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拉斯 | 所谓孤独,那就是:要么死亡要么出书
所谓孤独,那就是:要么死亡要么出书
杜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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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写作时的那种孤独,作品就不会诞生,或者支离破碎,毫无生气,不知如何发展下去。失去了活力,它就不再为作者所认可。首先,作品永远不应口述让秘书书写,不管她是如何的机灵,在这一阶段也永远不要让出版商看到书稿。
2
写书人和他周围的人之间始终要有所分离,这就是一种孤独,是作者的孤独,是作品的孤独。写作开始时,人们会想,自己周围的寂静是怎么一回事。白天的每时每刻,在任何光线(无论是来自外面的自然光线还是白天打开的灯光)下,在屋子里几乎每走一步都会这么想。这种身体感受到的孤独变成了作品不可侵犯的孤独。我以前从未对任何人这样谈过。在最初的孤独阶段,我发现我该做的就是写作。我的看法已被雷蒙·凯诺所证实。雷蒙·凯诺的惟一论点就是这样一句话:“写作,除此之外什么也别做。”
3
写作,那是我生命中惟一存在的事,它让我的生命充满乐趣。我这样做了。始终没有停止过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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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无处可寻,它是人们造就出来的,是自然产生的。我造就了孤独,因为我决定在那儿我该独自一人,为了写书我会独自一人。结果就是这样。我一个人呆在这所房子里,把自己关了起来,当然,我很害怕。后来便喜欢上了这样。这所房子成了我写作场所。我的书便出自这所房子,也出自这种光线,出自花园,出自池塘的反射光线。二十年以后我才把刚才说的写下来。
男人无法忍受一个写作的女人。对男人而言有些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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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孤独,那就是:要么死亡要么出书。但首先是酒精,即威士忌。说实在的,到现在为止我从未能开始写一本书而后半途而废。我写的书从来都是一写出来就已具有其存在理由,不管是哪本书。在任何地方,任何季节都是这样。我在伊夫林省的这儿、在这所房子里发现了这种激情。我终于有了一所房子,可以躲起来写书。我曾希望在这所房子里生活。为什么在这儿写作呢?好像玩笑似的,事情就这么开始了。我心想,也许我能写作。此前,我曾写过一些书,但都被我抛弃了。我甚至忘了书名。《副领事》则不一样,我从未放弃过,我至今仍经常想到它。我不再想《劳儿.V.斯坦茵的迷狂》。谁也无法了解L.V.S.为何人,包括你我。我被拉康搞得晕晕乎乎,从来没有完全明白过他说过的这样一句话:“她可能不知道自己在为写作而写作,因为她正在迷失自己。那将是一场灾难。”对我来说,这句话好像一种原则身份,一种女士们完全不了解的“说话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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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处一个洞穴之中,身处一个洞穴之底,身处几乎完全的孤独之中,这时,你会发现写作会拯救你。没有任何一本书的主题,没有任何写书的念头,那就是身处或重新处于一本书前,那是一片空虚。那是一本可能的书。那是面临虚无。就好像面对一种生动的和毫无掩饰的写作一样,那是多么难以超越。我认为写作的人没有写书的念头,他两手空空,头脑一片空白,对于写作这一冒险行为只知道枯燥乏味的和毫无修饰的文字,写作没有前途,没有反响,远不可及,其最基本的完美规则就是:拼写和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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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活中,有时会出现我认为是非常糟糕的时刻,谁也无法避免,你会对一切产生疑惑:婚姻、朋友,尤其是夫妻俩的朋友。孩子除外。对孩子永远不会有疑惑。这种疑惑在身边扩大。这种疑惑是惟一的,它就是孤独的疑惑。它产生于孤独。我们已经可以给它一个名字。我认为许多人都无法忍受我所说的这种情况,他们会逃避。也许正因为如此,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作家。是的,这就是区别。这就是真实情况。没有其他。疑惑就是写作,也就是作家。有了作家,大家都会写作。人们都明白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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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可以走得很远……直到最终了结。有时候真难以忍受。与写作相比,一切突然产生了某种意义,真让人发疯,认识的人变得不再认识,对不认识的人却以为曾等待过他们。那也许只是因为对生活感到疲惫的我在那儿的时间比别人稍长一些。那是一种没有痛苦的痛苦状态。我并不想提防着其他人,尤其是那些认识我的人。这并不令人伤感,这令人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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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真是很奇怪。他就是矛盾,就是荒谬。写作也就是不说话,就是沉默。就是无声的吼叫。作家常常很闲适,他听得很多。他不多讲话,因为无法谈论自己的书,尤其是正在写的书。不可能。这正好与电影、戏剧和其他的表演相反,与任何解读相反。它比什么都难。这是最糟糕的事。因为一本书,那是未知世界,是黑夜,是封闭,就是这样。书在前进,在成长,它朝人们以为勘探过的所有方向前进,走向它自己的命运和作者的命运,那时,它毁于自己的出版:与它——梦想中的书——分道扬镳,好比最后出生的孩子总是最受疼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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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绝望还要写作。啊,不,是带着绝望心情写作。那是怎样的绝望呀,我说不出它的名字。不按作品的构思写作,总是无法写好作品。可是应该接受这种情况:失败了就可以去写另一部书,去寻找同一部书的另一种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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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部书写完以后——我说的是写完以后——,作家再也无法在阅读它时说这部书是自己写的,也无法说在书中写了些什么东西和在哪种绝望状态或哪种幸福状态——对自己存在的新发现或者失败而产生的幸福状态——里写成的。因为,最终在一部书里无法看到任何同样的东西。可以说,写作千篇一律,非常理性化。在这样一部已经结束和被散发的书中,什么也不再发生。它重新回到了它问世时的那种不可捉摸的天真单纯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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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从来没有任何参照,或者它便是……它仍像初生婴儿。未经开化。与众不同。那些人,那些在书中走动的人除外,人们在工作时永远不会忘记他们,他们永远不会令作者感到遗憾。不会,我可以肯定这一点,对一部书、对作品可不能肯定。因此,随时可以放弃。作家的孤独中含有自杀。他在自己的孤独中都独自一人。总是不可思议。总是很危险。是的,这是敢于走出去和敢于喊叫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曹德明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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