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冠中:戏曲的困惑
今日推送之《戏曲的困惑》录自《上海戏剧》1997年第3期,作者吴冠中(1919-2010),江苏宜兴人,当代著名画家、油画家、美术教育家。油画代表作品有《长江三峡》、《北国风光》、《小鸟天堂》、《黄山松》、《鲁迅的故乡》等。个人文集有《吴冠中谈艺集》《吴冠中散文选》《美丑缘》等十余种。
苦哇!打入死牢的女囚苏三被提审出场,虽戴着枷锁,却是一个楚楚动人的美貌女子,大红上衣,素白裙子,黑发垂挂,头上更扎有一条鲜明绿带与红衣相衬托。那监犯老头崇公道,一身灰调,满脸皱纹,白须白眉。两个角色,包容了一男一女,一老一少,一彩一素,搭配成极完整、丰富而又简洁的造型效果。同样的手法见于《武家坡》中,衣锦还乡的薛平贵鲜艳华装,苦守寒窑的王宝钏青衣素裹,一彩一素两个形象在舞台上相周全,相穿插,熔戏剧、绘画、音乐、舞蹈于一炉。
高庆奎、王幼卿之《武家坡》
戏曲故事虽亦助人伦,成教化,但戏曲首先予人美感,人们有闲去看戏,为的是享受,享受视、听的感官之美。不同于今日的话剧或电影侧重于揭示惊心动魄或血淋淋的人间悲欢,传统戏曲可说是追求唯美的结晶。更由于原先道具之简陋,戏曲的情节展现更全部依凭演员自身的表演,这客观条件的局限却促进了演员技艺的丰富、多样、细腻、深入,一条马鞭引来千军万马,一把折扇传递喜怒哀乐,这不是生活的符号化,而是从具象进入抽象领域的高度提炼与升华,在世界戏剧舞台上独树一帜。
唯有发展,才能发扬,这是我国传统艺术中各门类的共同问题,也是大难题。于是大家都在努力改进,也作了不少失败的探索。戏曲舞台背景的改动是最为明显的失败的探索——堆砌那么多五光十色的背景,淹没了演员的全部表现效果。
须知,道具破坏了角色的形和色,而传统经典剧目中的形和色已经千锤百炼,容不得半点杂质,就像一幅毋需渲染天地的传统人物画杰作。周信芳《追韩信》中的一跤摔倒,摔倒后高高跷起一条腿,予观众以强烈的视觉效果。今背景画成凌乱的山野,或开满了红花之类的蹩脚景致,令观众看不见那一条千钧之重的表情之腿。有时在电视荧屏中正欣赏《游园惊梦》之类的精彩表演时,前景却忽然移来花木树叶,挡住了移步换形的演员形象。
周信芳之《追韩信》
无疑,这种环境的“加工”,说明了对戏曲艺术的一窍不通,可悲!我是竭力主张要创新的,但必须深入理解了旧才能创新。背景未必不能改,但首先必须掌握背景与剧情之间的不可分割的内在联系,如密锣紧鼓的剧目的背景上可点染隐隐的块、点抽象纹样,大珠小珠落玉盘;凄凄切切的剧目背景上可用悠悠抽象线条来扩展韵味。
单靠有限的优秀传统保留剧目演出,远远不能满足人们的需要,要创造新剧本。由于戏曲的特色是戏剧、音乐、绘画与舞蹈结合的综合艺术,所以创作新剧就必须首先考虑这些不同门类的艺术个性的有机结合,这确是一项严要求的高水平创造。单从戏曲中表达内心活动的方式看,如以摇甩胡须的舞蹈动作表达烦躁或激愤,生活的具象己被提炼进入抽象或半抽象的表演样式。因为在抽象的大范畴里,戏剧、音乐、绘画、舞蹈彼此更易于接近、协调。
关肃霜演黛诺,也许着眼于少数民族的服饰易于融于京剧的样式,她还只是在现成的具象中寻找与戏曲的交汇点,如能将具象有意变形,提升到抽象境界,则道路应该宽得多吧?从服饰、动作、唱腔到语言,戏曲与现实生活拉开了较大的距离而自成独立之境界,似乎吻合了审美中的“距离说”,因而不少创新剧目都着眼于历史题材,躲开了跨越现实与艺术间鸿沟的难度。我之所以提出“抽象”一词,因这在造型艺术中,早已是不可回避的现实,虽然直至今日仍有人对抽象持批判态度。如何将现实生活,包括服饰、语言等等通过“抽象”的过渡而铸造成戏曲新篇,这个难题不是一朝一夕所能轻易解决的,但又不能不面对这重大的难题,“样板戏”硬邦邦强攻入京剧,是以牺牲京剧的半壁江山为代价的。
关肃霜之《黛诺》
40年代我在重庆沙坪坝中央大学听李长之教授的中国小说史,他谈了对长篇小说与短篇小说界定的观点,说短篇小说是写性格均已确定的人物在某一时段间发生了事变,尽管篇幅写得很长仍属短篇;而长篇小说则写人物性格的发展,即便篇幅短仍属长篇。这样,就不存在中篇小说的位置了。我不在此讨论他这一具有独立见解的论点,只是使我联想到,短篇小说比长篇小说更宜于改编成戏剧。虽然戏剧中有不少如《茶馆》等跨越数十年长度的佳作,但戏曲中表现《梁祝》或《红楼梦》等成本长剧总易流于松散。
戏曲宜于表现一段精彩的折子戏,而不善描写、叙述从头至尾的漫长的人生过程。看成本大戏,就是强迫你看那些帝王将相聚集的热闹场面,跑龙套出出进进的无聊过场,既没有戏,更没有艺,大可统统删掉,许多年轻人嫌京剧节奏太慢,不爱看,有一定原由。戏曲宜在折子戏方面下功夫,剪取生活之一枝,巧妙塑造,赋予华彩,充分发挥其美感之魅力。戏曲与话剧及电影遭遇,只能以其独有的形象与唱腔等方面的美感获胜。一位延安成长的著名老木刻家看了“起解”,说苏三那副银亮的鱼形枷锁美极了,他都想戴一戴呢!
作为外行,杞人忧天,都缘我衷心爱护戏曲,语多荒诞,希望专家们见谅、指教。
(《上海戏剧》199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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