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壮为《品读苏东坡》连载69:第二十三章 海岛
第二十三章 海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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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的新居很快就有了规模。他买地造房的消息一经传出,闾里百姓纷纷来帮忙。架设房梁是一项技术性最强的工作,意味着建筑进入了关键阶段。苏东坡盖房上梁那天,成了附近乡邻的庆典,热闹如同节日。他亲自撰写了一篇《上梁文》,祷告神灵保佑,让他的新居在白鹤峰永远不倒。最后他还说了几句与新居毫无关系的话:
伏愿上梁之后,山有宿麦,海无飓风。气爽人安,陈公之药不散;年丰米贱,村婆之酒可赊。凡我往还,同增福寿。
苏东坡在新居外种植了柑橘、荔枝等好多花木,蓊蓊郁郁的。穿过花木,院落中掘地四十尺,凿成一口泉井。左右各起房屋三间,左为“德有邻堂”,右边叫“思无邪斋”,他托人制作了两个巨大的匾额,亲自榜书,每个字二尺见方,越发衬托新居雄阔。山上有两个邻居,一个是年老的林行婆,另一个是落魄书生翟逢亨,不必担心太过冷清。
绍圣四年二月十四日,新居落成,他从嘉佑寺中迁入白鹤峰。长子苏迈全家和苏过的家属也经过近一年的长途跋涉,到达惠州。分别三年以后,一家人终于团聚了。
苏东坡坐在思无邪斋中,举目远眺,但见江上风云百变,极目江山之盛,他得意洋洋地给朋友写信,夸耀他的新居。睡足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绕,清江右回,重门洞开,林峦齐入。然而一天晚上,他却做了一个怪梦,梦到自己在一片月色中又登上官舍合江楼,韩琦也在楼上,他说:“我奉命再次同领百官,特来相报。他日北归中原,当不久也。”
苏东坡醒来,不知道此梦有何兆头,想不通,也就不去再想。睡在自家床上,真是舒坦,他兴致勃勃地写了一首诗:
白头萧散满霜风,
小阁藤床寄病容。
报道先生春睡美,
道人轻打五更钟。
——《纵笔》
苏东坡的梦做反了。就在这年二月,朝廷当权派加大了打击旧党的力度。章惇等人先是编辑元祐大臣奏议奏疏,把元丰八年以来的这类资料全部汇集分类,从中找出各种问题,依次定罪。据说章惇在贬谪元祐党人时,以人的名字来确定贬所。刘挚贬新州,因为“新”字音近似刘挚字莘老之“莘”;黄庭坚贬宜州,因为“宜”字似其字鲁直之“直”字;有人说刘安世曾算过命,说他命极好,章惇就在昭州上一指,说:“刘某命好,让他去昭州试试。”苏辙贬雷州,因为“雷”下之“田”类似子由之“由”字。于是苏轼被贬儋州,因为子瞻之“瞻”类“儋”。
还有记载说,章惇听说苏东坡近作有“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之句,说苏子瞻过得挺舒坦啊,不行,不能让他睡得这样美,我还整天睡不好觉呢,再贬!这种说法没有根据。人就是这样,做了一次坏事,所有的坏事就都归他身上,于是这人就成了痰盂了!
坏消息很快传来。苏迈本已授韶州仁化县令,现在又有新的说法,谪官的亲属不得在贬所附近做官,这使得苏迈这个官职算是丢掉了。
苏轼预感一场大规模的风暴又要袭来。他给广州知州王古写信,请他代为打探消息:
数日,录得近报,舍弟复贬西容州,诸公皆有命,本州亦报近贬黜者,料皆是实也。闻之,惊恐不已,必得其详,敢乞近以示下。不知某犹得久安此地乎否?若知之,可密录示,可作打叠擘画也。忧患之来,想皆前定,犹欲早知,少免狼狈。
贬谪、罢官、流放,这些都不可怕,让人恐惧的是无法确定厄运什么时候到来。那些魑魅魍魉青面獠牙的样子其实并不吓人,它出现前的鬼气森森,才让人惊恐万状。好在苏东坡并没有焦虑多久,四月初,诰命正式下来了,责授琼州(海南琼山县)别驾,昌化军(海南儋县)安置,不得签署公事。
这意味着他刚刚住了一个月新居,就要再次颠沛流离,命中注定,他晚年必须成为无房户!如今顾不上感叹,他现在囊中空空,全部积蓄都拿出来盖了房子,而他作为宁远军节度副使,虽然是不得签署公事,朝廷也是要发放一些实物作为俸禄的,这点东西朝廷却是一直欠着,屡请不到。他马上给王古写信,请他代为催促,大概能变现二百千钱。
四月十九日,苏东坡与家人诀别。当时海南岛虽然属于中国版图,但岛上多数人不是汉族,说汉语的人都不多,属于化外之地。这一去,要渡过茫茫琼州海峡,苏东坡不再作生还之望。
苏东坡对死亡极为达观,他在给王古的信中说:
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昨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便作墓,仍留手疏与诸子,死便葬于海外。……生不挈棺,死不扶柩,此亦东坡之家风也。此外燕坐寂照而已。
三十年来,朝中那些小人、坏人、恶人,千方百计想要把他整倒,想看他笑话,看他沮丧,看他凄惨,看他痛哭流涕,看他痛不欲生,这样才能满足他们阴暗的心理,才能让他们的小人之心感到平衡。可他就是屹立不倒,他可以一贫如洗,但却是精神上的富翁;如今陷入绝境,生死未卜,他又在诗中说:“年来万事足,所欠惟一死”,即便是死,苏东坡仍然无法被击垮,这就是他的浩然之气!
人生观其实是“人死观”,因为人总是要死的,所以才有了生的意义。
苏东坡仍然带幼子苏过前往贬所。朝廷开始逐渐查禁旧党官员的著作,他为朝廷撰写的上清储祥宫碑记都被铲掉,由蔡京重新书写。这是一座道教宫殿,建于宋太宗时期,后毁于大火,神宗元丰二年重建,元祐六年诏苏轼撰文并书丹。苏东坡听说此事后,说在馆舍内墙壁上看到一首诗,于是记录下来:
淮西功德冠吾唐,
吏部文章日月光[1]。
千载断碑人脍炙,
不知世有段文昌。
——苏轼《流窜馆中得二绝句》
[1] 吏部,指韩愈
苏轼,上清储祥宫碑
唐代裴度平定淮西藩镇吴元济,为表彰功绩,朝廷立《平淮西碑》,由韩愈撰文。韩愈盛赞裴度的功业,引起了平淮前线将佐李愬等人的不满——李愬雪夜入蔡州,仗是他们打的。这些人一顿闹腾,唐宪宗于是又让人磨去了韩愈的碑文,让翰林学士段文昌重新写了一篇,造成一碑两文。但是碑文可以磨去,韩文却流传千古,李商隐的《韩碑》,就是再现此碑撰写、刻石、被毁的著名诗作。
东坡记录的这首诗,被认为是他本人的作品,清代纪晓岚等人都持这种观点,于是把这首诗收入苏轼诗集中。苏东坡没有说错,文可以禁,碑可以毁,但禁毁只能是一时的,人心向背终究无法左右。他的这件作品,如今仍有拓本传世,而蔡京的文章与书作,反倒湮没到历史的尘埃之中了。
朝廷一些人在磨去一代人的印记,而民间却在珍惜。南宋绍兴二年,盗贼谢达攻陷惠州,纵火焚烧官舍民居,几无幸免,唯独没有碰白鹤故居的一草一木。不但如此,这些强盗还率人整修了王朝云的六如亭,烹羊致奠而去。这不禁让我们对这些强盗有了一些敬意。
苏东坡启程后,听说苏辙正在前往雷州,于是赶紧差人送信,相约于藤州相会。五月初,他终于赶上了弟弟,难兄难弟的两个老者不敢在途中停留,但可以尽量走的慢一些,以便在一起多呆几天。一个月后,他们到达雷州,知州张逢率同僚亲自出州府迎接,请他们居住馆舍,临行又差人护送。
苏东坡在雷州呆了三天,苏辙把兄长送到海边的徐闻,两人一同走过了最后两天的路程。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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