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之密教—龙溪学研究:龙溪对于儒家立场的超越
8.5 龙溪对于儒家立场的超越
龙溪大约是理学家中最为通达者之一,他在很大程度上摆脱了门户之见,能站在超然的立场上看问题。例如,他的《三教堂记》集中反映了他对三教关系的看法,其中立论公允,见解通达,实在难得。《三教堂记》云:
三教之说其来尚矣。老氏曰虚,圣人之学亦曰虚。佛氏曰寂,圣人之学亦曰寂。孰从而辨之?世之儒者不揣其本,例以二氏为异端,亦未为通论也。春秋之时,佛氏未入中国,老氏见周末文胜,思反其本,以礼为忠信之薄,亦孔子从先进之意。孔子且适周而问之,曰“吾闻之老聃”云,未尝以为异也。象山云:吾儒自有异端,凡不求本绪,欲求籍于外者,皆异端也。孔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言良知本无知也。
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空空即虚寂之谓。颜子善学,孔子其曰庶乎屡空,盖深许之也。汉之儒者以仪文度数为学,昧其所谓空空之旨。佛氏始入中国主持世教,思易五浊而还之淳,圆修三德,六度万行摄归一念空性。常显一切圣凡差别,特其权乘耳。洎其末也,尽欲弃去礼法,荡然沦于虚无寂灭,谓之沉空,乃不善学者之过,非其始教使然也。
人受天地之中以生,均有恒性,初未尝以某为儒,某为老,某为佛,而分授之也。良知者,性之灵,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范围三教之枢,不徇典要,不涉思为,虚实相生而非无也,寂感相乘而非灭也,与百姓同其好恶,不离伦物感应而圣功徵焉。学老佛者,苟能以复性为宗,不沦于幻妄,是即道释之儒也。为吾儒者,自私用智,不能普物而明宗,则亦儒之异端而已。毫厘之辨,其机甚微。
吾儒之学明,二氏始有所证,须得其髓,非言思可得而测也。吾党不能反本自明其所学,徒欲以虚声嚇之,只为二氏之所咦,亦见其不知量也已。陆子与中作三教堂,乞言于予,以证所学,为之记以归之。(全集卷十七)
首先,龙溪认为,“圣人之学”同二氏一样,亦以虚寂为宗,故极力反对俗儒那种以二氏为异端的说法。且云老子以礼为忠信之薄,亦同于孔子从先进之论,同是为了对治周末文胜质的状况。又云“孔子且适周而问之”,是以老子为孔子师,推尊之意可谓至矣。
其次,龙溪认为,世儒排佛多以其沦于虚无寂灭,实则此所排之佛乃二乘沉空之学,在佛家亦被呵斥,并非佛家本旨。其本旨则是“圆修三德,六度万行摄归一念空性”,乃是空有圆融体用不二之学,与儒家良知之学无异,且是“思易五浊而还之淳”,与儒家同为救世也。
第三,龙溪认为,“人受天地之中以生,均有恒性,初未尝以某为儒,某为老,某为佛而分授之也,”意谓三教的设定,只是门庭施设不同,而修道之人和所修之道其实皆是一个,故不可泥执于门户之见而不化。第四,龙溪同意象山的说法,以为“吾儒自有异端,凡不循本绪而求籍于外者,皆异端也”。此同于佛教以心外求法为外道,非以佛教之外者为外道也。故龙溪认为:“苟能以复性为宗,不沦于幻妄,是即道释之儒也。为吾儒者,自私用智,不能普物而明宗,则亦儒之异端而已。”斯论可谓公允通达,已毫无形迹上的泥执、门户上的见解。
龙溪对于儒家立场的超越更明显得表现在他对于“儒者之学”与“大人之学”以及“世界豪杰作用”和“出世间大豪杰作用”的区分上。关于前者,龙溪与耿定向(楚侗子)有一段讨论如下:
楚侗子曰:大人之学与儒者之学最不相同。从吟风弄月发根,渐入向里,有自得处,履绳蹈矩,不露破绽,此所谓儒者之学也。大人之学如天地之无不覆载,生乎道德大同之世,不知有所谓道统;处乎三教分裂之时,不知有所谓儒术。其视管晏之与曾思,韩范之与周程,且以为各得天地之一用,不轩此而轾彼也。何者?曾思周程非不邃于道而不离乎儒也。可与事尧舜而不可与事桓文,可与为微比,而不可以为箕子者也。
先生曰:大人之学,性相平等,无有高下,天自信天,地自信地,人自信人,不相假借,不相凌夺,无同无异,无凡无圣,无三教可分,无三界可出,邃古无为之化也。儒者之学从微处发根,吟风弄月特其景象耳。原是完修无破绽的,有意不露,非自得也。经纶参赞各尽其性,辅万物之自然以成天地之能,我无容心焉,不同乃所以为同也。若曰有可能有不可能,犹为见碍,非无可无不可之宗传也。(答楚侗耿子问),全集卷四)
龙溪又曾与邓定宇畅论世界豪杰作用与出世间大豪杰作用。全集卷七《龙南山居会语》载:
(定宇)曰:学贵自信自立,不是倚傍世界作得的。天也不作他,地也不做他,圣人也不做他,求自得而已。先生笑曰:如此狂言,从何处得来?儒者之学,崇效天,卑法地,中师圣人,已是世界豪杰作用。今三者都不作他,从何处安身之命?自得之学,居安则动不危,资深则机不露,左右逢源则应不穷,超乎天地之外,立于千圣之表,此是出世间大豪杰作用。如此方是享用大世界,方不落小家相,子可谓见其大矣。
达者信之,众人疑焉。夫天,积气耳;地,积形耳;千圣,过影耳。气有时而散,形有时而消,影有时而灭,皆若未究其义。予所信者,此心一念之灵明耳。一念灵明,从混沌立根基,专而直,翕而辟,从此生天生地生人生万物,是谓大生广生,生生而未尝息也。乾坤动静,神智往来,天地有尽而我无尽,圣人有为而我无为,冥权密运,不尸其功,混迹埋光,有而若无,与民同其吉凶,与世同其好恶,若无以异于人者。我尚不知我,何有于天地,何有于圣人?外示尘劳,心游邃古,一以为龙,一以为蛇,此世出世法也。非子之狂言,无以发予之狂见,只此已成大漏泄,若言之不已,更滋众人之疑,默成之可也。
盖上二段中,其大人之学及出世间大豪杰作用即儒学之密教,其儒者之学及世界豪杰作用也则儒学之显教也。
龙溪此处判儒者之学为世界豪杰作用,为世法,自已之学为出世间大豪杰作用,为出世法。所谓“一以为龙一以为蛇,此世出世法也”,即此意。此判可谓的当,乃是含蓄已久,难得一吐露之心声,故其于末后曰“非子之狂言,无以发予之狂见,只此已成大漏泄,若言之不已,更滋众人之疑,默成之可也”。定宇劈首即曰:“天也不做他,地也不做他,圣人也不做他,求自得而已!”可谓龙溪之知音,知音难遇,故龙溪此次才大大吐露了一番久已埋在心底的心声。然这些真实之语是不能讲给一般的儒者听的,他们由于根基所限,不适合密教之实教,听了这样的实教反而会把他们吓跑的。只能逗机施设显教之权教,叫他们从儒者的世间作用做起,慢慢也许自会有超脱之时。事实上下面他们的确讨论了这个问题。
邓子密叩曰:康洲阳和二子曾见此意否?曾得破除世界否?先生曰:康洲温而栗,阳和毅而畅。康洲如金玉,阳和如高山大川。但得循守随身规矩,以天地为法,以圣人为师,时时不忘此念,便是世间豪杰作用。久久行持,水到渠成,自当有破除处,不须速说。
故龙溪反复叮嘱,曰“若言之不已,更滋众人之疑,默成之可也”,曰“不须速说”,皆是先以黄叶止啼,等慢慢调练成熟再说实教之意也。
至此则龙溪之学的真面目可以昭然若揭矣。龙溪之学,实在已经远远地超出了儒学显教之范围。显教以有为体,而龙溪之学以空寂为体;显教主于经世,而龙溪之学主于出世了生死;在这些最根本的问题上龙溪都已与之有异。蒋庆先生曰:“儒家非只关心善恶问题。阳明门下龙溪一脉,则得超善恶之究竟法门。后儒不知,则以近禅讥之。实苦乐问题乃人生之根本问题,佛学以其方式解决之,儒学亦以其方式解决之。其解决之道各有所得。”盖善恶问题乃儒学显教之中心问题,苦乐问题则儒学密教及佛学之中心问题也。先生既曰龙溪一脉得超善恶之究竟法门,可知龙溪之学术不属于儒学之显教,而必属于儒学密教明矣。龙溪对于先儒所少谈之此一教法,则尽量发挥之,故判其为儒学密教显说可也。龙溪有诗曰:
如来原现宰官身,
还我堂堂一缙绅。
悟后谈玄犹是梦,
梦中说法未为真。
(《复久庵纪梦韵十首》之初,全集卷十八)
此诗盖深可味也。
孟晓路简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