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壮为《品读苏东坡》连载35:第十一章 东坡·雪堂
第十一章 东坡·雪堂
2
元丰三年四月末,苏轼的家眷在苏辙的护送下到达黄州。这么一大家子人,已经不可能寄居在定惠院中。这时候鄂州知州是朱寿昌,就是那个三十年万里寻母的大孝子,经他找黄州知州通融,一家人迁居江边的临皋亭。这本是一处官驿,地方不大,条件也简陋,知州给予照顾,让他们有一个临时居所,苏轼已经相当感激了。
房子问题得以缓解,新的困扰又来了,那就是钱。北宋官员薪俸优厚,官员的俸禄实行职事分开,相当于有职务(级别)工资,也有岗位工资,同时还有茶汤钱、公用钱、差旅费,发禄米、发盐发茶、发薪炭,五花八门。
作为带罪之身,苏轼这时候有没有俸禄,是我们需要关注的第一个问题。他自己的说法有矛盾,所以我们只能推测。比如他刚到黄州时写的一首诗:
自笑平生为口忙,
老来事业转荒唐。
长江绕郭知鱼美,
好竹连山觉笋香。
逐客不妨员外置,
诗人例作水曹郎[1]。
只惭无补丝毫事,
尚费官家压酒囊[2]。
——初到黄州
[1] 五六句,苏轼的官衔是监校水部员外郎,所以说“逐客员外置”;唐代诗人张籍亦为水部郎,所以说“诗人例作水槽郎”。
[2] 压酒滤槽的布袋。
苏轼的黄州团练副使之上,还有一个头衔:检校水部员外郎,这相当于他的职务或者说级别。当时对这个级别的官员,多发给实物代替现钱,所以最后说“我对国家已经没什么贡献,却还要浪费官家的压酒囊”。这说明他是有俸禄的。
但他在给秦观的信中说:“初到黄,廪入既绝,人口不少,私甚忧之,但痛自节俭。”廪入既绝,这里又说没了俸禄。综合两种说法,朝廷保留了他的基本职务工资,停了岗位工资,应该是比较合理的推论吧。
需要关注的第二个问题,是他的生活水准。苏轼说痛自节俭,他的办法是,每日花销不得超过一百五十钱。每月初取出四千五百钱,分成三十份,挂在房梁上,每天早起用叉子挑起一串,便把叉子藏起来,如果当天用不完,则专用竹筒存起来,用以招待宾客。这是他从杭州那个穷秀才贾收那里学来的。
每天花销一百五十钱,是个什么概念,我们大概测算一下。北宋元丰三年东京地区的大米是七十钱一斗,宋代的一斗大概相当于现在的六公斤,就是说苏轼一家每天的花销相当于十三公斤大米。以如今北京的零售米价每公斤六元计算,苏轼全家一天用度七十八元,每月不到两千四百元。除此之外再无别的消费能力,以苏家人口来看,在今天属于贫困无疑。大概二十年后,米芾花费十五万钱购得王羲之《破羌帖》,这笔钱可以让当年的苏轼全家用三年多。米芾只是个小官,从中可以看出,由官员跌入庶民行列,是多么大的反差。
苏轼这样算下来,手中的积蓄大概可以支撑一年有余。换作旁人,会被这样的日子愁死,苏轼却说,到时候“别作经画,水到渠成,不须顾虑,以此胸中都无一事。”
人们不会喜欢苏轼愁眉苦脸的样子。他天性中的本真、他心灵中的愉悦,才是大家急切盼望的。当他竹杖芒鞋,身披蓑衣,往来于浩淼的烟波之上,这才是人们心中的苏轼形象;而他穿着朝服,手执笏板,毕恭毕敬,侍讲经筵,总让人感觉是另外一个人,与苏轼无关。现在吃住暂时无忧,没有牵挂,迫不及待地想跟人分享他的心得。
他在给好友范子丰的信中说:
“临皋亭下,八十余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问子丰新第园池,与此孰胜?所以不如君者,上无两税及助役钱耳。”
眉州与黄州,共饮一江水,何必要回老家去呢。江山风月,谁是主人,是皇帝吗?也是也不是。皇帝躲进深宫,连宫门都不出,何曾见过他的大好河山?实在憋得受不了了,就劳民伤财,让各地运来奇花异木、嶙峋美石,什么太湖石慈溪石灵璧石,精心雕琢,百般拼凑,搞成一处处人造景观,而那些天成佳境,反倒无缘得见。
山川之秀、花木之美,是属于那些处闲居、得闲暇、有闲情的“闲人”的。因这些事无关吃喝,故常被人以为无用,可见人之五官,待遇的确不同。其实在有用的事情之外,人总要做些“无用”的事,在忙碌之余,品茶、赏月、看花、听雨,即所谓领略自然之天籁,庶几关乎一颗怜悯之心的养成。
苏轼得意洋洋地说,子丰先生新修葺的小花园,能与我身边的大江相比吗?我不如你的地方,无非是我穷的叮当响,不用交税不用交免役钱罢了!
理所当然的,他成了一个有文化的农民。苏轼如果不当农民,今天的读者都不会答应。陶渊明不为五斗米给小儿折腰,用自己不合作的态度,给人间的熙熙攘攘无尽的嘲讽;苏轼说“城东不斗少年鸡”,自然得拿出行动来。人从土地中来,那山那水,那人那狗,总是会出现在读书人的梦中,让他们吟成诗篇,品味其中的闲适与宁静。可谢灵运、王维、常建、韦应物等人,这些人都是有钱的大户,哪一垄地是他们自己种的?所以说士大夫说躬耕陇亩,并不是谦称自己没文化,反倒是自抬身价,以示自己清风明月,淡泊名利。
苏轼却不同,他是要亲自种地的,他要在躬耕中养活家人,也要在躬耕中寻找田园的审美趣味。从嘉佑六年就跟随自己的马梦得,到郡里帮着张罗,州守徐君猷将黄州门外十亩废旧营地批给了苏轼。白居易贬忠州刺史时,也曾在州城东门外垦荒种植,还吟有《东坡种花》:“朝上东坡步,夕上东坡步。东坡何所爱,爱此新成树。”可见诗人若是没种过地,那诗也不会有乡土气息,苏轼遂自号“东坡居士”。
现在我们可以叫他苏东坡了。从元丰四年(1081)年二月开始,东坡买牛买农具,率领全家老幼晨起夕归,开垦荒地。这处废旧营地遍布荆棘瓦砾,当年又久旱不雨,让全家人吃尽了苦头。
废垒无人顾,颓垣满蓬蒿。
谁能捐筋力,岁晚不偿劳。
独有孤旅人,天穷无所逃。
端来拾瓦砾,岁旱土不膏。
崎岖草棘中,欲刮一寸毛。
喟焉释耒叹,我廪何时高。
——东坡八首之一
闲情偶寄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心灵的奢华。黄州东门外这个缓坡,不是酒足饭饱之后徜徉其中的杭州美景,不是大观园中刻意营造的稻香村,也不是雇人耕种坐等收税的庄园,而是苏东坡一家生活之所系。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哪有闲情逸致吟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真正的躬耕之余,所有人想的都只能是——收成。
东坡位于黄州城东一里之外,苏轼每日往返,日炙风吹,脸晒的黝黑。土地多时荒秽不种,倒是有很好的肥力,犁起来的泥土泛着光泽。他兴冲冲地蹲在高处,找几个朋友参谋,一起盘算稼穑农桑。他打算在低处种水稻,东面边界种上枣树和栗子,老乡王文甫答应给他一些桑树苗,桑树一定要栽的;竹子是他的最爱,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呀,可是一想到竹子的根系在地下四处流窜,东家种竹西家遭殃,还得琢磨琢磨。有了田,自然要盖房,得把房址的方位圈出来。孩子兴冲冲地跑过来,说发现了一处暗井,顺流循之,原来水源在远处山岭上的一处幽泉,再远处是一个占地十亩的大水塘,一路逶迤,涓滴汇聚。这还真是一块风水宝地呢!
天有些旱,幽泉逐渐干涸了,就这时候,下雨了。雨有一犁深,正是清明时节,这个时候种稻,真是老天爷眷顾。稻子从地下钻出来,如针尖一般纤细,农夫叫它稻针。细雨如牛毛,蜘蛛丝一般轻柔地飘落,在近处看不见,远处那稻田却弥漫得朦朦胧胧的。初夏以后分秧,长势越发喜人,出息得一片葱翠,像绿茸茸的毯子一样,一块一块在冈峦上延伸开去。夏天的夜晚,月亮撒在稻田里,叶子上坠着圆润的露珠;到了秋天,稻杆顽强地挺直脊背,奈何还是要低下头来,田间蚱蜢纷飞,这样的野趣,有几人体验过?从前吃的都是官仓中的陈粮,肯定没有我的稻子香哦。
然而这些都是他的想象。把荒地拾掇妥当以后,已经来不及种稻子了,只能种一季麦子。种子落地一个月,田野里已经满眼都是郁郁葱葱了。邻家的农夫跑过来说,麦苗太密集了,株距不够,得把牛羊放出去践踏,这样产量才能上去。东坡听从了农夫的指点,果然获得了大丰收。
这一年苏家收获了二十石大麦。正好这时候稻米吃完了,便将大麦舂以为饭。米粒粗粝,难以下咽,嚼起来吱吱有声,小孩子说就像嚼虱子。于是用米汤泡一下,感觉好多了,苏轼笑称有“有西北村落气味”。后来东坡又和家人不断调剂,将红小豆和大麦掺和在一起煮食,别具风味。夫人王闰之说:“这种新式做法,叫二红饭”。
东坡乐颠颠地把这件事记载下来,篇名就叫《二红饭》,只有短短一百多字,却是妙趣横生。什么是生活,生活就是你心灵的映射,它像一面镜子,你对它笑,或是对它哭,它都会给你相同的反馈。苏东坡总是能从一些日常生活琐事中,去发现别人忽视的生活乐趣,去捕捉一切美好的光影,从而把坎坷磨难消弭在旷达辽远的心境之中。
苏轼书杜甫《堂成》。
杜甫诗为建草堂的心情
苏轼录此诗,
显然与自己的雪堂建成有关
地种上了,东坡开始盖房子。就在他这十亩自留地的东侧,起居室三间,这里地势较高,下视冈垅高下,一览无余。房前建一茅亭曰“居士亭”,以为纳凉品茶之处。喜欢炫耀的苏东坡在亭子下方建了一个五间的厅堂,知州徐君猷出了不少力,左邻右舍的朋友们帮了不少忙,终于在元丰五年二月竣工。房子竣工时,正值大雪纷飞,东坡遂名之为“雪堂”。他自题“东坡雪堂”四字榜书,悬于门楣。室内除一床一几,再无别物。作为文人画的标志性人物,自然不劳别人动手,他在四壁皆绘飞雪,不留任何缝隙,起居偃仰,环顾睥睨,皆是飞雪,仿佛置身天地之间,没有任何拘碍。
背郭堂成荫白茅,缘江路熟俯青郊。
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
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
旁人错比扬雄宅,懒惰无心作解嘲。
雪堂下将泉水引出,在堂前流过,溪流上横一小桥。堂东手植柳树,旁边就是孩子们发现的暗井,现在已经疏浚,成为家人取水之处,泉寒冻齿。缓坡下有桃花茶树橘树,有菜畦,有枣树桑树栗树,陶渊明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远远望去,十足士大夫向往的田园景象了。
他已经将东坡比作陶渊明的斜川:
梦中了了醉中醒,
只渊明,是前生。
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
昨夜东坡春雨足,
乌鹊喜,报新睛。
雪堂西畔暗泉鸣。
北山倾,小溪横。
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
都是斜川当日境,
吾老矣,寄余龄。
——江城子
(待续)
前期文章链接:
以文会友,以真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