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西塘故事【一】
文/海小芹
西塘故事
001
他靠在躺椅上。眼睛隙开一条缝，斜睨着漏在屋角的阳光。张欣问：老板？声音很轻，轻得像那只在他身上停停飞飞的苍蝇。
跟团跑了两天，西塘这个景点是临时加进去的。导游说给你们三个小时的时间，自由活动，四点半在入口处集合。
一群戴着白色旅行帽的团员，晃着晃着，就晃进人群，不见了。
阿欣停在小铺前，铃铃琅琅的项链坠子耳环，挂满铺面。红珠子扮演珊瑚，蓝珠子扮演松石，黄珠子扮演蜜蜡，这一整条街都在扮演着民国或者某个比民国更古的朝代。
她拨开珠帘，弯腰凑进柜台，问：这链子，多少钱？或者没有问，她只是凑近看他，看看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他半合着眼皮，眼珠微动，嘴吧稍张，呼吸平稳。柜台入口处有一张塑料小凳，阿欣将小凳移出些，坐了下来。
四月，阳光踏过游廊，间或有一两道光线失脚漏下缝隙，切在五颜六色的珠花上，闪出几缕真宝石的光彩。
游廊外面，河水沿街而行。水位很低，坐着看不见河面。看不见也能听到太阳晒着河面的声音，一个个小气泡，微爆微裂，散出河底的淤泥在五月的味道。
小凳太矮，坐在上面，身子和腿蜷在一处，手臂除了垂下来几乎地可放。苔衣和泥覆盖了青砖。
手搁在泥地上，像鱼缸里跳出的鱼，苍白得不能动弹。
阿欣去年结的婚。婚后父母从新疆回来看她。父亲在小区旁边的野河里钓到一小盆鲫鱼，稍微大些的煲汤喝，剩下这两尾拇指小的，阿欣买了个鱼缸，将它们养在里面。
父母在阿欣那待了几天，回乡下待了几天，然后又回到新疆。有时打电话问：有孩子么？
阿欣说：还小，还得还贷，不着急。
一个人毕业从新疆来到这里，别人介绍认识了刘元。刘元也是外省的。刘元说如果你愿意，我就买房子，我们在这里安个家。隔了两个月，刘元说房子买了咱们装修吧。
新房只有80平米，装修期间张欣也没去看。装修好了，她去擦地砖，一个人靠在墙角，空荡荡的地砖从房间这头跑到客厅那头，擦着擦着，止不住落泪，就这样把自己给嫁了。
嫁给了一地白地砖。
结婚没办酒。窝在家里看了几天电视。
结婚与不结婚区别似乎不大。除了每月工资卡上大部分的钱不能领用外，她只是从宿舍搬出来，和刘元住在了一起。经常加班，没有周末周六，这个家只有晚上才能回来，几乎看不见它在阳光里的模样。回来也只是吃一顿晚饭，睡一觉。平日买菜炒菜都是刘元。刘元出差几天，阿欣基本不踏进厨房。
鱼缸里的鱼，也都是刘元在弄。喂食，清理，换水，小鱼慢慢也长得挺大。时间长了它们认人。刘元的手伸进去，它们会乖巧地不游动，听任他捞到脸盆里，鱼缸洗干净了再捞回去。阿欣的手放进鱼缸，它们惶恐得要撞破玻璃。
后来，一条鱼死了，另一条鱼活过了冬天。
上个月，阿欣下班。推门听见啪嗒啪塔摔打的声音。茶几旁边，剩下的那一条鱼跳出鱼缸，在瓷砖地上翻跳。
把它拣起来重新放回去，它在水中愣了一会，而后活动身子，像平常一样游水吃食。
刘元说：放它回小河吧，鱼缸里只有一条鱼，怪可怜的。
晚上出去散步的时，看见屋外的小河才想起来忘记带它了。如是几次，索性就真忘了。
后来，发现鱼缸又空了，寻了很久，才寻见小鱼躺在沙发底下，鳞片张开，像全身长出了翅膀。
寻见它时，刘元还没回来。一百米开外，那条绕城而行的小河，在暮色里映着粉色的海棠缓慢流淌。
阿欣坐在地上大哭。
刘元说：我们要一个孩子吧。
阿欣背对着他，看着电视屏幕，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002
跟团出来旅游，是刘元报的名。说结婚时没钱，现在补偿一下。可是刚缴了钱，公司有事要出差。刘元说：你就自己去玩吧，出去走一走，就当我在你身边。
爬山，坐缆车，走铁索，想着刘元没？好像没有，除了寻不见为她拍照的人。
一缕阳光移过来，照在手上，低垂的手白得耀眼，映得青石板上的陈泥也泛出绿的光彩来。
铺前立了一双登山鞋。阿欣抬头。一中年男子戴着一顶登山帽，手里托着一条链子，低头看她：多少钱？
她回头看看铺内，躺椅里的人头仰着，嘴巴张开，黑洞洞望进去，似乎能望见三生三世。她手指放到嘴唇嘘，压低声音：他太累了，这个四十。
登山客呵呵呵看她，她郑重点头。
登山客把钱递给她，手指近的像要刮她的脸，最终收回去刮了一下自己的鼻子。
张欣拿了钱，回头看，店主还在睡。她把钱压在柜台上的芝麻糕下。看着芝麻糕，她舔了一下嘴唇。
看手机，才两点。
午后的阳光，晒在吱吱作响的木屋上。午睡的人，一条同样午睡的河，三三两两的游客，这样的场景，哥哥见到过么？
爬山，坐缆车，走铁索，她的手向后伸，她想揽到的人是哥哥。
毕业，跑到这边来工作。
临行前大清晨，她脸也没洗跑就去哥哥家，对他说：我要走了。
哥哥：啊？真要走了，早听你阿爸说你要走，真的要走了？他着急翻柜子拉抽屉，寻到一颗涂着红颜色的圆石头：一时半会也找不着东西送你。
阿欣低着头。他的臂膀抬了抬，最终放了下来。阿欣说：我走了。
哥哥：嗯。替她打开门。风从外面吹进来，七月的穿堂风，吹着张开的毛孔，也是挺凉的。
离家三千八百多公里，离哥哥三千八百五十六公里。火车跑了三天两夜，童年少年青年就全跑完了。
遇见第一份工作，还可以，就一直做下来，盼望能早日退休。
遇见第一个人，待自己好，还可以，只三个月就嫁了。
双肩背包是学生背的，成熟女子比如母亲，挎的是坤包。她也挎坤包，那颗红珠子放在坤包的内袋里，换一个坤包，珠子也跟着换地方。
有一回她去菜场买水果，将电瓶车停在店外，掏钱包时发现坤包忘记拿了，赶忙跑出来，坤包被扔在地上，包里的东西撒了一地。口红，纸巾，钥匙，钱包。钱包在，钱包里的钱没了，还有一样，她直起身找了半天，在花坛旁的落叶下寻见她的红石头。
涂着涂料的圆石头，此刻，在她的脚边，就养着两盆。红的，绿的，蓝的，色彩鲜艳，养在清水里。
阿欣从水里捞出一颗，这颗石子也红得很可爱。
身后躺椅响，有人问：你要么，便宜点，三块钱。
阿欣回头。那个睡了三生三世的人终于醒了。瘦削的脸庞，狭长的单眼皮。年纪应该不大。
张欣站起来，她觉得自己坐在小凳上，说话得仰望他：我替你卖了一条链子，四十块钱，钱在这。
阿欣的手指离芝麻糕只有几厘米的距离。
店主坐直了身，收了钱，狭长的眼角往上扫：哪一种？
阿欣拂过沉沉的链子：也不知道了，好像都很像。
店主说：卖亏了。
阿欣掉头看游廊外的小河，站起来能看见河面。河水灰绿色，晒着阳光，粼粼闪光。
这河要在夜里看，打着绿幽幽的灯光，那时看才有味道。顺着河走过去，就是社戏台子，隔着河水的戏台，每天都唱游园惊梦。店主说。看她不反应，他加了一句：是真的，很美的。
阿欣觉得不搭话，好像不太礼貌，身体微微后转：嗯。
店主笑了，一笑露出不齐整的牙齿：你坐呀，你站在店铺前，生意都挡了。
张欣退着，坐回小凳。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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