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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代表团与联合国中国科的情谊

吴妙发 外交官说事儿 2023-12-06
 

作者简介    


吴妙发 中国前驻联合国参赞、安理会候补代表,曾在1971年到1978年,作为中国最早一批前往联合国工作的外交官,多次参加联合国安理会的闭门磋商。


曾在翻阅一本文学杂志时,看到天津作家冯骥才的访美文章。文章说冯骥才先生在与美国同行交流时,谈得十分融洽,一些文学辞藻完全不阻碍他们交流。冯先生说,这要得益于余珍珠女士的英文翻译和文学知识。

这才得知,当年在联合国中国科工作的口译余珍珠女士已离开了联合国,去从事她的比较文学研究了。另从联合国代表团回来的同事告我,当年中国科科长范家增先生因病已离开人世。这两则消息使我回忆起多年前中国代表团与联合国中国科同事结下的深厚情谊,这种建立在同胞基础上的情谊是刻骨铭心的。

中国科——同声传译的“尖子”

1971年,中国恢复在联合国大会和一切机构的合法席位后,中国代表团首先接触的是联合国秘书处的中国同声传译。他们和从事笔译的中国职员组成了中国科,当时人数在200人左右。中国科人员原都是联合国聘用的,科长是颇有学者风度的范家曾先生。

· 联合国大厦

中国科设在联合国秘书处大楼内,西服革履的中年人和着装随便的年轻人穿梭于走廊,显得十分忙碌。他们时而讲几句汉语,时而又夹杂几句英语。两位身着旗袍的女士笑吟吟地招呼我们坐下。我打量一下房间,只见有的墙上贴着周总理像,有的则挂着中国山水画的仿制品,桌上既有咖啡杯又有宜兴出产的紫砂茶壶,屋角则堆着几摞一人高的联合国文件。

范科长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向我们介绍了情况,印象最深的一句是:“你们来了可好了,我们有好多好多事情可以做了。”这时向范科长请示工作的男女译员,都好奇地看了看我和另一位来自北京的代表团工作人员。

范先生和这些炎黄子孙长期在联合国秘书处工作,不得不为窃据中国合法席位的台湾“代表”服务。但无论从口译或笔译的角度来讲,他们并没有发挥固有的专长,而是长期被置于“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境地。台湾“代表”出席大会和各种会议,是无一例外地使用英语。联大的各种文件,译成中文的则为数甚微。

中国代表团参加联大各种会议后,要求把中文同英语、法语、俄语、西班牙语一样,作为五种同等的工作语言对待,在各种会议上正式使用;同时还要求把所有联大文件,包括决议在内都译成中文。这一要求理所当然地得到了满足,也使中国科的口笔译们从此得到发挥才学的机会。

由于历年来联合国没有译成中文的文件数量过大,因而由中国代表团出面做了如下分工:

当前的文件由联合国中国科承担,历史性文件的翻译工作则由中国对外翻译公司承担。此举立刻引起了美国方面的重视,《纽约时报》撰文指出,“这是中国代表团维护民族尊严的令人钦佩的正确行动”,并专门为此发表一篇采访中国科科长范家曾先生的长文。

范先生是早年上海沪江大学外文系的高材生,抗战爆发后来美国求学,几经转折,到联合国担任同声传译。范先生个子虽不高但风度翩翩,圆脸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不时露出坦诚的微笑,给人以学者的儒雅印象。他在采访中说,觉得中国代表团来了之后,中国科有了发挥自己专长的机会。但要为代表团服务好,必须在汉语上下工夫,熟悉大陆的汉语表达方法、掌握新的语汇才能做到。

关于这一点,范先生的确讲得很实在。当时我们听到的中文同声传译,汉语表达方式同大陆很不一样。比如“评估形势”“检讨工作”“估量境况”“对某国采取的行动表示痛惜”等等,陈楚大使听了以后连连摇头,表示费解。为此,陈大使亲自找了范先生,要求他们在语言和行文表达上改变多年来形成的习惯,多看看《人民日报》和中国代表团的发言稿,使译文逐步改进,使中国代表团听得懂。

范先生果然身体力行,在他担任同声传译时,不光语言开始新鲜,而且逐步同大陆使用的表达方式缩短了距离。到我离开联合国中国代表团工作岗位时,同声传译们使用的语言已经相当生动活泼了。范先生和同声传译熊先生告我,他们业余时间经常阅读《人民日报》,研究文章的语言,还看了不少中国近代小说,并幽默地说:“现在的译文没有什么旧的痕迹了吧!”

语言翻译用词的接近,并没有解决问题的全部。当时中国科的口笔译先生们,有不少人对新中国代表团仍疑虑重重,有的敬而远之,有的怕丢掉饭碗,除了乔团长亲自作报告安定人心起了很大作用外,代表团亲近他们也是十分重要的。

我们了解到,中国科有些人出席了我们的“十一”国庆节招待会之后,又赶到他亲人所在的某些“南美驻在国”去出席或共同主持国民举办“双十节招待会”。但我们从不去指责他们,而是采取耐心等待的方法。中国科内还有一些台湾国民党显要的亲戚,如沈昌焕先生的胞弟就在中国科担任笔译,我们照样以礼相待。时间一长,他们觉得我们诚恳坦诚,态度就慢慢有了变化。

更重要的是,中国代表团在联大不畏权势,不怕美苏超级大国的强权政治,而是有理有利有节地直言批评揭露,使他们备感兴奋。不少同声传译同我们私下聊天时说:“听中国代表的发言不光语言新鲜,而且内容精彩,有一股民族正气渗透其间。我们这些海外游子感到后台硬了,可以抬起头挺起胸过日子了。”

奔赴世界各地忙传译

中国同声传译们不但要出席联合国大会和各种委员会会议,而且还常年奔赴在世界各地,为各种联合国召开的会议服务。

中国恢复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后不久,安理会为加强会议效果,决定直接去第三世界的埃塞俄比亚和巴拿马讨论非殖民化问题和拉美问题。黄华大使出席上述会议,作为同声传译的范先生、熊先生也赶去为会议服务。两次会议唇枪舌剑的场面不少,两位传译不停地为会议翻译,弄得口干唇燥。加之埃塞俄比亚海拔2000多英尺,晚上都休息得不好,几天会议下来,两位传译已脸色憔悴、疲惫不堪了。

巴拿马那次会议更是紧张,要把中国大使的发言、答辩都正确译出来,而且更要传神。尽管巴拿马风景如画,这两位传译却连会场、旅馆都没有离开过一步,想出去喘口气,飞机已准备朝纽约方向起飞了。

· 在亚的斯亚贝巴参加非殖特委会,中国口译何女士(右一)、作者(右二)。

我随非殖特委会代表去了一趟坦桑尼亚、赞比亚和几内亚等国。会议主席坦桑大使萨里姆把这次会议安排得十分紧凑,五天会议跑了七个国家。那次同声传译何女士和朱先生随同前往。紧张的日程把何女士累得直不起腰,尽管朱先生体魄健壮,近50岁的人看不到一丝白发,但也连声叫忙叫累了。等临近登上返回纽约的飞机时,大家累得话都不愿意讲了。

当时亚的斯亚贝巴机场刚下过雨,跑道很滑,之前就发生过一次空难事故,可勇敢的驾驶员还照飞不误,大家紧张了好一阵子。何女士和朱先生也打起精神谈笑,希望上苍保佑我们安全,才暂时驱散了疲劳。就在他们回到纽约不久,非殖特委会又在挪威的奥斯陆召开特别会议,我永远忘不了他们上机时脸上露出的既无可奈何又十分调皮的微笑。

对中国同声传译来说,不但要参加众多的会议,而且要以最快的速度熟悉各种会议的特定词汇,这是很难胜任的差事。联合国大会总辩论时,有的国家代表常常脱离讲话稿讲几句本国俏皮的谚语,有的代表兴致一来,引上《圣经》里的某段话和莎士比亚戏剧中的一段对话。

这都要求中国同声传译正确地翻译出来,英语首当其冲,英译不准,法语、西班牙语、俄语就译不下去,汉译也同样。至于联合国的一委、二委、三委、四委、五委和特别委员会使用的词汇,包括政治、经济、文化、艺术、环保、军事、海洋,甚至宗教、民族、妇幼、预算等各个领域,都必须无一遗漏地、准确地传入中国代表的耳中。中国传译对我说,这就要求他们平时什么书都要看、什么词汇都要背,以备随时应急,不出差错。

我在联大几年工作期间,出席过二委、三委、四委、五委和非殖民地特别委员会以及安理会会议,有时也听听中国同声译,觉得绝大多数译得贴切、流畅,心里不禁升起对他们的敬佩之情。有时看见他们走下工作间,额头上总是汗津津的。尽管联合国各种会议室都是恒温,可对他们来说,总是非常紧张的。

互道衷肠结亲情

时间一长,我们和范先生、何女士、熊先生等中国同声传译结下了友谊,彼此间的陌生、拘束逐渐被熟悉、亲切所代替。

每年春节期间,中国代表团总要举行一场规模较大的宴请,邀中国同声传译前来欢聚。届时,他们说总要空着肚子来吃这一顿丰盛的年夜饭:春卷小笼包、八宝饭、糖醋鲤鱼、香酥鸡……都被他们一扫而空,吃了一盘又一盘。

为答谢代表团,中国同声传译也照例邀请我们参加他们的宴会。宴会通常在一位同声传译的家中举行。他们不是采用主人包揽宴会所有饭菜的办法,而是事先计划出菜单,由每一位同声传译做一道拿手菜、一道甜点心和一道凉菜。届时,铺着白桌布的餐桌上摆满了各种菜肴和饮料,名目繁多、色香味俱全,我们边吃边喝边聊,谈得十分投机。

他们关心国内的一切,有时点头,有时露出不解,但是感情十分融洽。何女士告诉我,她和她的先生在纽约郊区买了一幢带花园的两层小楼,花了40万美元。她估计这一辈子要为这幢小楼奔波了,大约到60岁左右才能还清全部债务。她最后开玩笑地说,她要像头牛一样,做呵,做呵,中国代表团不要解雇她呀。何女士虽是开玩笑,可对她们来说,生活在美国,尽管有联合国优厚的待遇,也不易啊。

另一位中国同声传译把他的美国太太介绍给我。这位美国太太年纪不大,也就是二十四五岁的样子,满头金发,架着一副宽边眼镜,显出聪慧的样子。她说,她同她的先生同样年龄。当初,她把她的先生带去见父母时,父母大吃一惊,觉得自己漂亮的女儿怎么会倾心一个中国的小伙子。时间一长,她的父母感到小伙子不光人长得帅,而且学问好,心地善良,最后同意了这桩婚姻。

中国同声传译们向我们敞开了心扉。他们带来相册,向我们介绍当初来美国的情景,讲起当年奋斗的艰苦情景,语言十分动情。他们有的父母还在国内,期望我们打听消息,以便沟通。有的说,等条件许可一定回去看看,看看生养自己的这块土地到底变得怎么样了……

谈着,吃着,喝着,时间不知不觉已近年夜了。他们提议每人表演一个节目,代表团中过家鼎先生颇有韵味的京剧清唱赢来阵阵掌声。临别时,祝福的话语不断,使人为之动容。等车辆离开那儿开上快车道时,星星已在浩瀚的天空中对我们微笑了。




-End-

文字 | 《风云际会联合国》 

作者 | 吴妙发

图片 | 来源网络

编辑 | 外交官说事儿 小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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