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壮为《品读苏东坡》连载74:第二十四章 落幕
第二十四章 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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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到仪真(仪征)与钱世雄、表弟程德孺碰面后,打听了一下时事。他发现短短半年时间,朝局又有了新的变化。宋徽宗亲政,虽然贬谪了章惇,但是当权的仍然是曾布、蔡卞、蔡京等人,他们不可能对旧党心慈手软;即使将来宋徽宗再次调和,起用一些旧党人士,那么可以预料,此后朝堂之上必定仍然是惊涛骇浪。人生如果再走一次回头路,那可就太可笑了。于是苏东坡立即决定,远离京城,不去凑那个热闹,在常州终了。他给子由写了一封长信:
行迹南北,凡几变矣。遭值如此,可叹可笑。兄近已决计从弟之言,同居颍昌,行有日矣。适值程德孺过金山,往会之,并一二亲故皆在座。颇闻北方事,有决不可往颍昌近地居者。(他特地用小字自注:事皆可信,人所报,大抵相忌安排攻击者众,北行之近,决不静耳)近已决计居常州,借得一孙家宅,极佳。浙人相喜,决不失所也。更留真数日,便渡江往常。逾年行役,且此休息。恨不得老境兄弟相聚,此天也,吾其如天何!然亦不知天果于兄弟终不相聚乎?士君子做事,但只于省力处行,此行不遂相聚,非本意,甚省力避害也……林子中病伤寒十余日,便卒,所获几何?遗臭无穷,哀哉,哀哉!兄万一有稍起之命,便具所苦疾状力辞之,于迨、过闭户治田养性而已。千万勿相念,保爱!保爱!
他已决定不再做官,即便是朝廷起用,他也要力辞,而且要尽可能远离是非之地。
金山虎踞龙盘,山峦壮美,他与钱世雄一路游览。龙游寺堂间挂了一副李公麟所绘东坡像,苏东坡在画上题赞曰:
心如死灰之木,
身如不系之舟。
问尔平生功业,
黄州惠州儋州。
李公麟绘 苏轼像
此诗与上面致子由的信作于同时,可以说是他一生的总结。此生功业在哪里?不在朝堂之上,朝堂上他不合时宜,一生吃亏,没能实现自己的理想。他的功业,在月下的漫步吟咏中,在渡口的聆听天籁中,在杖履芒鞋一蓑烟雨的吟啸徐行中,在一叶小舟俯视大江万顷茫然的宇宙哲思中,在牵牛插秧盖房上梁赏花观石酿酒炖肉烹茶戏墨读书的人生至乐中,在黄州的雪堂惠州的思无邪斋儋州的桄榔林低矮草庐的酣然入梦中。朝堂上少了一个包藏祸心的平庸之辈,世界文明史上却多了一个足以领衔中国文化的东坡居士,这才是彪炳千秋的功业啊!
朝堂上哪一个算是成功者呢。王安石、司马光、章惇这样的位极人臣?如果比谁官大、谁有权、谁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们做到了,但这些实在算不得什么“功业”;如果说治国安邦、富国强兵,他们也都留下了莫大的遗憾。而在他们之下的众多官员,为了升官发财,面对草芥之微趋之若鹜,甚至像林希那样曲意逢迎,不惜昧着良心出卖朋友,最终不但落得个两手空空,还臭了场子坏了名节,多么令人哀叹的人生啊!二十年寒窗苦读,大半生皓首穷经,假如把那些与人争斗的谋略、把那些搞文字狱的本领、把那些晚上睡不着觉的算计,用于探索自然的奥妙,用于宇宙星空的仰望,用于天地人间的观照,两千年的王朝,又何至于一次次地往复轮回?
从金山上下来,他在白沙镇东园与米芾相遇,两人在一起呆了两天。苏东坡称八年来亲友旷绝,独念米元章“迈往凌云之气,清雄绝俗之文,超妙入神之字”,如今得以重逢,真是大慰老怀。米芾有一方紫金研,据说是王羲之用过的,东坡见到后,非常喜爱,放入自己的行囊中,跟米芾说拿去玩几天。回到舟中,他告诉儿子,这方砚将来陪入其棺。
米芾,紫金研帖
释文:苏子瞻携吾紫金研去,
嘱其子入棺。
吾今得之,不以敛。
传世之物,岂可与
清净圆明本来妙觉真常之性
同去住哉?
从此帖可知米芾仍将紫金研索回
这是他最后一站。这一辈子,从二十岁出川应考算起,在京城为官十年,在外地为官十二年,居于贬所十一年,守孝居家四年,剔除所有这些,消耗在旅途中的时间就将近七年,真够他累的了!在赴常州途中,暑气蒸腾,他戴一顶小帽,斜披着襟袍,袒露半臂,颓然坐在舱外纳凉。夹河两岸,百姓争相一睹苏学士风采,可是现在这个六十五岁的学士已经尽显苍老,再无过去的轩昂之态。苏东坡微笑着冲民众说:“莫非是来看杀苏轼的?”
六月三日,他感觉自己吃坏了肚子,半夜痢疾暴下,折腾了一夜。第二天非常疲乏,没有食欲,吃了一碗黄薯粥,感觉稍好,给米芾写了一封信,称赞他拿来的四方古印。然而病情继续加剧,几年来在岭南瘴毒侵入,体内湿气太重,至此内分泌系统全部紊乱。晚间持续发烧,牙龈肿胀出血,如蚯蚓状,他认为这是热毒,服用了一些主清凉的药物,也不见好转。就这样过了好几天,吃则腹胀,不吃则羸弱,筋疲力尽,只能静卧,米芾出示所藏谢安、唐太宗的法帖请其题跋,他都无力为之了。
他预感这关恐怕过不去,于是给苏辙写信:“将死,葬我于嵩山下,尔为我铭。”
钱世雄前来探望,苏东坡趁无人在旁,稍欠起身子,低声说:“万里生还到此,有后事相托。唯一的遗憾,是与子由不能再见一面,此痛难堪。”叹息良久,继续说:“我在海外,完成了《书传》、《易传》、《论语说》三书,现在全都托付于你。先不要示人,三十年后,会有知者。”
到常州后,他住进钱世雄帮忙借来的宅子,自从得病已过了二十多天。发烧不退,四肢浮肿,自料不久于人世,于是给朝廷上表,请求以本官致仕。此前,他已写了《遗表》,就朝廷的大政方针提出自己的意见和建议,这份表状已经在几个亲友中传播。当时的官员有这样的习惯,临死前上《遗表》,人之将死,再也无所畏惧,这是给皇帝最后的忠言。道潜读后,来信说要将《遗表》刻入东坡文集中,苏东坡赶紧给道潜写信,嘱咐他千万勿刻。这份表状最终没有上报朝廷,而且他叮嘱儿子不得选入文集,致使此文没有流传后世。
苏东坡在《遗表》中说了什么,不看内容我们也能知道。他在文中,必是披肝沥胆,触逆权贵,对朝廷多年来压榨百姓、盘剥聚敛的弊政提出尖锐批评,为后世子孙着想,遂改变初衷。一辈子不惧鼎鑊,最后关头选择了闭嘴,这是他能为孩子们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他在三十四岁时,就已上奏神宗应“结人心,厚风俗,存纲纪”,此后三十多年为官生涯,他践行的就是这九个字。历朝历代的官员,号称是父母官,其实是放羊倌,豫州牧徐州牧益州牧,这些都是羊倌。当那些羊们吃不到水草,就会如潮水般席卷过来,将羊倌顶翻在地,此后头羊摇身一变成了羊倌,继续放牧生涯。于是一家一朝,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循环往复,没有尽头。苏东坡的仕宦生涯与此截然不同,他与百姓走的如此之近,甚至提出要 “使民不畏官”。在他看来,当官的不像个官,就是个好官;百姓不再怕官,而是乐于跟官员掏心窝子说心里话,则天下大治。这使他超越了他的时代,也使他具有了现代意义。
七月十二日,他感觉精神稍旺,给米芾写了一封信,抄录了一些自己的诗文赠给钱世雄,还作了此生最后一首诗,寄赠广州知州朱服。然而十八日病情继续恶化,无法平卧,只能斜靠在一块木板上。他将诸子召至床边,交代完后事,最后说:“我一生没做坏事,自信死后不会下地狱。”
此后他陷入昏睡中,等他醒来,竟然觉得精神非常健旺,儿子们知道,这是回光返照的迹象。二十六日,杭州径山寺长老惟琳前来探望,他与惟琳作偈谈禅,然后索要笔墨,写下绝笔:
某岭海万里不死,而归宿田里,有不起之忧,非命也耶!
弥留之际,他与人讨论的仍然是死生问题。惟琳贴近他的耳边,大声说:“现在,要想来生!”
苏东坡回答说:“西方也许有,谁知道呢,空想又有何用?”
钱世雄说:“先生平生践行于此,现在正应该这样想啊!”
苏东坡答:“勉强想就错了。”
苏迈上前请示最后的遗言,苏东坡再没有回答。
这是公元1101年、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七月二十八日,苏东坡退场。
下面,请蔡京隆重登场!
(待续最后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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