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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雪专访丨以金色之名渡过黑白世界

薛浥尘 有初记 2021-09-26


我的生命,在波涛险恶的海上,由一叶残破的小舟,渡到了彼岸。在那里,大家都对于虔诚的与冒渎的作品下一个判断。

米开朗基罗《诗集卷 · 一百四十九》


陶与瓷都是具有悠长历史的传统材料,它们在艺术发展进程中,沉淀出属于媒材自体的文化身份,在中国尤其如此。


耿雪作为一个当代艺术家,始终探索从古老材料中挖掘一些新的语言。她认为影像可以为陶瓷的表达注入活力,给原本就具有空间性的立体雕塑,加入影像的时间维度,这既是赋予媒材以当代性,也是用契合时代气质的语言来回应当下的问题。


耿雪 《海公子》视频截屏 2014  


2014年,耿雪在《海公子》——这部源自聊斋故事的瓷质电影中,首次实践雕塑和影像的联盟。


《海公子》不仅成就了媒介的对话,也塑造了光的共舞:瓷静态的玉质之光、瓷动态的流转之光与电影实验性的用光——这种“光的语言”仿佛一只悦动的精灵,贯穿起其它几种语言,勾勒出整个影片的“瓷视觉”。


耿雪 《米开朗基罗的情诗》视频截屏 2015 

 

2015年,耿雪的第二部短片《米开朗基罗的情诗》记录了她创作泥塑人像的整个过程。她在泥土中不断留下手的痕迹,泥土也反过来覆盖了她的身体。而在影片的后半段,她又亲手将这尊雕塑肢解。

 

从无至有,从构形至分解,从慈柔的孕育至暴力的毁灭——耿雪以女性身体的临场表演,呈现出创作者情感的诸种进程和维度。


影片象征性地记录了女性和男性、艺术家和作品之间微妙的情波,也蕴含着主客体之间的置换与合一。


耿雪 《金色之名》展览现场 ©有初记


与带给她无限力量与沉思的米开朗基罗一样,耿雪用雕塑讨论和人类相关的基本宏旨:生死、命运、存在、无常……


今年她为“威尼斯双年展”新创作的动画短片《金色之名》延续了她一贯的问题意识。作品名称来源于意大利作家艾柯的名著《玫瑰之名》,由两个双屏的影像加上四件装置组成。


耿雪 《金色之名》视频截屏 2019 摄影/刘大鹏


创作《金色之名》时,耿雪首先想到的是与水相关的主题“渡”,这既是个体生命也是人类整体命运的隐喻:每个人的一生正如穿行于时间之河的泅渡,而在人类历史上,也有诸多与渡河、渡江、渡海相关的集体记忆。


整个影像的主体是黑白色,地面的四件装置加入了金色。金色的人在黑白世界中翻滚前行,其象征含义具有发散性,不存在明确的边界。


耿雪 《金色之名》展览现场 ©有初记


颜色的冲突可以理解为人与世界的冲突,泥人粗粝的身体仿佛是人在穿越巨大困境和磨难时留下的创痕,它们残忍而不可避免,正如人的存在本质上是有限的。


而金色的出现,散发出强大的能量与魔法,似乎在召唤未来将至的欢愉、光耀和愿景,也似乎幻化出蕴含在人类身体中的某种无限性。


耿雪 《金色之名》视频截屏 2019 摄影/刘大鹏


对于《金色之名》以怎样的形态沉入观者记忆中,耿雪保持着开放的心态。正如启发她命名的《玫瑰之名》书中最后一句, “昔日玫瑰以其名流芳,今人所持唯玫瑰之名。 ”


每一位观众,都会在穿越黑白世界时书写自己的金色之名。


《金色之名》关乎生命的基本命题



有初记:您如何理解今年“威尼斯双年展”中国馆“Re睿”的主题?


耿雪当时吴洪亮老师跟我说这个主题的时候,是水跟“Re睿”的关系。水的性格比较平和,也象征着一种智慧和态度。“Re“本身英文是回归的感觉,中文“睿”是智慧的含义。我认为吴老师是面对当下世界的状况给出一种回应。如果当代艺术不去面对现实的话,就没有意义。我们创作者也一样,作品一定是跟当下发生关系的。对于“Re睿”的主题,我理解是这样一种精神和态度。


我的创作形式还是将我熟悉的泥塑雕塑拍成定帧动画的影片。主题和水有关,和人有关,由此我提出了一个观念,“渡”:渡过,渡江,渡河,后来慢慢衍生成现在的作品,增加了更多象征的手法。


耿雪 《金色之名》展览现场 ©有初记


一开始我们说到“渡”是要拍一些和渡江渡河有关的题材,因为它其实也是一种象征,人类在历史上发生过无数次这样“渡过”的情况。这个概念会跟个人的命运抉择,甚至是国家、宗教都有关系。一开始是从很具体的点出发,后来我慢慢把它抽离出来,把“渡”引申为成一种“渡过”。


最后的影片还是和人的生命中很基本的命题有关。题目《金色之名》灵感来源于意大利作家艾柯的《玫瑰之名》。


影片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很粗砺的泥塑语言,画面中的黑白世界是对当下现实的回应。但黑白世界里会突然出现一些金色的内容。金色与黑白形成对比,象征另外一个世界。金色有很多发散的象征的意义,影片也可以从很多层面去阐释,不是单向的故事。


耿雪 《金色之名》展览现场 ©有初记


有初记:您说的“渡江”让我想到在威尼斯水城,摆渡是一个日常行为。而实际上这又是一个世界各地的人在面对生活时都会有的态度。将雕塑和影像结合已经是您熟悉的创作方式,那么您觉得这种结合是用影像来激活了雕塑的生命、雕塑的灵魂吗?


耿雪许多雕塑家都会做影像,因为雕塑本身就是立体的,它不是平面化的,它是有三维空间的。其实把雕塑放在转盘上旋转,时间已经加上了,这时候的记录就是影像了。


传统的雕塑比如我特别喜欢的米开朗基罗、贾科梅蒂的作品,那些独立的雕塑,成为了承载作者观念、生命或者价值的东西。但对我而言,我不会区分雕塑、陶瓷和影像等媒介,它们都是为我的表达服务。


区别在于,雕塑和陶瓷是固体的东西,而影像更具有流动性、文学性和可编辑性。它们都是有意思的手法。你抓起一把土,拿起一块石头和你看到一束光走过,我觉得他们都是平等的,都是你可以去感知的一种东西。


耿雪 《金色之名》展览现场 ©有初记


有初记:您认为用雕塑作品拍成影片有哪些真人出演不能抵达的层面?


耿雪对我来说两者还是很不一样。真人拍摄会很依赖演员和被拍摄对象。但是用雕塑的话,可以将雕塑做艺术处理化,可以让作品很粗砺,也可以让它非常晶莹剔透。雕塑的媒材本身也会变成一种可传递的感觉,可以控制它怎么帮艺术家说话。


耿雪 《金色之名》展览现场 ©有初记


有初记:您是如何理解陶瓷这种材料和陶瓷雕塑的?陶瓷对于中国人而言有传统的意义,在国际上又有中国的影子。您的《海公子》等作品表现出陶瓷这种材质在当代语境和心理下的转化。那么您如何理解陶瓷在当代的其他可能性?


耿雪我从小画画,后来想学点别的就学了雕塑,学雕塑的时候又选了陶瓷的课,觉得非常有意思。第一次去景德镇看当地博物馆,最打动我的不是青花瓷,而是那些宋代的青瓷。龙泉窑那种特别肥润的釉,配上器物,表达出一种很抽象的形体,而不是具象的青花。《海公子》中我用青花只是因为它比较适合表达聊斋故事中人物的眉眼和神情。


想到用影片拍陶瓷是一点一点综合的结果。在影片中,陶瓷的形象变了,它不是我们传统中认为的那种物质的陶瓷了,而是变成一种陶瓷的视觉形式出现在萤幕里。这不仅仅是用陶瓷拍了个影片,而是我试图在陶瓷材料跟影像这个媒介中间找一个点去对话。这是以前没人做过的。


做创作是很痛苦的过程,艺术家需要在想象中运用它。但是有一天会突然对形式有了想法,其实是艺术家内心有了东西,于是要给它赋予一种外在的形式,替我说出来。包括这次参加威尼斯双年展的《金色之名》,也是一点点推演出来的结果。所以我也很难预估未来的可能性。


耿雪 《金色之名》展览现场 ©有初记



泥土在我手中像一块肉体


有初记:您如何看待影像当中的故事性?


耿雪故事在电影里是很重要的,形式和内容无法彼此脱离。当艺术家能把内容赋予很好的形式,说明其中已经存在了一种语言。如果这种语言背后没有强大内涵的话,这个东西也不够结实。


所谓内容未必是传统意义上的单线叙事,可以有许多表述的可能性:抽象的,象征的,多线的,发散的。《金色之名》就是一部可以多元解读的作品。


耿雪 《金色之名》展览现场 ©有初记


有初记:那么现代主义的叙事对您的创作有影响吗?


耿雪:肯定是有的,我希望我的作品蕴含着许多层次。比如《米开朗基罗的情诗》,影片中有多个层面和线索。你可以看到我在做雕塑的表演,其中有一种男女之间的情感关系,但同时又可以看到艺术家与作品之间的关联。


字幕配有米开朗基罗自己的诗歌。他的情诗大部分写给他的同性恋人,但他又不光讨论情感,也有很多部分在讨论艺术的崇高。比如他写,把艺术当作君主般去看待。


他的雕塑大部分是石雕,用大石头砸出来的。而我的雕塑材质是很柔软的泥土,泥土在我手里好像肉体一样,是柔软的,其实也是我和泥土的对话。


耿雪 《米开朗基罗的情诗》视频截屏 2015 


有初记:《米开朗基罗的情诗》里,感觉触动一块肉体就有把它激活的感觉,这是很奇妙的视觉感受。还有画面中您对着它吹了一口气,仿佛赋予了它更多生命意义。


耿雪:当时拍摄时我自己穿的黑色衣服,只露出胳膊、脚,还有我的脸,我的黑色衣服跟整个影片黑色的背景是融合的。我把胳膊露出来,把它发力的过程露出来,有一种始终在给泥土加力的感觉,后来再加上一口气,好像他就活了。


“力”和“气”,是中国哲学中构成生命形态的基本元素,它们不是肉体,而是游离在肉体中的存在,这些概念中有一种很东方的对生命的理解。


女性身份不是标签,而是创作视角


有初记:你如何看待女性艺术家的标签?


耿雪: 标签都是其他人去贴的,我不介意标签,我只是用正常的心态去做自己的作品。但我相信女性,肯定有男性没有的许多体验和感觉。包括女性面对的社会状况、工作状况一直都是客观存在的问题。


毕竟这是一个父权的世界,许多地方还是对女性存在很多不公和暴力。虽然现在我们看不到,但就是在时刻发生的。我的作品没有那么多女权的东西,但是那种社会对女性的不公和不同的待遇,我也能感受到。对我自己而言,我不会回避自己的女性身份,毕竟我面对的世界就是这样。


耿雪 《金色之名》视频截屏 2019 摄影/刘大鹏


有初记:那么您是如何在作品中回应您的女性身份的?


耿雪创作对我而言是顺其自然。我有一个未展出的作品《童年是人生更美好的阶段》表达战争中的小孩给我的一些触动,也许我就是作为女性,才对一些感受更敏感。


还有我的下一部作品,是跟社会中丢孩子的事件有关的。我的表达不是一种现实主义手法,更像一种诗歌的象征;对我而言,这也许就是一种女性的角度。


手工中人的味道,也是一种Re回归


有初记:能否谈谈这次参加“威尼斯双年展”的创作团队?


耿雪:这次创作时间非常紧张,快过年时才定下来方案,我们很快就组建了团队来一起创作。团队中有专业摄影师,有负责定帧动画的导演,也有其他做雕塑的朋友和学生。所有定帧的动画都要一张一张拍摄,一秒钟要拍十几张照片,成片有9000多张照片。


耿雪团队成员 自左至右分别为:

王沛 武奏克 甘浩宇 陈晓昱 刘大鹏 王超凡 耿雪

未出镜主要成员:李铁桥 班世清 刘东明 于涵 原辰凌


我们要一边做雕塑,一边做动作,但泥土没有橡皮泥那么柔软,比如要翻一下手的话,很可能就裂开了,就需要重新把手腕再做一下。其实每一个动作一秒钟要重新做好多遍,有非常大的工作量。


《金色之名》是大家集体劳动的结晶,我特别感谢他们,我觉得我们两个月可以完成这个作品是一个奇迹。也要感谢吴洪亮老师给了我们各方面很大的支持,让我们在短时间内有种能量去支撑作品的完成。


耿雪团队成员 自左至右分别为:

刘治勇 甘浩宇 刘大鹏 董振良 宋曦睿


有初记:即使过程艰辛,您还是坚持全程手作,而且您在作品中很注重手工的痕迹,请问您如何看待雕塑中手工的部分?


耿雪:我对手工痕迹和材料很有感触,它们的生命是可以在时间中延展的。让我记忆特别深的是我在米开朗基罗的石雕原作前,看到他未完成的奴隶雕塑,有很多工具劈的石头的痕迹,但看起来就好像他在我眼前刚刚打完石头一样,因为没完成、没打磨、没抛光,所以留下了粗砺的一刀一刀的痕迹。


我在雕塑前听到一种声音,感觉一下子穿越时空,他就在我眼前工作,瞬间热泪盈眶。我当时止不住地流泪,没有任何缘由,甚至也不是源于情感。后来我跟朋友聊起来,他们说这就是艺术中可以瞬间击穿人的一种东西。艺术有这样的力量,能够超越时空击穿人的心灵。


艺术家的材料痕迹携带他曾经的生命会跟你直接对话。我们面对作品时,会不由得被它震撼。那种感觉一定是因为艺术家的个体生命对这个东西产生过巨大的影响。


耿雪 《金色之名》片头手绘 2019 


有初记:这是您对科技的一种对抗吗?


耿雪:也算不上对抗,我只是选择了适合自己的表达方式。科技确实发展很快,如果我们用电脑处理或者3D建模,都会容易很多;也有很多艺术家做很观念的创作,他们可以用机械去绘画,甚至故意排除个体的痕迹。但我们还是坚持用非常传统的手法,吊着线,定格摆拍。


耿雪 《金色之名》视频截屏 2019 摄影/刘大鹏


往往这种很土的纯手工的方式,会是人的味道,有人的时间和情感在里面,是机械和科技的东西不能替代的。我认为人们不一定要去追着最新的潮流跑,那些跑得最快的东西也许还没来得及反省自身,还很难判断对于大众而言是危机还是进步。


我们这个时代的人要面对很多选择,每个人都应该有潮流之外自己的选择,这也是呼应Re回归的主题。



Y.C.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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