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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写戏词要摆脱“散文思维”

汪曾祺 梨園雜志 2022-07-30
汪曾祺

汪曾祺(1920-1997),1920年3月5日生于江苏省高邮市,中国当代作家、散文家、戏剧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被誉为“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汪曾祺在短篇小说创作上颇有成就,对戏剧与民间文艺也有深入钻研。作品有《范进中举》《受戒》《大淖记事》《晚饭花集》《逝水》《晚翠文谈》等。


 一位有经验的戏曲作家曾对一个初学写戏曲的青年作者说:你就把它先写成一个话剧,再改成戏曲。我觉得这不是办法。


 戏曲和话剧有共同的东西,比如都要有人物,有情节,有戏剧性。但是戏曲和话剧不是一种东西。戏曲和话剧体制不同。首先利用的语言不一样。话剧的语言(对话)基本上是散文,戏曲的语言(唱词和念白)是韵文。语言是思想的直接的现实。思维的语言和写作的语言应该是一致的。


汪曾祺


 要想学好一门外语,要做到能用外语思维。如果用汉语思维,而用外语表达,自己在脑子里翻译一道,这样的外语总带有汉语的痕迹,是不地道的。写戏曲也是这样。如果用散文思维,却用韵文写作,把散文的思想翻成韵文,这样的韵文就不是思想直接的现实,成了思想的间接的现实了。这样的韵文总是隔了一层,而且写起来会很别扭。这样的韵文不易准确、生动,更谈不上能有自己的风格。我觉得一个戏曲作者应该养成这样的习惯:用韵文来想。想的语言就是写的语言。想好了,写下来就得了。这样才能获得创作心理上的自由,也才会得到创作的快乐。

 

 唱词是戏曲的重要组成部分。写好唱词是写戏曲的基本功。我们通常所说的一个戏曲剧本的文学性强不强,常常指的是唱词写得好不好。唱词有格律,要押韵,这和我们的生活语言不一样。有的民间歌手运用格律、押韵的本领是令人惊叹的。我在张家口遇到过一个农民,他平常说的话都是押韵的。在兰州听一位诗人说过,他有一次和婆媳二人同船去参加一个花儿会,这婆媳二人一路上都是用诗交谈的!这媳妇到一个娘娘庙去求子,她跪下来祷告,那祷告词是这样的:


 今年来了我是跟您要着哩,明年来我是手里抱着哩,咯咯嗄嗄地笑着哩!

 

 民间歌手在对歌的时候,都是不加思索,出口成章。写戏曲的同志应该向民间歌手学习。驾驭格律、韵脚,是要经过训练的。向民歌学习是很重要的。我甚至觉得一个戏曲作者不学习民歌,是写不出好唱词的。当然,要向戏曲名着学习。戏曲唱词写得最准确、流畅、自然的,我以为是《董西厢》和《琵琶记》的《吃糠》和《描容》。我觉得多读一点元人小令有好处。元人小令很多写得很玲珑,很轻快,很俏。


 另外,还得多写,熟能生巧。戏曲, 尤其是板腔体的格律看起来是很简单,不过是上下句,三三四,二二三。但是越是简单的格律越不好歪咕, 因为它把作者的思想捆得很死。我们要能“死里求生”,在死板的格律里写出生动的感情。戏曲作者在构思一段唱词的时候,最初总难免有一个散文化的阶段,即想一想这段唱词大概的意思。但是大概的意思有了,具体地想这段唱词,就要摆脱散文,进入诗的境界。想这段唱词,就要有律,有韵。唱词的格律、韵辙是和唱词的内容同时生出来的,不是后加的。写唱词有个选韵的问题。王昆仑同志有一次说他自己是先想好哪一句话非有不可,这句话是什么韵,然后即决定全段用什么韵。这是很实在的经验之谈。写唱词最好全段都想透了,再落笔。不要想一句写一句。想一句,写一句,写了几句,觉得写不下去了,中途改辙,那是很痛苦的。我们要熟练地掌握格律和韵脚,使它成为思想的翅膀,而不是镣铐。带着格律、韵脚想唱词,不但可以水到渠成,而且往往可以情文相生。我写《沙家浜》的“人一走,茶就凉”,就是在韵律的推动下,自然地流出来的。我在想的时候,它就是“人一走,茶就凉”,不是想好一个散文的意思,再寻找一个喻象来表达。想的是散文,翻成唱词,往往会削足适履,舌本强硬。我们应该锻炼自己的语感、韵律感、音乐感。


现代京剧《沙家浜》“智斗”

 

 戏曲还有引子、定场诗、对子。我以为这是中国戏曲语言的特点,而且关系到戏曲的结构方法。不但历史题材的戏曲里应该保留,就是现代题材的戏曲里也可运用。原新疆京剧团的《红岩》里就让成岗打了一个虎头引子,效果很好。小时候听杨小楼《战宛城》唱片,张绣上来念了一副对子:“久居人下岂是计,暂到宛城待来时”,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怆之情。“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看看不觉红日落,一轮明月照芦花竹”,这怎么能去掉呢?我以为戏曲作者应该在引子、对子、诗上下一点功夫。不可不讲究。我写《擂鼓战金山》,  让韩世忠念了一副对子:“楼船静泊黄天荡,战鼓遥传采石矶”,自以为对得很巧,只是台上没有产生预期的效果,大概是因为太文了。看来引子、对子、诗,还是俗一点为好。


杨小楼后台扮戏照片

 

 戏曲的念白,也是一种韵文。韵白不用说。就是京白的韵律感也是很强的,不同于生活里的口语,也不同于话剧的对话。戏曲念白, 明朝人把它分为“散白”和“整白”。“整白”即火段念白。现在善写唱词的不少,但念白写得好的不多。“整白”有很强的节奏,起落开阖, 与中国的古文很有关系。“整白”又往往讲求对偶,这和骈文也很有关系。我觉得一个戏曲工作者应该读一点骈文。汉赋多平板,《小园赋》、《枯树赋》却较活泼。刘禹锡的《陋室铭》不可不读。我觉得清代的汪中的骈文是很有特点的。他写得那样自然流畅,简直不让人感到是骈文。我愿意向青年戏曲作者推荐此人的骈文。好在他的骈文也不多,就那么几篇。当然,要熟读《四进士》宋士杰和《审头·刺汤》里的陆炳的大段念白。

 

 (《剧本》198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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