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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以亮 | 有所思

李以亮 送信的人走了 2023-01-11

有所思 

李以亮


01.我所理解的诗人或者艺术家,身上都具有不同程度的梦幻气质,而那些汲汲于功名的人,粗鄙而乏味,不过是些屈服于地心引力的人,在他们那里,并无想象力可言。

 

02.内心骄傲是对自我价值的一种真正的肯定,自我优越感却是对他者价值的轻视而表现出来的一种虚荣心。奇怪的是,内在的骄傲这个东西,如果没有,就很难得再有;自我优越感一旦有了,就很难戒除。——“岁月的善举”。

 

03.对内心骄傲的克服,不是要依靠日日提醒自己“要平等、要尊重”,而是要深刻地意识到自己作为人的有限性,简单说,你也不过是一个人。然而,我也知道,在一个堕落的年代,保持个人内心的那么一点高贵的骄傲感,也不是什么坏事,它不是太多,而是太罕见。 

 

04.一个人,自我肯定而不滑向自我恭维——自信而不自负,这是完全可能的。另一方面,保持谦逊和谦卑,也不是要自轻自贱。

 

05.尖锐的锋芒与阴毒的刻薄不是一回事。显然无人喜欢后者。其实,尖锐者也可以是痛苦的、悲哀的、无限悲天悯人的,矛头可能是指向自己的,他也可能自嘲自贬,但是,刻薄者不会,刻薄者往往也打不准,以伤及无辜为乐。

 

06.尖锐往往只是说出了皇帝的裸装,聪明的沉默才是时代的恶。

 

07.拒绝伪先知,也不取悦庸众。这就从两方面将自己堵死了,鲁迅如此,米沃什也是这样。

 

08.很多常识,经常是某些人一辈子不能接受的良药。

 

09.慎用全称否定判断句,俗话说,不能一篙子打翻一船人。不以地域性别代际阶级职业等等“类”的概念看具体的人,人首先是一个个体的人。

 

10.伪善是一种不知疲倦的消耗。

 

11.有些人的低调一眼就知道是假的,其实是刻意的做作的“高调”。有些人的低调却是真的,出于实实在在的谦卑,或者出于天生的温柔与羞涩。那些假的低调者,比高调者还善于自恋,自欺而且伪善。

 

12.胡风先生在文章里揶揄过一种人,他们说的比想的多,发表的比写的多。这是个问题。现在,可读的东西越来越多,发表出版传播的途径也越来越多,阅读和思考是不是同步,这很难说。话痨和书写狂是否越来越多,我看的确有这个趋势和危险。

 

13.君子不器,在本体论的意义上是正确的,犹如康德说人是目的不是工具。但是,在实践论上,又是不对的,它跟“技进乎道”是矛盾的。 

 

14.在没有欣赏和认同的地方,不会有赞美。不过,在赞美泛滥而听不到批评的地方,虚伪的欣赏和认同必定也同样盛行。

 

15.虚荣会拉低一个人的智力。

 

16.在轻浮的亲密里存有公然的冒犯,在强制的礼貌里有着隐蔽的冷漠。

 

17.经验告诉我:对于那些喜欢引经据典的作者,特别是评论家的文章,只读引号里的内容就可以了。这可以极大地提高阅读速度和效率。

 

18.谄媚就是谄媚,绝不因为是在公开进行的,就增加了一分的真诚,绝不因为人人都在那么做就减少了丝毫的可耻性,也不因为你的表情或者语气似乎在暗示在说“何必当真,敷衍而已”就可以高高挂起。因为,如此这般,每个人就都是造成一种恶劣空气的同谋。 

 

19.“器识为先,文艺其从”——文人不懂这一点,终究会是一个半吊子文人,或者一个境界很低的人。

 

20.从根本上说,对于假丑恶的甄别能力与对真善美的发现能力,归根结底是成正比的。同理,对于假丑恶的厌憎和对真善美的肯定,也是成正比的。这里没有留给喜欢捣浆糊的人任何的空间。

 

21.如果学者的求真精神是最高的道德,那么,诗人、作家对审美品级的追求,就是最高道德。

 

22.米沃什不是为虚伪的人准备的,不是为浅薄的人准备的,尤其不是为浮躁的人准备的。他让虚伪的人脸红发热,让浅薄的人无处躲藏,让浮躁的人读不进去。

 

23.在我看来,米沃什这样的诗人:他的任何一部作品,似乎都能够带出一个全部的他;这大约也是一切伟大诗人的典型特征。这样的诗人有他伟大的母题,最深刻合深切的关怀。在他这里,就是他与上帝的联系,无论这个联系是诚信的,还是怀疑的;事实上也许是反复地交叉、重叠的,不时以变奏或者多声部的形式出现。说他是一个形而上(玄学)诗人是确切的。他的噬心问题只有一个:上帝如何可能,换句话,一个没有上帝的世界如何可能。由此问题出发,他关注一切个人和世界存在的矛盾。所谓个人化历史的写作,所谓见证者诗歌或者希望诗学,皆建基于此。

 

24.毕其一生,米沃什的工作所寻求的,不是成功,而是能够证明其存在的精神证据,一个可以让他感受到自己对同胞有益的机会。看看现在的文场,犹如米沃什的颠倒版本,文人们的存在,往往是精神缺失的反讽性证据,是对自身利益的处心积虑,一次次抛头露面的风光荣耀,甚至谈不上任何严格意义上的抱负,一切不过是为了那么点虚名薄利。

 

25.作为一个批评者,毫无必要时时处处显出一副温良恭俭让的面孔,没有必要总是表现得谦虚谨慎谦卑周正,无人怀疑你具有这些人类美德和为人的智慧,你得表现出你的审美判断,你的眼光和品味,否则你只是一个善良的庸人。而且,如果你无限宽容地在那里表扬劣作,哪怕只有一次,那些优秀作者如果他还有点真正的荣誉感,也会为你的赞美感到脸上无光。这就像法国人说的:做过部长和妓女,人们都是要记一辈子的。

 

26.在评判一部作品时,不把审美判断之外的任何因素置于审美判断之上,这大概是难的,但是,不是不可能。我们面对大自然的作品时,就能轻而易举地做到——我们从不试图贿赂大自然。

 

27.感伤主义者借人性的普遍性而占据一个优越的位置,但在美学上却不堪一击。他们的主题常常是人之常情,包括友谊爱情亲情,或者是时间死亡无常,春花秋月这些经久不衰的东西。他们偶尔也会在美学被漠视或者完全落败的时代,为文学赢得一点颜面、收复一些失地,这是他们光荣的时刻。感伤主义者永远不会自觉意识到自己在美学上的缺陷,永远不会向往成为素朴的诗人。不过他们永远也不会缺乏欣赏者和铁粉。他们是永远的甜食爱好者,是“永恒”一厢情愿的情人。

 

28.克罗齐认为:我们常听到人们说他们心里有许多伟大的思想,但无法把它们表现出来。然而他们若真有那些伟大的思想,那理应就已经把它们铸成了恰如其分、美妙响亮的文字,即是说,已把它们表现出来了。若是在表现时,这些思想好像消散了,或变得贫乏了,这便说明它们本来就不存在,或本来就贫乏。

 

29.换脚站:寻找对立点的合理性。

 

30.有人的逻辑自洽,就像一个莫比乌斯带。

 

31.很少有人会因为被人用一个降低的标准来要求而感到屈辱。相反,人们会说,差是差点,但在同类之中已经算好的了。在先的是原谅和自我原谅。用美国女诗人阿德里安•里奇的话说——“无人申请单独禁闭的荣誉”。

 

32.创造者需要一点冒犯精神,传承者则更需要敬畏。气质不同,很难说有什么高低之分。

 

33.在一个普遍没有雅量的环境里,尽量避免褒贬别人,因为彼此都不配。践行这个道理后,你就可以享受因此而节省出来的大量时间和精力了。

 

34.德里达说他更想成为诗人。他当学生时就钟爱文学和哲学,但发现哲学文本阅读受限太多,于是想让它们"没有定解"。带着这种寻求文学性含混、在哲学语言中发现小说式转折的想法,德里达响应海德格尔,试图对古老的形而上学秩序来个颠覆。这就是屡被误用的"解构"一语的来历。

 

35.话语之所以尖锐,这实在怪不得话语,只是因为事实太残酷。

 

36.一个无信仰的人能够做到的最好的程度,也许就是:知道什么是绝对无意义的,却不知道什么是绝对有意义的。

 

37.认识到一个人信念的有效性,而又毫不妥协地坚持这些信念,这是一个文明人与野蛮人的区别之所在。——不是可耻的虚无主义,也不是没脾气的相对主义。

 

38.说到底,那些率先跟世界达成和解的人,不应该被反对。这是一个前提。我对自己心中泛滥的厌恶感痛恨不已,但我不能简单妥协。厌恶感是我存在的一部分的证明,色彩强烈的一部分。换句话,厌恶感是真实的;寻求克服它的意志,同样是真实的。

 

39.我想,有的人也许正是因为受不了坚持理想而必须承受的那份屈辱,才放弃理想。

 

40.真正的精神胜利不能因为阿Q把它用坏就说它是一个坏东西。

 

41.如果把自我理解成一个待建构的概念,一个待充满的容器,而不是先天固有的一个东西,我们就不能人云亦云地说什么坚持自我或回到自我了,因为我们不能回到一个不存在的地方。

 

42.认为人创造了上帝的难题是,他回答不了人是哪里来的。认为上帝创造了人的难题是,上帝在哪里。

 

43.的确,信也许是抄近路,不信可能更是抄近路。最近看了一篇关于“果儿”的文章,更相信了这一点。没有精神资源的探索,扩张无异于自杀。不过,如果连自杀也要肯定,也要发掘出无限深奥的理由,连生命也要否定,那就无话可说了。

 

44.能传递热情,就不要散播冷漠。这不是义务,只是你个人的需要。那些散播冷漠的人,卖弄的不过是小聪明,浑身戾气却自以为得计,一副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做派,体现的却是彻底地缺乏人之为人的基本善意。这样的人挺多的,他们总有理。他们来到世界上,仿佛就是为了打败、这个战胜那个。他们从来不会想到打败自己。

 

45.不甘寂寞,大抵也有两种。一种就是纯粹的不甘寂寞,“欲显尔”;另一种的确是创造力在压抑环境之中左冲右突的必然状态,对于创造界人,这种不甘寂寞恰是难得而可观的,麻烦的倒是一个个做老僧入定状,那是毫无生气的表现,必然也会落入万马齐喑的局面。

 

46.所谓宽容大抵也有两种。一种是一团和气的伪宽容,你好我好,图的是个换手抓背,一种是容纳异见的雅量,意在寻求异质的丰富,这二者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47.有些人似乎想表示,自己怎么写就怎么有,所以毫不讲究,不讲究是可以的,但是,你得先有那个功力,米沃什那样能够把那些完全非诗的东西也点化成诗(借用的“点化”这个词是非常不确切的),那是多少年才到达的化境!而就是这样的人,我在他的书里看到,常常也将梦里得来的诗句宝贝一样地赶紧记下。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敲打回车键就自以为是诗,可惜诗不答应。所以我在想一个问题:造作就不说了,没有人喜欢,那就是作;如何造而不作,或者如何不作而造呢?这里的度,才是最关键、最重要的。

 

48.何谓中断?我如此理解:只要心灵没有中断,写作就没有中断。而那些似乎天天在写的人,他的心灵停滞了甚至倒退了,那就是中断,是比死还可怕的中断,无论他声称坚持了多少年。

 

49.在写什么的问题上,现代主义和古典主义显然区别很大,后者懂得排斥和拒绝,而现代主义以自由为名,有时也的确走得太远了。比如,个人化和私人化显然不同,在家里内衣外穿和在公共场合显然不是一回事。现代主义却百无禁忌,结果是滥用了自由。

 

50.信奉内容为王的人在今天可能会非常痛苦,因为传播与内容价值本身可能完全成反比,酒香不怕巷子深的观念不仅会受到嘲笑,你卖的是不是酒也成为问题。那些懂得操纵媒介的人窃居当代英雄的地位,那些愿意被操纵的人则以民主的逻辑顺利地占领了价值高地。

 

51.套用所谓选集诗人和全集诗人的说法,那么,泰戈尔肯定是选集诗人,黑塞也是,甚至阿米亥也是,叶芝是全集诗人,米沃什肯定也是,聂鲁达是不是呢?很难说,我以前觉得是,现在觉得也许不是。还有些俄罗斯诗人也是这么个情况。

 

                                        (刊《端午》2018年 第1卷)

李以亮,诗人、译者。1966年生人。写作诗歌、随笔,兼及欧美诗歌翻译与批评。作品散见各相关专业期刊,出版诗集《逆行》,译集《波兰现代诗选》《扎加耶夫斯基诗选》《捍卫热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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