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听多了电视剧《西游记》续集主题歌“魑魅魍魉怎么它就那么多”,很多人怕都会形成一种错觉:取经之路三步一妖,五步一魔?
但盘点下来,唐僧师徒西行十四年,遇到的妖魔总共也就三十多伙,小妖不算,大妖中男性共计45 个,女妖15 个。论法力,女妖与那些大魔头如金翅大鹏、牛魔王根本无法相提;论危害,她们大部分无非是想和唐僧成亲,也远无法与那些男性魔头的必欲杀僧吃肉并论。而若论命运,这些女妖要比男妖悲惨很多。据统计,《西游记》中男妖的死亡率40%,而女妖则高达80%,除了锦毛老鼠精、玉兔精、铁扇公主外,都被毫不留情地除去。女妖为何几乎个个倾国倾城,又为何非要疯狂追求唐僧?
首先,因为她们承担着重大任务——诱僧。在佛家看来,这世界痛苦的根源之一,在于人的欲望太多。这些欲望之中,最难摆脱的大概又首推男女间的爱欲。正因如此,在佛教经典以及佛教文学中,经常出现高僧如何摆脱爱欲的故事,希望以此来为世人做出典范。对于《西游记》中肉身凡胎的唐僧而言,色欲作为最难消除的一种魔障,就更是他要重点面对的考验之一了。▲ 上图所绘为佛教密宗中的不动明王与明妃,表达了智慧和同情相结合可以实现开悟的幸福(供图/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密宗双修是佛法的一种修行方式,与《西游记》中女妖追求的阴阳结合,其实性质完全不同。下图所绘为《西游记》中蝎子精诱捕唐僧的场景(供图/三希堂藏书)。蝎子精能力高强,作风大胆,欲通过与唐僧阴阳相配来修得正果,与儒家理想的女性形象截然不同。
面对西游路上的那些女妖,唐僧是否曾经有动于心?肯定动过。比如在面对蜘蛛精幻化的那几个青春活泼的女孩子时,唐僧就曾怦然心动,有着片刻的难以自持:少停有半个时辰,静悄悄鸡犬无声。长老不敢近前,将身闪在树林边,看那些女子,一个个:闺心坚似石,兰喜性逢春。杏脸红霞衬,樱唇绛雪匀。蛾眉横月小,蝉鬓叠云新。若到花间立,游蜂错认真。
这些女孩子的相貌,是从唐僧眼中看出的,而且这一看就是半个时辰,也就是今天的一个小时。在呆呆地看了这四个女孩子一个小时后,唐僧才突然醒悟过来,自己是前来化斋的:“我若没本事化顿斋,也惹那徒弟笑我。”一时没主意,也带了几分不是,趋步过桥。又走了几步,只见那茅屋旁边,有一座木香亭子,亭子下又有三个美貌女子在那里踢气球。三藏看得久了,只得高叫一声:“女菩萨,贫僧随缘化些斋吃。”▲ 《西游记》里,盘丝洞里的七只蜘蛛精。绘画/HOORAY从书中笔墨来看,说唐僧没有片刻的动过心,怕谁也难以相信。其实也不仅是蜘蛛精。书中写到唐僧听到女妖或女人提亲时,或“似雷惊的孩子,雨淋的虾蟆,只是呆呆挣挣,翻白眼儿打仰”,或“面红耳赤,羞答答不肯抬头”,总是显得有些紧张与失态,而这种表现,用鲁迅的话来说就是:“浊浪在拍岸,站在山岗上者和飞沫不相干,弄潮儿则于涛头且不在意,惟有衣屡尚整,徘徊海滨的人,一溅水花,便觉得有所沾湿,狼狈起来。”正是其内心波澜的体现。当然,动心并非唐僧的“污点”,唯其有诱惑,才谈得上考验。唯有经住了诱惑的考验,方显其珍贵。唐僧面对女妖确实曾有动于心,但这里必须替他分辩一句,那就是在片刻动心之后,唐僧还是靠着强大的自制力,咬住牙关,守住底线。比如在经受了一位女妖蝎子精的大胆求欢后,他便义正辞严地回绝道:“我的真阳为至宝,怎肯轻与你这粉骷髅。”这一句,也成了唐僧的名言。值得一提的是,通过倾国女妖的疯狂诱惑,唐僧不仅圆满完成了佛家色戒的考验,还打造出一个在儒家看来也堪称理想的“圣僧”形象。▲ “悄悄问圣僧,女儿美不美”。86版《西游记》电视连续剧中的剧照。在中国的文化系统中,一个人要得到人们的普遍尊重,有一个硬标准,那就是“内圣外王”。唐僧作为取经人,肉身凡胎而能不畏艰难险阻取回真经,这是他的“外王”;克制住自己的欲望,战胜来自美色的诱惑,是他的“内圣”。要让唐僧“圣僧”的形象立得住,就必须把这两方面都写到,因此美貌女妖的“积极营业”就不可或缺了。最后,西游“导演”的情节设定,也早已规定了女妖们的角色任务。与唐僧成亲有着远较吃掉唐僧更重大的利益——把唐僧杀了吃肉只能帮自己躲过一次劫难,而和唐僧成亲却可位列仙班,几乎就永无后顾之忧了。所以女妖对唐僧的追求和诱惑,不仅是出于对清俊和尚的色欲,更是对宝贵资源的激烈争夺。对于女妖来说,唐僧是这个世界最为稀缺的资源,没有之一。当唐僧来到女妖们的面前时,她们也就会施展全部魅力,为得到唐僧而竭尽全力。这种设定,与吃唐僧肉能延年益寿一样,是构成《西游记》情节进展的最大推动力之一。
美貌女妖对唐僧的疯狂追求,既是主旨需要,又是剧情要求。那么,要实现这些重要诉求,就需要写出不同气质、不同类型的女性对唐僧的诱惑。盘点这些女妖,她们几乎代表了人间所有对男性构成诱惑的女性类型。
比如盘丝洞的这七个蜘蛛精,在她们身上,主要体现的是青春少女的魅力。她们天真活泼,甚至有一点顽皮与孩子气,这一点突出地体现在她们捆绑唐僧时那种近乎恶作剧的方式中。换作成年妖精,要么把唐僧捆在柱子上,要么双手向上吊起来,要么捆成一团粽子,但这七个女孩子却是把唐僧一只手向前,牵丝吊起,一只手拦腰捆住,将绳吊起;两只脚向后,一条绳吊起;三条绳把唐僧吊在梁上,却是脊背向上,肚皮朝下。▲ 蜘蛛精的面庞美丽诱人,可下半身却已展露出蜘蛛形态,所吐之丝化作厉害的武器,困住了唐僧。绘画/陈岱青
这说明什么?说明这几个女孩子在做事的时候,并不是本着成年人那种“实用”与“经济”的原则的,而是有着很强的游戏的性质;而游戏性,正是孩子做事的基本特点之一。而她们和七个小矮人结为母子的关系,更令人想起古往今来孩子们最喜欢的游戏“过家家”。几个蜘蛛精似乎并未刻意勾引唐僧,但她们有意无意间所展示的那种女性魅惑与青春活力,却让唐僧表现得颇有些失态的。再比如杏仙。在她身上,展现的是“文艺女青年”的才华风韵。她容貌美丽,出口成章,堪称秀外慧中。她看中了唐僧的相貌才华,流露出爱慕之意,其他几个树妖也在一旁撺掇,要逼唐僧成其好事。通过写诗向心爱的男子传情,这是典型的古代才女做派。▲ 《西游记》中的杏仙。与绝大部分女妖不同,杏仙没有强大的法力,却温文有礼、精通诗词,可谓女妖中的“清流”。杏仙的形象塑造,流露出一种琴瑟和鸣、红袖添香的文人幻想。绘画/青草LOVE
再看蝎子精。在她的身上,体现的是那种大胆、泼辣、妖冶的女性魅力。她长得很美,“美若西施还袅娜”;态度主动热情,“活泼泼春意无边”;作风大胆,“女怪解衣,卖弄他肌香肤腻”;性格彪悍,称呼自己为“老娘”,当着女儿国满朝文武和唐僧师徒就对唐僧大喝一声:“唐御弟,那里走?我和你耍风月去来。”她可以说是西游路上的“野蛮女友”。而陷空山无底洞的锦毛老鼠精,代表着善于居家过日子的温柔贤惠型女子对男性的吸引力。她要和唐僧成亲,会记得专门从无底洞外的井中打阴阳交媾的好水,亲自动手,安排了一桌子素宴款待唐僧。和唐僧说起话来,都是柔情蜜意,一副小女人款待情郎的作派。玉兔精表现出来的,则是金枝玉叶的娇媚任性,等等。总而言之,这些女性,将人间不同种类的女性魅力,都做了很好的展示。回到最初的问题,与那些狰狞的男妖相比,一心想和唐僧成亲的女妖,个个貌美迷人,总体来讲作恶程度也更低,却偏偏有着更高的死亡率,为什么命运如此不公?
一种常见的解释是,出身不同。在《西游记》中,有一个众所周知的潜规则,就是那些有着上界背景的“家妖”,一定会在命悬一线之际被上界的主人救去;而与上界无亲无故的“野妖”,则大概率会死于悟空兄弟的手中。《西游记》中的女妖,属于野妖的比率正好就比男妖要多一些。
这种解释确实有部分的说服力。在《西游记》中,活了命的女妖也正是这种情况,比如玉兔精和锦毛老鼠精,就因为一个是嫦娥的宠物,一个是托塔天王的义女而安然无恙。
▲ 86版《西游记》电视连续剧中玉兔精演员剧照。
但是,它也仅有部分的说服力。这就是,为什么活下来的野妖都是男性,而女性野妖则几乎都会悲惨地死去。最直接地把“同妖不同命”的情况表明得最清楚的,又莫过于蜘蛛精和她们的道兄蜈蚣精百眼魔君。论出身,它们都是毒虫成精,属于与上界仙佛无关的野妖,但他们的命运却有着天壤之别——蜈蚣精被毗蓝婆菩萨收去看守门户,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去做了“另类宠物”;蜘蛛精的结局,是被悟空一顿棒子打死,成为血肉模糊的肉布袋。
为什么男性野妖可能会活,而这些女妖却一定要死?在这个问题上,猪八戒对蜘蛛精的一番言语行动,透露了关键信息。第七十二回中,他拎着钉钯,来到几个妖精洗澡的濯垢泉边,在蜘蛛精一片羞恼的骂声中脱下了衣服,跳到泉水之中。▲ 故宫三希堂《西游记》藏本中所绘插图。供图/三希堂藏书
几个女妖一起围过来抓他,他又变作一条大鲇鱼,把蜘蛛精都盘倒在水中,这才跳上岸来,穿起衣服,拿起钉钯,要把那几个女妖打死。当蜘蛛精希望八戒能饶她们一命的时候,八戒说:“莫说这话。俗话说得好,曾着卖糖君子哄,到今不信甜口人。是便各筑一钯,个人走路。”
为什么八戒会有这样的表现?当然是因为八戒一生,吃女人的亏太大了。本来是高贵的天蓬元帅,因为调戏嫦娥被贬下天庭,且落了一副野猪的嘴脸。取经团队刚刚组建的时候,他还因此而受到了观音的惩戒,成为大家的笑柄。这样的经历累积起来,就构成了八戒对女人爱恨交织的扭曲心态,而先调戏再打杀,正是这种扭曲心态最为明显的表现。▲ 《西游记》中的猪八戒形象。绘画/何沁,来源《中华遗产·西游记·上》。对于男性如猪八戒而言,女人的美,常有一种勾魂夺魄的魅力。在科学昌明、男女平等的时代,我们自然明白这是基因的力量,即使因此而犯下种种错误,我们会责备男性的意志薄弱而并不苛责女人。但在科学尚未昌明、女性被物化的时代,人们往往会将女性的这种力量神秘化、妖魔化,将男性因意志薄弱而造成的问题,推诿于女性的诱惑,就像猪八戒对蜘蛛精所说的那样。而断绝这种诱惑,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将女色斩草除根,因此八戒调戏完蜘蛛精、满足了色欲后,就想把她们打死。在这个意义上,这些女妖的命运,正是现实生活中女性命运的隐喻。而为了宣讲佛家观念,这些女妖不但得死,且死状必须极其难看。如何面对女性的诱惑,是修佛者要面对的重大问题。佛家对此问题的杀手锏,就是“不净观想”以及“无常观想”。▲ 风月宝鉴之中,精心打扮的女妖,做出诱惑迷人的姿态,可她的面容和身体,却已化作了白骨。绘画/陈岱青
所谓“不净观想”,就是想象哪怕是最有魅力的肉身,也不过是由血、肉、内脏、排泄物等种种污秽之物构成;所谓“无常观想”,就是哪怕最美丽的人,也逃不过岁月的流转,衰老死亡、腐烂变质,最终成为一堆白骨。作为带有浓厚佛家烙印的《西游记》,自然会受到这些思想的影响,而美丽的女妖,则是体现这一观念的最好的载体。所以我们在“三打白骨精”中就会看到,刚才还“冰肌藏玉骨,衫领露酥胸。柳眉积翠黛,杏眼闪银星”的妙龄女子,在被悟空打死后会化作一具粉骷髅;“美若西施还袅娜”的蝎子精在八戒的一顿钉钯下,变成一团烂酱;“娇脸红霞衬,朱唇绛脂匀。蛾眉横月小,蝉鬓迭云新”的蜘蛛精,也在悟空的棒下变成脓血淋淋的“七个劖肉布袋儿”。▲ 白骨精:妖界最知名IP。绘图 / 张墨一
一言以蔽之,正如女作家萧红所说:“女性的天空是低垂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作为“祸水”“妖孽”“尤物”的象征,作为“色戒”思想的承载者,这些女妖,也就只能是这样的结局。
来源:《中华遗产》2023年06期《西游记专辑·下》
撰文 | 韩田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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