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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语言十分抽象——尤其是器乐作品——传达文字语言无法表达的东西,人们难以确认其确切的内涵,也难以建立音乐和外部世界清晰的联系。因此不能作为精神分析案例的作曲家,或不能作为文化分析案例的作曲家,或不能作为政治压力和艺术创作剧烈冲突案例的作曲家,对传记作家和小说家来说,没有太大的写作价值。马勒可以作为第一类案例,瓦格纳可以作为第二类案例,肖斯塔科维奇可以作为第三类案例,都是传记作家和小说家偏爱的素材。
如果作曲家不属于以上三类案例,文字语言是很难从他们的音乐语言中拉出更多的内外话题,而文字语言是可以展开文字语言,甚至绘画语言的。音乐家的传记一般没有看头,大部分也是由这个原因造成的。除了有文字导引的歌剧、声乐作品,以及部分交响诗、标题音乐之外,我们其实并不能十分明确音乐家在说什么,也很难用他的作品和外部世界直接互为诠释。
在描述、想象、交流、赋予价值、形成文化共同体等功能上,文字语言比音乐语言、绘画语言更为强大,但也危险。肖斯塔科维奇1936年惹祸的作品是歌剧《姆钦斯克县的麦克白夫人》,而不可能是他马勒谐谑曲风格的第四交响曲。朱利安·巴恩斯的《时间的噪音》是他《终结的感觉》获得布克奖之后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人功成名就之后只有两条路:继续啃硬骨头,再上一层楼,继续去吃苦头;一路平滑或下坠,呈现成功的悖论和悲剧。巴恩斯花费了很长的时间构思和创作《时间的噪音》,啃了一块硬骨头,表现了政治和艺术家非常极端的关系,以及艺术家在这种环境下的人性。肖斯塔科维奇和索尔仁尼琴不可比。在肖斯塔科维奇的时代,是死亡和生存的选择,人必须成为懦夫,所谓的英雄都生活在国外,是局外人;在索尔仁尼琴的时代,是流亡和生存的选择,人有可能通过选择成为英雄。肖斯塔科维奇外表是懦夫,但一颗不死的心在音乐艺术中顽强地生存下来。音乐是他灵魂可以呼吸的最后透气孔。他的面具人格和内在人格分置,没有发生严重的冲突以致他的人格分裂、精神崩溃,就这一点而言,他是守住了内心世界、守住自己灵魂的英雄。他的十五首弦乐四重奏是他的内心最深的寂静之声,它们和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肖邦的夜曲一样,是他作品的路标、路灯,或者背景。1936年后,肖斯塔科维奇进入了人生重大转折点,无论是沉默、检讨、悲伤、快乐,他都永远坚守着内在的人格,流淌出的音乐最终淹没了时间的噪音,成了至今都没有消失的低语,萦绕在世人的耳边。《时间的噪音》是一部小说,其中的事件、细节并非完全的事实,也无从或无需考据。人们可以怀疑《见证》一书的真实程度:肖斯塔科维奇的口述有多少想象的成分?伏尔科夫的记录是否完全准确?但小说无论是现实倾向或非现实倾向,写实手法还是非现实手法,贴近现实还是远离现实,它都是一个虚构的世界、一个象征的世界,体现出人性的各种可能性。把小说当作事实是对小说世界的严重误解,也是对作家想象力的贬低,对阅读趣味的伤害。小说中的肖斯塔科维奇体现了这位艺术家在那个时代最有可能的、最为真实的人性,虽然他不是实际上的肖斯塔科维奇。完全真实的肖斯塔科维奇永远是一个谜,斯大林时代的历史真相是很难梳理出来的。就理解肖斯塔科维奇而言,小说可能比传记、回忆录更有价值。但这部小说的故事展开和肖斯塔科维奇的形象过于疏离,小说的描写和叙述密度不够,对苏维埃社会的想象力也十分有限。巴恩斯想写得有深度,但肖斯塔科维奇和他的社会对巴恩斯而言过于深奥复杂,他没有深切地感觉过它,对它也缺乏真切的感情,因此在题材处理上缺乏直觉的把握,而更多是思维的分析。结果是作者写了不少昆德拉式的、入木三分的妙语和格言,它们直接说服了我,引发了众多的想象和思考。《时间的噪音》算不上一本好的小说,只是三幅三个场景的素描,但却是一包好的发酵粉,触发我进一步去想象肖斯塔科维奇内在人格的可能性,并把他《姆钦斯克县的麦克白夫人》(op.29),第四、第五交响曲(op.43、47)以及之后的作品一股脑儿地听完。-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