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壮为《品读苏东坡》连载49:第十六章 司马牛•鳖厮踢
第十六章 司马牛·鳖厮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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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历史上五百多个帝王,宋神宗排进前四分之一,相信不会有太多异议。假如真的像梁启超说的,王安石是三代以下第一人,那宋神宗就得堪称千古圣君了,毕竟熙丰年间长达十八年的改革,宋神宗才是总后台。
王安石退隐金陵以后,宋神宗成了新法的操盘手,后续的很多措施包括官制改革都是宋神宗亲自抓的。他怎么也想不通,他的出发点明明是好的,可他的勤勉、他的务实、他的诚恳,都无法换来丰硕的果实。他不要虚名,一生拒绝加尊号,这在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他厉行节俭,临死前还要求薄葬,不要增加负担。可就是这样,老天爷仍然跟他作对:连年的旱灾、洪灾、地震,没个消停;也许真的是老天爷发怒,让他三十七岁时就已疾病缠身,来日无多;他生有十四个儿子,有八个早夭,第六子成了长子,就是继位的宋哲宗,当时只有十岁。
历史上不管是一家还是一国,每当大厦将倾之时,站出来的,往往是个女人。宰相王珪连续奏请三次,立皇六子为太子,请高太后垂帘听政,得到了病榻上的宋神宗首肯。“三旨相公”十几年没什么建树,最后这件事办得很是稳妥。宋代先后有九位后妃临朝听证,堪称历史之最,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赵宋政权续接真是费劲。后宫听政,最容易酿成外戚专权、宫闱惨变,汉代吕后,唐代武后、韦后都是典型案例。传说神宗病危时,宰相蔡确想找高太后的两个侄子高公绘、高公纪商议,结果两个人根本不来。蔡确谎称说邢恕家里有桃花开白色,能为神宗治病,结果两人到邢恕家一看,满树全是红花。这时候蔡确才和盘托出,皇六子才十岁,应该立神宗的弟弟岐王为储君。高太后的两个弟弟吓得魂飞魄散,掉头就走。
要知道武则天也有两个侄子,这二高如果动点歪心眼,与蔡确联手,政局如何走,还真不好说。宋代这些后宫女性,自身没有贪恋权力,对自家人更是严加约束,待小皇帝长大成人,就把权杖交出,人格固然没的说,也体现了制度设计的成熟。
现在垂帘听政的太皇太后高氏,是宋哲宗的奶奶。史书上说她是“女中尧舜”, 因为她当政期间,实行宽仁之术,与民生息;也有人说她落后保守,因为她尽废新法,使北宋更加积弱。
不久,太皇太后发布诏书:“先皇帝临御十有九年,建立政事以泽天下,而有司奉行失当,几于烦扰……”皇帝是没错的,错在大臣把事办砸了。明眼人一见便知,风向要变。果然,此后太皇太后把蔡确、章惇等执政大臣撂在一边,召见远在洛阳的司马光,商议国事。
司马光和他的助手范祖禹等人,穷十九年之力,编纂了规模空前的历史巨著《资治通鉴》。在洛阳期间,他除了与一些老友偶尔一聚,大门不出,每天写作,倦了就在他的独乐园中小憩。有一次他外出多呆了几天,回来后被老仆人一顿数落,责怪他荒于写作。他的一辈子都交给了这部书,元丰七年书成,宋神宗御赐书名,亲自作序。也因为这个原因,此书在后来的党禁中得以幸免被毁的厄运。
神宗晏驾后,司马光到京奔丧,据说走到城门时,守城士兵额手致敬:“此司马相公也。”更有上千民众夹道高呼:“相公勿返洛,留相天子,活百姓!”《宋史》中的记载来自宋人笔记,真实性不好说,不论如何,司马光在朝野享有崇高威望,这是事实。嘉佑、治平年间的重臣如韩琦、富弼等人均已作古,文彦博年老,在这种情况下,高太后要想对朝局进行全面评估,第一个要找的,当然就是司马光。果然,司马光奔丧后刚刚返回洛阳,太皇太后就将其宣召进京。
苏轼,次韵三舍人诗帖
起用司马光,成了高太后落后保守的第一个证据。然而事实并不是这么简单。宋神宗在生命的最后两年,已经开始集中反思。实行新法的目的是富国强兵,国库的确是充盈了,全国设立三十多个府库,财货堆积如山,够国家支出二十年。可是这些财货封存在库里,号称以备不时之需,其实既没有用于国家财政,更不参与民间流通,积累越多,各地政府越是没钱,老百姓越是穷困。强兵也有了一些成效,熙宁六年,王韶经略熙河(今甘肃临洮一带),大败羌人,形成了对西夏的包围之势。王韶是苏轼的同年进士,书生带兵,取得了北宋八十多年以来对外战争的重大胜利。然而元丰四年,由王珪、蔡确议定,朝廷分五路征讨西夏,在灵州(今宁夏灵武)、永乐(今陕西米脂)一带被西夏所败,六十余万大军土崩瓦解。消息传来,宋神宗恸哭失声,几天没有吃饭。
他不想当一个守成之君,他的梦想是铸就汉唐那样的丰功伟业。可惜超越现实条件,一定会付出代价。他现在想起富弼所说“愿陛下二十年不言兵事”的主张,真是老成持国之语。元丰五年,神宗突然提出“新旧人两用之”,也就是说新党旧党要调和着用。他想任司马光为御史大夫,然而蔡确、王珪坚决反对。元丰七年,神宗想以司马光、吕公著为太子老师,同样因为阻力太大只有暂缓。不得已,他采取一个折衷办法,想把范纯仁、李常调回朝廷。范纯仁是范仲淹之子,曾任同知谏院,在朝野威望极高,蔡确、王珪编造说范纯仁有病,只把李常调回朝廷任礼部侍郎。后来神宗见到范纯仁的弟弟范纯粹,问及范纯仁的病情,范纯粹说我哥没病,神宗才知道自己被蒙蔽了。
总的来说,宋神宗生前,已经开始对反对新法的人有所松动,所以苏轼突然被解禁,根本原因来自神宗的思想变化。
高太后急迫地召见司马光,问道,今日朝廷,当以何为先?
司马光给出了一个极为务虚的建议:广开言路。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建议,皇帝晏驾,新皇登极,太皇太后垂帘,要想全面把握朝局,当然要听一听真实情况、舆论反映。但无论司马光还是蔡确、章惇、王珪都非常清楚,这一举措对新法意味着什么。过去的若干年里,朝廷严令不许对新法指手画脚,郑侠画了流民图,结果被贬窜流放;苏轼写了几首诗,甚至被投进监狱,朝野没有怨气才怪。因此在草拟广开言路的诏书中,蔡确做了一些文章,严禁不怀好意,严禁非其所分,严禁造谣中伤,严禁曲意迎合,严禁侥幸希进,严禁希图虚名,否则要予以处置。高太后将稿子给司马光看,司马光说这哪行,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既然是广开言路,就得让人说话。而只要开口,就无不犯这“六个严禁”,这哪是纳谏,分明是拒谏。于是高太后重新下诏,请官员、民众直言朝政阙失,民间疾苦。高太后采纳了他的建议,结果上书者达数千人,自然,主题非常集中,就是陈新法之弊。
元丰八年五月,司马光拜门下侍郎(副宰相),后又任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正式出任宰相。自隋唐开始,朝廷官制框架基本都在三省六部制的框架内微调。尚书、中书、门下,是为三省。因唐太宗当过尚书令,因此唐朝尚书令概不授人,而以左右仆射为最高长官。宋代官制此时已经改革,从前的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已经取消,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为左相;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为右相。
同上
经司马光举荐,从前反对新法的人,文彦博、吕公著、苏轼、苏辙、刘挚、范祖禹、朱光廷等人纷纷出任要职。
高太后反对新法是事实,而改革也确实到了调整期,不调整不行。北宋进入了新的历史时期,史称元祐更化。始料不及的是,政局迅速演变,就像一辆马车从乡间小道冲进了高速公路,你不撞别人,别人也会撞你,而车上的人们还以为这是一条宽敞的金光大道呢。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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