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壮为《品读苏东坡》连载39：第十三章 大江东去
第十三章 大江东去
1
元丰五年七月十六日，我与两个朋友泛舟游于赤壁之下。
庄周说：“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1]。”按照庄周的看法，手巧的人就会劳苦，有智慧的人就会感到忧愁，反倒是什么都不懂的人优哉游哉。还是吃饱了就到处去逍遥吧，就像那无牵无挂的小舟，凌虚而游。其实庄子提出的是一个悖论，饱食终日的人是不会有泛舟情怀的，巧者智者固然有烦恼，可是只有这种人才会懂得泛舟逍遥之趣啊。
[1] 庄子《列御寇》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1]。春涨潮急，只有一条小船系在岸边，空荡荡地托于水面。韦应物营造的动与静、清与幽的意境，全凭一叶小舟点睛。
舟是漂泊的。在渡头经历的人事悲欢，都是最值得歌之咏之的人生片段；乘舟之人，虽有遣怀的钓客，但更多是洒泪离别的游子，为了生活而奔波。“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2]”。舟的飘移不定，成了古人羁旅情结的对应物。长距离迁徙意味着生命的放逐，背井离乡的游子最容易由舟的漂泊联想到身世的流离，羁旅之苦的感伤油然而生。在孤寂的心灵看来，有一个稳定的栖息之所、有一个能够倾诉的对象也是难得的。
[1]【唐】韦应物《滁州西涧》
[2]【唐】崔颢《长干曲》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1]。”杜甫晚年离开成都，岸上细草微风，江上一叶孤舟，天地相接，岸上星垂，一轮明月映照在江水中。在静静的夜里，在凄凄的江上，杜甫独自一人守着孤舟，时运不济，颠沛流离，这命运之舟要漂泊到何时何方？！
[1] 杜甫《旅夜书怀》
舟又是隐逸的。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终于灭吴，佐臣范蠡则退隐江湖，携西施西出姑苏，泛舟而去，出没于太湖，遨游于七十二峰之间。范蠡隐退后，自号陶朱公，专一经商，遂成巨富，后世民间有尊陶朱公为财神者。范蠡的功成身退，使泛舟远游成为逍遥人生的大境界。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1。”李白这个人，从来不否认对功名的追求，但同时又向往超凡脱俗的生活，希望两者都取得完美的结局。“待吾尽节报明主，然后相携卧白云2”，他的理想是功成名就之后飘然而去，是想二者得兼的，这使他的人生之舟一直处在桀骜的抗争之中。
1【唐】李白《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
2【唐】李白《驾去温泉宫后赠杨山人》
我如今也是背井离乡，也是泛舟于江湖，但却与他们都不同，我纯粹是为了泛舟之乐而来的。百年人生，汲汲功名，难得有悠闲的飘荡；沉浸在水月年华中，真是赏心悦目的乐事。
无月，微风，水波不兴。光影暗淡，稍稍有些遗憾。我们举杯邀月，唱道：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舒懮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诗经·陈风·月出》[1]
[1] 《赤壁赋》原文为“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并未引出所诵之诗。此处为臆想，诗出《诗经·陈风·月出》，是一首爱情诗。因《赤壁赋》后面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之歌，作如此猜想，应该是合乎情境的吧。
多么皎洁的月光，让我想起秀美的姑娘。你窈窕娴静的倩影，引发我淡淡的忧伤！
多么皓然的月光，让我想起娇美的姑娘。你婀娜娉婷的倩影，牵动我淡淡的愁肠！
多么清澈的月光，让我想起俊美的姑娘。你妩媚轻盈的倩影，带个我淡淡的惆怅！
苏轼，赤壁赋
是苏轼楷书代表作
那月亮听到我们的歌声，一定会应邀而来吧。果然，她如期而至了，有些羞怯，倚在山头，久久徘徊。白茫茫的水气笼罩整个江面，看不见江水，看不见江岸，清泠的水光横贯天际。小舟如一枝芦苇一般，在茫然无际的江上飘荡，好像不是行在水上，而是凌虚御风而行，不知道会游到哪里。思绪在虚空中消融，躯体在虚空中消融，无水无月，无客无我，仿佛远离了尘世，超然独立，羽化成仙。
2
在仙境中快活地饮酒，畅快地扣舷而歌。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桂棹兰桨，拨开清澈的水波，让小船在江面飘荡；我们逆流而上，月光在水面荡漾；我期盼的美人啊，在那遥远的地方。
在那遥远的地方，牵动我淡淡的惆怅……
歌声中，一缕箫声幽幽透过，分明就在身旁，却仿佛来自遥远的远方。远方是一处空谷，是一抹白云，是一片紫竹。溪流淙淙，竹影婆娑，没有欢快，没有忧伤。一定是风流的少年、或是那多情的女郎，将它带到人间，于是唱尽人间所有的孤寂与凄凉。很奇怪同是一枝瘦竹，横吹为笛声色清越，竖吹为箫声色清幽。也许低首凝眉，本就是抒发胸中的沉郁；也许那颀长的箫管，更加伸展了亘古的幽思。箫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像一根轻柔的细丝线延绵不断，仿佛能使深谷中的蛟龙为之起舞，能使孤舟上寡居的少妇泪洒衣裳。
那遥远的地方，是庙堂之上，牵动着我的忧伤……
刚刚还是仙境，马上回到了人间。
我正襟危坐，问客人道：“怎么忽然如此悲凉？”
苏子啊东坡，你看这浩瀚的长江。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这是曹孟德的诗，正是我们如今看到的景象啊！这里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接，郁郁苍苍。这不正是曹孟德和周瑜赤壁鏖兵的地方吗？想当初他攻荆州，占江陵，剑指江南，正要纵横寰宇。你看他修书孙权，只用短短三十个字：
“近者奉辞伐罪，旌麾南指，刘琮束手。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
只有曹操才有资格下这样的战书。他以雄才大略，破黄巾、擒吕布、灭袁术、败袁绍，深入塞北，平定北方。如今沿长江顺流东下，麾下战船绵延千里，旌旗蔽空，把酒酹江，横槊赋诗，委实是一代枭雄。
曹操并不是忘乎所以，才为周瑜所败。试读其诗，古今人物，有几个有此等气魄和胸襟？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可惜曹操面对的是二十六岁的孙权、三十四岁的周瑜。当年的长江两岸，绝不会如这般风平浪静，而必定是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不知是江山如画，还是画如江山，引得无数英雄豪杰大展身手，不枉这一生一世。遥想当年的周公瑾，小乔刚刚嫁给他，这个精音律、通诗赋的青年统帅，雄姿英发，轻摇羽扇，头戴纶巾，谈笑之间，就让曹操的水军狼奔豕突，灰飞烟灭。三国鼎立，由此发端。
可是转瞬之间，那曹操、那周瑜、那美貌的小乔，而今他们又在哪里呢？他们都像这浩浩江水一般，随风而逝了。
如今英雄已经远去，只剩下我与你渔樵于江渚之上，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我们孤独地与鱼虾为伴，与麋鹿为友，驾一叶小舟，品一壶浊酒。在浩瀚的宇宙中，我们只是蜉蝣一般的微尘；在苍茫的大海上，我们就像粟米般的微不足道。生命实在是太短暂了，不由得让人羡慕长江的无穷无尽，妄想与仙人遨游，与明月永存。
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抚今追昔，悲从中来，因此只能将这箫声寄托给这苍凉的秋风了！
3
你也对这水月也有这么多感触吗？试为汝析之。
水是柔顺的，是淡泊的，是刚强的，它带来鲜活的生命，它寄托离愁别绪，它昭示飞逝年华，它是时间的溪流。孔子面对壮美的江河，只能感叹曰：“逝者如斯，不舍昼夜。”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谁都留不住飞逝的时光，时间对谁都是公平的。
你看那广袤无垠的宇宙星空，什么是宇？四方上下谓之宇；什么是宙？古往今来谓之宙。宇宙就是时间和空间的集结。所以李白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1]。此时、此地，在时间和空间的交汇点上，我们以天为庐，以地为舍，这就是在享用宇宙万物啊。
[1] 李白《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
如果从变化的角度看，那么天地万物都会瞬息万变。这就是时间留给我们的悲哀，你不能改变时间的节奏，你不能说今天百无聊赖，就可以让时光停滞；你不能不用，也不能储存起来，把多余的时间放到箱箧中，用多少取多少。时光悠然而来，又飘然而去，只有一代又一代的人们看着落花飞絮，绿水悠悠，带来年华似水的感伤。
时光恰如流水一般，它的流逝常给人错觉。少年的时候，它像狡猾的暗流一般，悄然而去；难以入眠的时候，它如停滞一般，长夜漫漫。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1]，一夜有多长呢？在深宫幽怨之人看来，似乎是把海水续进沙漏中，一点一滴，不知道何时才到天明。时间就是用这种方式来掩盖它对容颜的刻痕，让你误以为可以芳龄永继，既寿恒昌。然而蓦然回首，却发现自己什么都没做，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中年。
[1] 【唐】李益《宫怨》
正因为生命是如此短暂，所以溪流的音乐，最能使人迷想，使人感叹，使人深沉地作往事留恋的感想，使人增加对身世飘零的感慨。“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1]”。这是南唐后主李煜用生命写出的人生感叹，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朝霞暮霭、细雨斜风、晦明变化，都寄托着人们对时光流逝的无奈。
[1] 李煜《相见欢》
所以朋友啊，人总要老去，恰如这滔滔江水。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在历史长河中，一代人终会让位，新一代人挺立潮头，这是谁也阻挡不住的潮流。君不见古今多少功业，都是年轻人创立的。曹操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赤壁之战，他已经五十三岁，此后虽然是壮心不已，也到了迟暮之年，有心无力了。
我今年四十七岁，二十岁中进士，二十四岁中制科，历任三州最高长官，只因为老百姓说了几句好话，就被抓进监狱之中，如今反成了戴罪之身。虽有曳杖而行的洒脱，虽有躬耕东坡的闲适，但看到镜中华发已生，致君尧舜的理想已经幻灭，当然也会羡慕当年周瑜的丰功伟业、慨叹逝去的大好年华啊！
可是从不变的角度看，那不断流逝的就像这江水，花谢花又开，水流水不断，并未真正逝去；那或圆或缺的就像这明月，循环往复，照耀古今，并未增减分毫。李白诗云：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1]，可我却反其道而行之：
山下兰芽短浸溪，
松间沙路净无泥。
潇潇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
门前流水尚能西，
休将白发唱黄鸡。
——苏轼《浣溪沙》
[1]李白《江上吟》
一切都在于我们怎样去看待。曹操与周瑜固然早已化为泥土，但赤壁山川，折戟沉沙，足以让后人感慨、凭吊；他们的功业让后人感怀，他们的智慧给后人启迪，天地间这种勃勃生机，延绵不绝，这才是万古不朽的！
所以说，天地与我同生，万物与我为一，生命、思想、精神都会无穷无尽，又何必羡慕这浩荡的江水呢。况且天地间，凡物各有自己的归属，你不能像山一样峻拔，你无法像鸟一样高飞，你能当多大官，你能发多大财，你能写几首诗？把不属于我们的东西据为己有，这样的强行索取、这种无知的贪欲，除了玷污这大好河山、除了让自己精神变态、除了给后世留下笑柄，还会有什么别的意义呢？只有江上之清风，及山间之明月，飘到耳边就成天籁，进入眼帘便成画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才是大自然无穷无尽的宝藏，是你我可以随时享用的啊！
客人听了很高兴，欣然大笑。我们洗净杯盏，重新斟酒，菜肴果品，杯盘狼藉，然后在船中东倒西歪，很快进入了梦乡。
东方既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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