗坛于坚近几年作品所达到的造诣

是的,画论云:笔法易,墨法难,墨法易,水法难

此乃国画真知灼见。作诗同样是如此

小诗人不敢在作品中掺水、泼墨,对于他们而言

小心翼翼地把笔运好,已让后背上浮出一道道细汗

好像就了不得了,而能由局部

统摄到整体,就已进入相对较高的境界

大诗人下笔,则是局部的笔、墨、水、彩皆备

而整体呈现出浓、淡、流、凝、光与影的纠缠

驳斥、冲合、分动与联动、混沌与清晰的和谐统一

在大家笔下,局部即是整体,整体也像是一个局部

一笔含有整体的全部质素,而整体

又包容下其细节意义上无数的变体与分裂

由此便构成仿佛无穷无尽,可以反复延伸、变形

再塑造,见仁见智的一个场。神在,即可招之

所以在张大千的《慈湖图》中,我看到的不是实物

不是修辞,没有被旁出的一条窄船

或蜿蜒曲折的林间小道迷障了视野

我知道混沌未化、天地鸿蒙

解衣磅礴的那一碗碗墨与彩的背后

是小到苹果核心、大到宇宙整体

牢固而恒久存在着的尘世间的本来面目

 

这种力量经常帮助某些国家的解放运动

时而,又在一些国家煽动暴乱、颠覆政治

 

由于你一年没有坚持拄拐

导致你的病毒迅速地往上长

你的两条腿有两根大筋,好比是两条高速公路

病毒以每小时一百八十公里的速度迅速往上转移

你完了

 

列夫·达维多维奇·朗道说

给定坐标和速度就可以完全确定体系的状态

并可以预言以后的运动

给定了某一时刻的坐标和速度也就确定了该时刻的加速度

不懂。这是因为朗道的力学,上来就是最小作用量原理

完全绕过了对于我们普通学生来讲

比较熟悉的牛顿运动定律和受力分析

同时,这样的例子也让你看到

我们在讨论和研究经典力学问题的时候

其实是有两种基本方式的

一种是用牛顿三大定律所描述的受力分析的方式

还有一种,是在专业物理学人那里,用得更多

更上手,解决起各种问题来更便捷的一种方式

朗道在前所述,进入经典力学的门坎所需要的知识储备

即属于这一种,当然它所用到的数学工具

也更加高级,比如变分法,比如拉格朗日方程

你的本家,国画巨人张大千,兼擅各体,但在中年之前

常被人嘲笑其作品多为仿古,实精细高明的一位画匠

他的画,只是漂亮而已,在美学上还不能达至更高一层

于是到中晚年,他创立了独步古今的泼彩技法

始有继往开来之大气象,丰富和拓展了国画

特别是近代以来国画所能表现出的形式与内容

可按照他自己的说法,画风的转向,艺术的创新

实是在患有目疾之后,不复能为精工细笔

于是便放开手脚,一心创作粗犷而又雄浑的山水大写意

的“无奈之举”,真的是这样吗,我们不得而知

这泼彩看似随意涂染,遵其自然流化而不多设笔

其实则不然,创作泼彩,对画家的技术要求深之又深

它要求画家首先达到一个程度,那就是

对笔、墨、水、色的准确调和,与超然的驾驭

而这,更是需要倚赖高明的手段在先的

 

你跟幼女发生过性的关系吗?没有

你想跟幼女发生性的关系吗?不

 

发家致富道路多,去年卖拐今年卖车

 

以细小为本事,以修炼出轻盈为其目标

所以当今文艺,养蜜蜂的人多,造核弹的人少

写小诗遣兴抒怀的人,越来越多

啃大部头不为闭目养神的人越来越少

有的人钻探,有的人站在旁边观看

一个又一个的蛇洞,出现在他们眼前

吃现成的人,纷纷进到里面去探险

但出来后,并没有人看见大道

只是落日像被顶出去的蛇洞另一头的钻探废料

偶然间遇见大道、上了大道的人,大部分

都是没有鞋子穿的人,但他们发现了

野兽、飞鸟和巨树,它们自然而然生下来

本就处在大道之上。人,真的是地球乃至宇宙的中心吗

只不过野兽、巨树和飞鸟可能并没有注意到

它们进行着的其实是一个宇宙通法——生存

而你正在道边找鞋,并学会时不时地思考一下生命

戏作文人画,画鱼、画虾、画只葫芦

画棵白菜的人,以为他们会成为齐白石

并且他们天真地以为齐白石是以这样的消闲趣作

得以成为画史之上的伟大画家的

我当然可以给出我的理由,你比如说汪老

汪曾祺首先是个文人、作家,但他能吃,也能画

他不仅能画几个瓜果梨桃,还能画锦鸡和大叶的芭蕉

 

——第一、四、七、十、十三节

来自林子懿的话剧《无籽西瓜》

——第二、五、八、十一节来自窦唯

和译乐队合作专辑《间听监》中的第一首歌《用间》

歌中旁白来自于一九七三年国内译制版法国谍战影片《蛇》

——第三、六、九、十二节来自赵本山

高秀敏和范伟合作的小品《卖车》

林子懿,1991年出生于河北玉田,曾参加诗刊社第32届青春诗会,出版诗集《红树山人》一部。作品散见于《青年作家》、《延安文学》、《诗刊》、《星星》、《诗歌月刊》、《中国诗歌》、《中国诗歌精选》、《青年诗歌年鉴》、《新世纪诗典》等刊物。诗歌《我的思想副本》曾获第四届淬剑诗歌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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