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视界 | 赛珍珠与美国文学史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达人斯堂笔记 Author 吴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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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嘉 中国文革结束恢复高考后第一届七七级大学生,上世纪80年代末赴美,先后在高校、咨询公司和联邦政府供职。她在美国国务院国际开发署任职的二十余年间访问过80多个国家,并先后被派往美国驻巴基斯坦、斯里兰卡、摩洛哥、加纳、阿尔巴尼亚等外交使团工作,参与起草、制定、实施了多项外援条例、政策与计划,经手数百亿美元的经济援助项目。
工作之余,吴嘉女士笔耕不辍,已正式出版发行的文集包括:
- 《飞去来兮》(2007)(燕山出版社)
-《天地一飞鸿》(2014)(《光明日报》出版社)
-《鸿斋书话》(2021)(台湾学人出版社)
- 《秋水集》(2021)(美国南方出版社)
-《过眼风云---巴基斯坦驻外日记》(2023)(台湾学人出版社)
吴嘉女士的部分文章散见于下列书籍:
- 《那三届》(人民出版社)
-《书写@千山外》(台湾商务印书馆)
-《相遇文化原乡》(花城出版社)
-《丝路艺术》(漓江出版社)
吴嘉女士曾在《美华商报》、《华盛顿邮报》(华人办)等华文报刊上开设专栏,也曾经常为《世界周刊》撰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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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内容
赛珍珠在美国当代文学史上有什么样的地位?文学界对赛珍珠的评价时热时冷,难得客观。“热”的时候,常带着政治倾向性,关注的焦点在她传奇的经历,其次才是其作品的文学价值。“冷”的时候,许多人觉得赛珍珠不过是一个过了气的二三流作家,无法代表她所处时代的最高文学,尽管她是一位勤奋多产而又头顶桂冠的获奖大作家。
赛珍珠一生出版了70本书,作品涉猎了文学创作的几乎每个领域:长篇小说、短篇小说、剧本、传记、翻译、儿童文学、诗歌、散文、新闻报道等,其中15部是“每月图书俱乐部”(Book of the Month Club)的挑选书籍。
按理说,凭借她一生大量的作品,凭借她美国首位普利策奖和诺贝尔文学奖女性获得者的身份,赛珍珠应该在美国文学史上占有一席地位,可是我手头常翻看的《诺顿美国文学选集》(The Norton Anthology of Literature)并没有收编赛珍珠的任何作品。在专门收集女作家作品的《诺顿女性文学选集》(The Norton Anthology of Literature by Women)里,我也没找到赛珍珠的名字,心中不免惆怅。
我一直比较关注女作家的作品,读小说也是偏爱读女作家的,总觉得女人对事物观察之细致,男人无所企及。女人也因自身的温柔与细腻,笔下的人物更容易打动读者,这当然只是我的偏见。我喜欢的英国女作家有夏洛蒂·勃朗特、弗吉尼亚·伍尔芙和简·奥斯汀,我也喜欢丹麦女作家凯伦·布里克森的《走出非洲》。
上个世纪20年代早期,美国女作家伊迪丝·沃顿以她的《纯真时代》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也是美国第一位获奖的女作家。沃顿出身贵族,所以这部经典小说描写的,是她所熟知的美国上流社会生活。沃顿对建筑、园林和风景情有独钟,不像赛珍珠那样关心下层人生活,尽管她也写过穷人的生活,如《伊坦・弗洛美》和《邦德姐妹》。
当时,女性小说在美国文学中不占主流地位,总体上说,美国仍处于男权社会,女性受家庭、婚烟和经济压制,女性的成长、独立意识的增强以及她们的宿命都不是主流社会关心的内容。可以说,女性文学是一个被边缘化的类别。
应该说沃顿和赛珍珠的作品都反应了对女性问题和女权主义的思索与觉醒,在这方面,夏洛特·珀金斯·吉尔曼是美国女性文学的先驱,代表作短篇小说《黄色墙纸》改变了人们对女性在健康与医疗方式方面决定权的看法。她在《为什么我写黄色壁纸》中,对作品的影响进行了有趣的描述。我也喜欢凯特·肖邦的中篇小说《觉醒》,还有西尔维亚·普拉斯的长篇小说《钟形罩》。这些女作家以半自传体的写作方式,剖析和展示了女性不为人知的内心世界。贝蒂·弗里丹的作品则呼应了赛珍珠作品的主题。这些女作家为现代女权主义奠定了基础。
较之上面提到的几位女作家,赛珍珠在美国文坛似乎很受冷落。她在美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无法与前面提到的几位相提并论,甚至遭受威廉•福克纳、罗伯特·弗罗斯特等名作家的嘲讽。
有人诟病她的文字平铺直叙,不够生动,气势不够磅礴。较之同时期海明威、福克纳的作品,《大地》更像纪实文学,甚至是一部社会学或人类学作品,文学之味索然。她回到美国后写了一些关于美国的小说,业界认为“不堪卒读”。
我想原因是多方面的,除了她“成名太快”又身处男权世界外,一个主要原因不可忽视那就是她写的不是美国本土的故事,她冷门的题材和不被认同的视角使她成为美国文学界的一朵奇葩,与文学主流格格不入,属于另类。如果别人的作品与自己的经历相近,就更容易引起共鸣。想起朱光潜在《文学的趣味》里的一句话:“文学上的好恶往往与道德上的好恶同样地强烈深固,一个人可以在趣味异同上区别队友,党其所同,伐其所异。“ 古今中外,概莫如是。
的确,赛珍珠的绝大多数作品的内容都与中国有关,她对中国文化和民俗的熟悉,或许超过了她对美国文化和社会习俗的了解。有学者认为,外国人对中国的了解与描写,除了《马可·波罗游记》,便是《大地》了。
我阅读英文原版的《大地》时,觉得小说写得细腻、亲切、感人,这大概是我熟悉她笔下的社会的缘故。但抛开这些,从文学理论常提到的文学性的角度上来看,也是很不错的。
什么是文学性呢?
用特里·伊格尔顿一句通俗话来说,“文学性”指的不是“说什么”,而是“怎么说”。可是,直至今日,许多人还是认为赛珍珠对世界文学的贡献远未达到诺贝尔奖的水平。一些男性批评家甚至认为,赛珍珠的成功恰好反应了美国读者尤其是美国女性读者低下的欣赏水平,迎合了他们的口味,因为她着重“说什么”,而不是“怎么说”。
把中国农民放在与西方人等同的地位来描述,在当时文坛可以想象是多么不入流。但赛珍珠不会为了迎合谁去选择,我思故我在。
另一方面,赛珍珠的后半生致力于改善儿童、妇女、残疾人、有色种族等弱势群体的命运,当时反种族性别歧视是很前卫的思想,不容易得到社会的广泛认可,赛珍珠通过自己政治活动家的地位和影响力,推动维权与变革。因此,不受传统作家待见,也是可以想象的。
赛珍珠先后领养过7个孩子,她唯一的亲生女儿凯萝患有苯丙酮尿症(Phenylketonuria)。后来赛珍珠还创立了国际收养机构“欢迎之家”(Welcome House)。这所孤儿院专门收留遭歧视的亚裔和混血儿童,前后达5000多名。赛珍珠夫妇曾创办“东西方协会”(East and West Association),从事亚洲与西方的文化交流。协会有一个刊物《亚洲》,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便是通过该杂志奔赴中国的,他后来撰写的《西行漫记》也是通过《亚洲》被首先介绍给西方读者。
赛珍珠深受中国儒学和西方基督教的双重文化熏陶,她的悲悯、仁爱情怀令人肃然起敬。她在美国为反种族主义和性别歧视积极奔走,为争取儿童权益的保障而呼吁,这些民权活动如今看来很平常,但在那个年代的社会背景下,是需要超人的勇气和胆略的。
令我叹息的是,赛珍珠在中国现代文坛上也榜上无名,尽管她与中国“新文化运动”的代表人物生活在同一时代,而且与林语堂、胡适、徐志摩等文人交集很深。我查了夏志清编写的《中国现代小说史》目录,只字未提赛珍珠的名字。不但如此,她的作品被译成中文传入中国后,还受到当时一些进步文人的质疑和排斥。
鲁迅对赛珍珠的作品不以为然,他在给翻译家姚克的复信中,批评赛珍珠对中国的了解流于浅表,“……看她的作品,毕竟是一位生长中国的美国女教士的立场而已……她所觉得的,还不过一点浮面的情形”。鲁迅认为,《大地》这个作品是在刻意批判传统农民的保守、麻木与愚昧。鲁迅对赛珍珠将所译《水浒》英文改名为“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提出异议,认为“山泊中人,是并不将一切人们都作兄弟看的”。鲁迅在后来给友人的信中曾表示,对赛珍珠的评价可能不妥。遗憾的是,鲁迅不久后便去世了。
茅盾、巴金、胡风对赛珍珠评价也不高,茅盾批评赛珍珠的小说歪曲了中国农民的形象,巴金在《鲁迅风》上说:“……她得了诺贝尔奖金以后还是原来的赛珍珠。” 胡风说:“《大地》虽然多少提高了欧美读者对于中国的了解,但同时也就提高了他们对于中国的误会。” 文学泰斗们对《大地》的评论,使得中国文学界对《大地》不够重视,甚至不屑一顾,在一段时间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作者在中国的声誉。
过去的20年情形大不一样,随着对赛珍珠研究的重视,国内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赛珍珠热”,各类作品相继出版,研究范围也不断扩大,内容日趋深入细致。中国学者认为,未来的赛珍珠研究不应仅是文学研究的分支,而更应该是文化研究的一个门类。
近些年,西方也出现了不少赛珍珠的传记,最有名的当属英国出版的《埋葬尸骨:赛珍珠在中国》(”Burying the Bones”)。英国传记作家斯珀琳(Hilary Spurling)在此书中给予赛珍珠极高的评价,称她为继马可波罗之后,第一位把中国以写实的笔法介绍给西方的作家,而非为了猎奇讲天方夜谭。还有一个传记是宾夕法尼亚大学教授彼得·康恩(Peter Conn)的《赛珍珠:一部文化传记》,书中称,赛珍珠成长经历独特,在美国名人作家历史上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愚以为,赛珍珠的作品至少有两点意义值得探讨:
01
她开创性的跨文化主题。赛珍珠的双文化成长经历和作为传教士女儿在中国以及后来在美国的经历,为她深入探讨这些主题提供了独特的视角。
02
社会意识与倡导。赛珍珠的小说涉及诸多紧迫的社会问题——贫困、性别不平等、歧视。她的叙事揭示了社会不公,唤醒了人们对边缘群体的意识与同情。
如何评价赛珍珠在文学史上的地位?
现有的美国文学史书籍几乎不提赛珍珠的名字,即便提到,也无非占区区脚注的位置,这与她在西方作为一位相当重要的公众人物形成鲜明对比。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肯定了赛珍珠在文学领域的贡献,诺贝尔文学奖评委称她“对中国农民生活进行了史诗般的描述”,“为中国题材小说作出了开拓性贡献”。赛珍珠还获得过普利策奖和威廉‧迪‧豪威尔勋章,还被选为美国文学院院士。此外,她还担任过美国作家协会主席,也是作品流传语种最多的美国作家,这些饶有殊勋的荣誉给赛珍珠带来一定的公信力。
然而,水能载舟也能覆舟,不服气的同行们可能会说,诺贝尔文学奖未必代表最高文学水准,因此不能过分强调。这点我基本认同,评论一部文学作品、一个作家,必须把握批评的标准。文学评论的标准除了政治、思想、历史、社会考量,还有艺术标准和美学标准,关键是要看作品是否属于经典。
对于经典的认知,有两种不同的情形需要区分开来:一种是文学史经典,即基于某种意识形态的需要甚至炒作而成为的经典;另一种是文学经典,这是那些经时间洗刷沉淀后而流传至今的经典之作。
赛珍珠的作品属于哪一种,是见仁见智、言人人殊的事。近些年,美国学术界开始重新发现赛珍珠,修整对她的文学作品和作为政治活动家长期以来的忽视。我认为,随着评价模式和评价体系的改变,人们会得出不同的结论。因此,赛珍珠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会被不停地发现和调整。
参观快结束时,琳达告诉我们,赛珍珠时常说自己既不属于美国,也不属于中国。她有两个祖国,在中国被视为美国人,可在美国生活时又被看做中国人。为此,她写过《我的几个世界:个人回忆录》(“My Several Worlds:A Personal Record”)。她在书中感叹道:“我在中国长大,却不是它的一部分;我属于另一个世界,但也不是那个世界的一部分。”她的身份注定她永远生活在两种文化的夹缝中,永远是一个异乡客。这既是她的财富,也是她的遗憾。
我们这些同样游走在两个世界之间的海外游子,何尝不也在续写着类似的人生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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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 | 达人斯堂笔记 作者 | 吴嘉
图片 | 作者供图 编辑 | 外交官说事儿 小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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