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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瑶卿:“你学人家,学得好死了也是老二,到不了第一”

王玉蓉 梨園雜志 2022-07-30

今日推送之《王瑶卿:“你学人家,学得好死了也是老二,到不了第一”》录自《戏曲艺术》1982年第3期,原题《王门学艺记》,作者王玉蓉,京剧旦角演员。原名王佩芬,又名王艳芳,她嗓音圆润清亮,唱工尤佳,许多剧目在宗“王派”的基础上,又有新的发展,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表演风格。她嗓音极佳,能连演五小时不“饮场”,有“铁嗓钢喉”之誉。


 一九三〇年,我十九岁,由江子诚引荐,从上海专程到北京来,拜在王瑶卿先生门下。当时我是一门心思要当个京角儿,我可就出名了。拜师是在丰泽园请的客,程砚秋先生、荀慧生先生、姚玉芙先生,都是师父家的常客。


 我磕完头以后,大家都到家里来,说是新徒弟要唱一段,问我最喜欢唱什么?我说:“我最喜欢唱程(砚秋)先生的戏。”我唱了一段《芦花河》,大家都说我有条好嗓子,但是师父说:“嗓子好有什么用!没味儿。不要说板,连眼也没有。”我一听,凉了半截儿,心想这下可完了,花了那么多钱,拜了师,磕了头,落个“连眼也没有”,还成得了京角儿呀!


王瑶卿与王玉蓉

 我来的时候,可是充满了信心,觉得自己唱过几年戏,还不错,满有点儿把握,离开上海时,我发过誓:不当上京角儿不回来。这回可回不去了,我急得直哭。姚玉芙先生劝我,叫我不要着急,耐心学习。他说:“师父说你没板没眼,是说你还掌握不好板眼的尺寸和节奏,学得不磁实,是师父要求得高。”我一想,也没得说,下决心从头学起吧!我这个南方人学京戏,可难了,师父也真费了大劲儿。

 

 我学戏,师父问我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你想不想当个好角儿?我说:“我来就为的是当个好角儿,要不我干吗来呢?”接着师父又问我吃不吃得了苦?我说:“只要能学好戏,我不怕吃苦。”

 

 师父家白天晚上客人都多,我学戏总是从夜里两三点开始,回到家天就快亮了。上午十点多钟,我开始吊嗓子,师父常是在里屋跟朋友说话儿,听到我唱得不对,就出来指点一下。吊嗓子,师父让我先喝足了水,唱起来就不许喝水了,为的是避免养成“饮场”的习惯。师父认为“饮场”在舞台上不好看,而且破坏情绪,他要求演戏不“饮场”,这也是师父的改革。一吊嗓子就是两三个小时,嗓子都冒烟了,唱哑了好几回,我直着急,心想原来还凭着有条嗓子,现在要是没了嗓子,我可就没饭了。师父却不动声色,只说:“不要紧,休息几天就好了。”我也不敢说什么,心里虽急,但还是接着练。

 

 师父一开头给我说《女起解》。在上海我唱过全本《玉堂春》,我心里嘀咕,从《女起解》学起,还要学到几时呀!可师父一开始教,我就明白了。上来师父教的头几句〔摇板〕,我还真唱不好。那个“忽听得”的“忽”字就是忽不上来,舌头底下象有个东西老卷着,唱不清楚。同时一板一眼的敲起来,我一句也唱不了。师父一个字一个字给我抠,一出《起解》学了半个多月。

 

 学完《起解》,我的嗓子索性一字不出了,我更急了。姚玉芙先生去问师父,师父说:“这是进步。因为字眼管着她了,她原来没有字眼管着,随便唱,嗓子好着哩,现在一管着她,不会唱了,唱不出来倒好,只要几出戏唱下来,嗓子会使了,就一劳永逸了。”师父是有经验的,果然学了几出戏以后,嗓子又恢复了。我过去唱戏就凭嗓子好,不管什么发音,就往高里拔,并没有味儿。唱戏就要有味儿,就象喝白酒,总要有六十度才好,要不,还不如喝葡萄酒哩!经过师父的训练,总算板过来了。


王玉蓉之《春香闹学》

 师父又让找武功老师给我练把子,我也不明白,我说:“师父,我唱文戏,还练把子干嘛?”师父说:“一定要练武功,唱文戏好多地方要武的身段,没有武功,身上不好看。”师父要求,我就练。武功我练过小五套,快枪、双刀,我拿不了顶,我练压腿下腰,这些基本功不仅为我后来《别窑》、《艳云亭》、《乾坤福寿镜》等“文戏武唱”打下了基础,最主要的是腰腿立起来了,演什么戏都好看多了。学是学出些成绩来,可真够苦的。说实在的,不要说学戏苦,就生活上也够受的。当时我就住在大马神庙师父家旁边,光学戏,不唱戏,经济上不宽裕,我也不会作饭,就吃大饼过日子,对我来说,可是苦着哩!然而既是为了学好戏,多苦也得坚持下去。


 我在师父那里一直学了两年,不唱戏,师父也不让我乱看戏,怕我学杂了。我原来学程,但是师父说:“程砚秋的嗓子是逢高不起,高了他就唱不出来,他有他的创造。你的嗓子高低都有,你学程不合适。你学人家,学得好死了也是老二,到不了第一,为什么不掌握自己的条件,闯自己的路呢?”师父对我唱腔中的抑扬顿挫要求得特别严。我虽然是学青衣,但是花旦、刀马旦的戏,师父也都让我学一点。


 在这两年里,我学过《探母》、《貂蝉》、《宝莲灯》、《桑园会》、《御碑亭》、《提萦救父》,还有《琵琶缘》、《刺红蟒》、《游龙戏凤》、《虹霓关》、《棋盘山》等等。师父说:“学戏不要着急,钱存到银行里,花起来方便。”就是说要多方面学习,多学点儿,多积累点儿。师父这两年给我打的底一子比较磁实,我以后演戏,用起来就觉着宽绰多了。我慢慢地才懂得师父的话了,银行里要是只存五块钱,要想花二百块就没法儿。


王玉蓉之《貂蝉》


 等到我能唱戏的时候,因为王玉蓉仨字叫不响,在北京没人知道,卖不出票去,哪个剧场都不接,后来赶上长安大戏院新开张,老板姓杨,金仲仁大叔当经理,还有刘砚亭。剧场盖好以后,传说戏台的方向不对,是白虎台,破台的时候,前面出来一个鬼,后面又追出一个来,弄成了两个鬼。戏班子都迷信,谁都不肯上“长安”唱戏。金大叔跟师父说:“王大爷,您说多倒霉,那么好个剧场,请谁都不唱。”师父说:“我这儿这个徒弟王玉蓉,她不迷信,也不怕鬼,让她去唱吧。”金大叔当着我的面也不好说,后来他说:“那么大的剧场,‘王玉蓉’贴出去,不卖座儿怎么办?”正好那天到师父家来的有农学院的院长庞敦敏,四大名医之一汪逢春,还有一个陆润庠状元的儿媳妇瓣萝轩主,他们都是上海人,他们说:“王玉蓉是上海人,不能让南方人表脸,戏票我们三个人包了。”师父让金仲仁找个好点儿的老生捧一捧,可是给多少钱也没人跟我唱。师父气急了,说:“你找个有鼻子有眼睛的,只要他能唱就行,”这样才找到管绍华,他是个票友,有戏瘾。头一天唱《四郎探母》,票都送给了理发店、澡堂子,只有一个条件,就是要去看,因为北京人看戏有个脾气,他认为不好的,送票他也不去看。

 

 也是凑巧,当时百代公司想灌《四郎探母》的唱片,一看报,六个《探母》,看谁的好呢?经理说:“看长安的吧,新开台,要不是好角儿不能唱。”外国人好奇,就决定看我的,去卖票,早没有了,他们就更想看,最后给他们在二楼后边安了两个座儿。那时候演戏,台上先黑着灯,主角一出场,“叭”一下子全亮了。那天台上摆满了人家送的花篮,挂了好些匾,好精神。管绍华有条好嗓子,我也有点舞台经验,不怯场,又有人捧场,出来一片彩声。百代公司一下看中了,要灌我的全本《四郎探母》的唱片。管事的说:“那得问问她师父,她师父同意,才能灌。”我当时也不知道,唱完戏,心里挺踏实,因为没唱错。回来问师父,师父说:“还行,总算唱了,没出错,没丢脸就行了。”这时管事的来了,他说:“王大爷,告诉您个稀奇事儿,百代公司要灌王老板的唱片儿。”师父说:“你没听错?”他说:“没错儿,我还特别问过他们的。”师父说:“那你告诉他们,不灌,灌了要影响我们的营业。但是你可不能真放手。”

 

 师父是真行,欲擒故纵,你越不让他灌,他就非要灌。他们说这次灌片和梅老板、程老板不一样,要灌全的,连念白、过场都灌。最后灌了片子,销路很广,因为这是独一份儿全本的《四郎探母》,姜妙香的杨宗保,吴彩霞的萧太后,李多奎的佘太君,都是好样儿的,许多学戏的人都愿意买。电台一广播,满街都是“丫头,带路哇!”我也就因此立住脚了。


王玉蓉之《四郎探母》


 我在“长安”唱了八年戏,师父场场都去照应。一九三九年十一月,我回上海去演出。我到北京学戏好几年,成了京角儿了,回上海可不能砸锅,师父就陪我一起去上海,天天亲自为我把场。我的事都是师父一手操办的,我的一切都是师父给的。


 唱完《探母》,接着唱《貂蝉》,这个戏是师父当练基本功教给我的,因为舞蹈动作多。一般都是花旦唱,而我是以青衣的身分唱。师交要我拿握好貂蝉的三重身分:在司徒府,她是个识文断字,充满忧国忧民思想,有志为国除奸,为主人分忧,守身如玉的歌伎。对吕布她是王府千金,名门闺秀,她对吕布要有所挑逗,但不能轻浮,要稳重,含蓄。与吕布见面时,只能一对眼光,马上收回来,端坐,羞答答地低着点儿头。斟酒时,侧着身子,用水袖挡着点儿,拿起酒壶斟酒,又略抬眼皮与吕布对一下眼光就转过身来,处处都要表演出小姐的身分。盟誓时,不能马上就跪下,要端着点儿,吕布一再拉他的衣袖,才勉强跪下去,要透着正派,有“分儿”让吕布想够够不着,越想够。而在董卓面前,则又纯粹是美貌歌伎,一举一动都要表现她的媚气,挑逗董卓,勾他魂销。在表演上有青衣的东西,又有闺门旦、花旦的东西。师父善于突破行当,绝不受行当的限制,最根本的就是要符合人物的需要。

 

 “大宴”“小宴”都是貂蝉的重头戏,“梳妆掷戟”也是关键,师父讲得很细。“梳妆”,貂蝉从镜子里看见窗外的吕布,她心里一动,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于是有意自言自语地叹息:我本是许配温侯为妻,不想被老贼霸占,若是能再见温侯一面,我就是死也甘心。这是说给吕布听的,这时候她绝对不能向窗外张望,丝毫不能露出她看见了吕布的痕迹,一定要让吕布感觉到貂蝉内心充满了痛苦,真心实意在思念他。表演的时候,貂蝉背对观众,在镜子里看见吕布了,一吸气,双肩轻轻一起,情绪上表现出一怔,让观众从背上感觉到貂蝉在镜子里发现什么了,对人物的内心活动有所交代。“凤仪亭”一貂蝉见到昌布,仍然要掌握好小姐的身分,要做出思念吕布,但又为被董卓所玷污而不能再事吕布,十分痛苦,还要用话来激吕布,使他非杀董卓不可。掷戟以后,貂蝉偷听到李儒献计,让董卓把她送给吕布,她看到董卓有点动摇,出来就要特别撒娇,发嗲,寻死觅活,打消董卓的动摇,加深他们父子的矛盾,这样才能达到连环计的目的,也才能显出貂蝉的机智和她为国舍身的精神。

 

 貂蝉在戏里扮古装,古装戏是梅兰芳先生的创造,师父吸收过来了。师父从来不保守,只要是好东西,哪怕是自己学生的,他也学习、运用。但师父借鉴别人的东西,绝不硬搬,而总是结合特定的环境、人物,加以再创造。貂蝉的三重身分表现在古装头上也不一样:“拜月”时是梳单斜抓髻,完全是个年轻的姑娘打扮;见吕布时,一边斜戴一边插花,是一位端庄的小姐,而到了董卓的相府以后,做了太师的爱妾,则是满头珠翠,富丽堂皇,装饰要随着人物而变。在服装方面,师父也有革新,“大宴”时,用五彩水袖,以增加人物的艳丽。五彩水袖是在水袖上一层一层加五彩穗子,耍起来难度大,因为它比一般水袖重。


 师父特别往意外形和内心的统一。他设计的服装、头饰,既要求造型美,又要符合人物身分。如《武家坡》王宝钏头面用银泡儿,不戴水钻,鬓边插一朵白花。青褶子,不用缎子,用印度绸,为的是不那么光闪闪的。因为王宝钏苦守寒窑,无钱,也无心装饰打扮,不能满头珠翠,又不能太破破烂烂,她毕竟是相府千金。王宝钏当时听说薛平贵已经死了,插白花是为了纪念薛平贵的。这些淡雅的装饰,恰到好处地衬托出王三姐这时凄苦的心情。《算粮》回相府后,戴点翠头面,不失身分,雍容大方。《玉堂春》中“监会”时,苏三还在坐牢,冤狱能否申辩,尚不得而知,师父设计的头面也是银的,包一块绸子,戴水钻不合情景。《孙夫人》中《祭江》是满堂白,太监、宫女、车夫都穿白,孙夫人白蟒、白裙子,点翠凤冠白穗子,头上勒白带子,一绺水发。师父还和电工吴宝安一块研究、设计,祭礼、香蜡都安上电灯,一插香蜡,摆供果,灯就亮,气氛浓了,当时也很新鲜,台下总有好儿。

 

 师父在化妆方面也是很有研究的。我脸上的脂粉是七个色,深浅不同。过去是用日本水粉打底,用胭脂油彩上色。化妆时先打上白色,洗掉,然后再上一次底色,这样毛孔填上了,显得细。眼睛上下眼皮深,两边浅一点;颧骨中间要深一点,鼻窝浅一点,深了发死,但要勾出鼻子来;嘴边要浅一点,这样才轮廓分明。脸形不同,深浅安排也不一样。眉毛上边要有点红底子,好托出黑眉,眉毛不能画得太细,柳叶眉,两头尖,中尖粗,太细了压不住脸。眼圈要画满,才能显得眼睛大。我的脸大,而且又是圆脸,师父让我把片子贴长一点,靠外一点,脸就显得长了。小弯儿也要根据脸形贴,长脸贴低一点,短脸贴高一点。师父特别往意这些小地方,化出妆来,自然好看。

 

 演了《探母》和《貂蝉》以后,在社会上有点影响了,师父又对我说:“你要当好角儿,光学别人的不行,也要让别人学学你才好。”我说:“哪有人学我呀!”师父说:“你要有信心,就看你能不能苦练。”我说:“我能苦练。您说吧,怎么练?”师父就给我说全本《王宝钏》,师父根据我的嗓子条件,把《花园蹭金》、《彩楼配》、《三击掌》、《别窑》、《母女会》、《武家坡》、《算粮》、《大登殿》串在一起,这就是大家说的“王八出”,一个晚会唱到底。《别窑》本来是麒麟童(周信芳)的戏,师父觉得好,吸收过来了。这出戏我原来会唱,师父看我脚底下有点功夫了,就和武生钟鸣岐一块儿研究,增加了窑前窑后,窑左窑右,斜的、横的各种各样的圆场和碎步,使得两个人的对唱活跃起来了。师父要求两个人走得一样,两个人的心情都一样,难舍难分,一下一下都要紧紧扣住,身子始终七分面对观众,又要注意台上人物的情感、眼神的交流。在所有的戏里,师父都要求这样三七开。师父认为完全正面对观众,太死板,也不合情理,剧中人无法交流,完全侧身对观众也不行,演戏是为给观众看的,总侧着身子,观众就看不见表情了。


王玉蓉之《别窑》

 

 《别窑》有个屁股座子,很难练。王宝钏舍不得薛平贵走,拉着他的衣襟,这是预先在薛平贵下甲里面安排好的一块绸子,王宝钏在转过身来背对观众的时候,把绸子攥在手里,一个要走,一个拉住不放,两人跑圆场,薛平贵拔剑割断衣襟,王宝钏一个搓步,双水袖扬起,左腿高翘,右脚尖踮起坐下,露出手里攥着的那段绸子——被割断的衣襟,做得好,不但形象美,而且非常激动人心。


 这个远屁股座子前面有个搓步,表现出王宝钏不忍分离,紧拉薛平贵的衣襟,一剑割断,失去重心,被远远地摔出去,双扬水袖,左腿高抬起来,好象蹦得很高,然后飘然落下,摔得很重,其实右脚并不离地,这就要腰腿的功夫。《别窑》还有一个跪搓步,穿裙子走跪磋步,一般都要用手提一下裙子,师父教给我时不让提。薛平贵要走,王宝钏拉他,就在这拉的时候,左腿往前冲一步,裙子随着腿往前去了,然后利用这个冲劲,身子快速往后一撤,乘裙子还没回过来的工夫,双膝跪下,走跪搓步就压不着裙子了。在这样心急火燎的时刻,如果先提一下裙子就会冲淡情绪,这又是腰腿的劲儿,而且还要掌握好速度。演员的腰腿功可是重要,没有腰腿功,身上发僵,表演就难了。

 

 《武家坡》的跑坡是一种难度较大的圆场,当时师父还没有给别人说过,头一个给我说的。这种圆场身子是正的,而脚是斜的,可不好跑了。一般的圆场,跑起来必须吸气,挺胸立腰,脖子略梗着点儿,上身不能动。练时,师父要求就地跑(就象踏步走那样),五分钟不许挪地方,脚跑身子不动。师父总说:“跑圆场,心里要觉得双肩上放两碗水,可不能洒出来。”这本就不容易了,“跑坡”的圆场,正着身子,斜脚走,吸着气,上下拧着,走起来都憋得出不来气。《乾坤福寿镜》里,胡氏疯了以后,也有类似的走法,她可又不一样,是左右两边斜,头不动,身子稍稍飘动,手脚动,眼睛直呆呆的,失魂落魄的样子。“跑坡”是一直向左边斜走的圆场。师父说了,我就练,不管刮风下雪、三伏天,我天天在院子里跑。常常是程玉菁师哥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跟着。晚上,师父屋里来的客人多,我也到院子里跑。有时下雨下雪,地上滑,师父听到我滑倒了,就赶紧出来问我摔着了没有,我总说没有,反正年轻,摔一下也不在乎。为了练头不动,开始时,师父抓住我的头发练,痛着哩。经过苦练,我终于掌握了这种圆场,每次演时,一走就有好儿。就是师父常说的:“你在哪里下功夫,你就在哪里收获。”

 

 “跑坡”时,篮子要在身子后面倒手,线尾子容易挂住,师父教我,王宝钏一只手指着前面,对薛平贵说“那旁有人来了”,把薛平贵和观众的注意力都引过去。这时吸气,腰一挺,线尾子在腰的部分就有了空间,下蹲,另一手背过来,压住线尾子,篮子就拿过来了,同时顺势抓一把土一扬,“唗!”唱:“急忙回到寒窑前”,锣鼓点里走碎步,转过身去,右手略抬高一点,一个亮相,然后斜脚慢慢走下去。不能快,也不能走大圆场,快走不难,慢可不容易。这时王宝钏又心急,又生气,心里要快,可脚下迈不开步子,坡路又不好走,因此必须慢慢下场。几下子就跑下去了,并不符合人物此时的特定情况,而且身上也不美。


王玉蓉之《武家坡》

 

 《王宝钏》里唱的都是〔西皮〕。几段〔慢板〕:《彩楼配》时是小姐,抛彩球择婿,她心中已有了对象,因此唱得比较活跃兴奋;《三击掌》中要注意激情;《武家坡》则要唱出悲调。师父说:“《算粮》王宝钏心里高兴,但她是相府千金,要有身分。出来又给薛平贵捋胡子,又掸衣服,显得小家子气。”

 

 我的《大登殿》和有些唱法也不同,我是“急急风”上场后,就站在上场门处,冲下场门喊“刀下留人”,四个宫女站“一条鞭”。我站在台口唱一句“急急忙忙上金殿”,眼睛示意,四宫女上殿去,王宝钏随着就上殿了,不走到下场门一边再转回来上殿,走起来顺些。代战公主始终坐小边,王宝钏去请母亲的时候,代战也不能走过来,宝钏的座位。师父在部位上要求严格得很,一点都不能错。因为舞台上的设计是全盘考虑的,如果你随便改动,就要影响整个舞台的画面,同时也会妨碍台上人物之间的交流。如果王宝钏下场,代战过来坐在她的位子上,她来了,代战又要走过去,不但这两个动作没有目的性,台面上也乱,而且影响代战作为一位知书明理的公主形象,再说老太太上场时的表演也不顺当。这和《金水桥》不一样,《金水桥》里詹妃恃宠僭位,一上殿就坐在大边,皇后上殿,皇上赶快示意,詹妃才转到小边,把大边让给皇后坐。师父经过研究考虑,才做好每场戏舞台部位的设计,只要设计定了,就不能乱来,要改就必须重新再通盘考虑,台上要互相配合,绝不能搅戏、夺戏。

 

 《孙夫人》也是师父给我串的全本大戏,从《过江招亲》、《别母》、《回荆州》、《下西川》、《截江夺斗》,一直到《大别宫》、《祭江投江》,也是一个晚会。《截江夺斗》一般是赵云的戏多,师父便给孙夫人加了好多唱,有〔二六〕、〔快板〕,跟赵云辩理,辩得赵云无法答对,他又不敢跟孙夫人动手抢。张飞赶来了,他可不管这一套,跳过船来,一枪就把来接孙夫人的周善挑死,孙夫人一愣,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赵云给张飞示意,张飞就一把夺过阿斗交与赵云,赵云抱着阿斗跳上另外的船走了。孙夫人起〔哭头〕,可她并不是抱怨,而是夸桃园好义气,这很突出孙夫人的性格和深明大义。

 

 《大别宫》孙尚香听说刘备死了,要到江边祭奠,去辞别母后,母后不同意她去,她一定要去,一母女俩有一场辩论,有一大段对唱,是〔原板〕转〔快板〕,也是师父安排的。师父最讲究〔摇板〕和〔快板〕,〔慢板〕腔多,比较容易讨好,而〔摇板〕、〔快板〕最难唱好。我的好多戏里都有大段〔快板〕,《大别宫》里有,《艳云亭》里有,《王宝钏》里也有,程砚秋先生见着我,总爱开玩笑地叫我‘王快板’。我说:“我哪比得了您哪!”程先生的〔快板〕是真讲究,真美。我经过师父把着手教,也确实在〔快板〕上狠下过功夫。师父的〔快板〕,主要是注意尺寸和气口,运用气口唱感情。也就是要求在台上唱足,做到家。师父教的时候,什么地方换气,什么地方要劲儿,一点儿一点儿都给我讲,师父说:“台下不要摆谱儿,对人要谦逊和气,台上艺术不能让人,可也不能抢戏。”哪个地方要唱出好来,师父在本子上给我画上圈儿。该唱出好来的地方,你没唱出来,师父就不高兴,他从来不打人,不高兴的时候,只是端着水烟袋,冷着脸子。说实在的,这比打和骂还要难受。我下了戏回来,进门叫声“师父”,只要看到师父绷着脸,我的心就嘎登一下。有时师父一绷好几天,直到你下回唱好了,才有笑脸。有一次唱《武家坡》,我觉得每次都有好,这次再卯点劲儿,结果反倒没有好了。师父说“你唱‘过’了,要恰到好处。唱过劲儿了,听起来不悦耳,观众就不给你叫好。”


王玉蓉之《回荆州》

 

 几十年来,我跟师父学戏,我一直牢牢地记住师父所概括的“〔快板〕不快,〔慢板〕不慢,以字带腔,着重气口”这十六个字。以字带腔,就是什么字放出去,什么字收回来,不能乱。师父还特别强调“唱字不耍腔,耍腔不唱字”。〔快板〕一般唱法都是一字一板,力气平均使用,而师父则不平铺直叙。如《武家坡》中“提起别人我不晓,苏龙魏虎是内亲”,“不晓”之间要偷气,“苏龙魏虎”之间也有气口,这样就有了起伏;“你我同到相府去,三人对面说分明”,“三人对面”音要抑,板要慢,“说分明”再放开去,音扬起来,板快上去,欲扬先抑,抑扬顿挫,非常好听。王派的唱腔,高的很高,低的很低,最难的是低音,有时低得好都没有,但是还要让人听得见。

 

 师父的许多腔都是简谱无法记全的,多数带小弯儿。〔原板〕又常带小生调,《大别宫》里“母后说话言语颠”就带小生味,“颠”的甩腔有高有低。师父教我的都是老腔老调,但听起来却和别人不一样,主要是气口、节奏不同。师父是不管你剧本里一句唱词写几个字,十二个字,十个字,甚至三个字,两个字,他都能以字为腔。全本《王春娥》(《三娘教子》)也是师父给我串的,后面“哭灵”的〔反西皮〕就有三个字的句子,跟别人的不一样,和梅先生的也不一样,师父安的腔,很好听。

 

 师父对每个徒弟教戏都不一样,他是因材施教。我的嗓子好,能唱,就大戏多,主要是唱工戏。除前面说的几出大戏,还有全本《李艳妃》(从《大保国·探皇陵·二进宫》到《斩李良》,八本《雁门关》(演两晚)都是师父自己给串的。《焦仲卿妻》是师父根据我的张口音好,喷口好,给改的辙。师父还请陈墨香先生给我编新戏。师父爱看书,看到好故事,好情节,就跟陈墨香先生商量研究,陈先生编剧本,师父安腔。《艳云亭》、《乞酒惊艳》、《渔家乐》、《香祖楼》、《天台狱》、《上阳宫》都是给我编的。但师父从来不主张我有嗓子就使劲唱,他要求我唱出人物的感情,该做的戏一定要做到家。在每一出戏里,他总要给人一点可听的,给人一点可看的。

 

 师父教我京白戏不少,可我总带点南方口音,念不好,师父就不让我唱。只有《探母》的京白,有中州韵,念起来不大显南方音,我就唱《探母》。《探母》的表演也很吃力,比如公主请安,上身一点都不动,慢慢蹲下去,坐式,不能撅屁股。旗装步,既不是小生步,也不是八字步,小生亮靴底儿,旗装步不能亮,而是走大步,收腹挺腰,要走得“帅”气,萧太后年岁大一些,不能象年轻人那么“帅”,但是胸要挺起来,腰不能弯,只能稍稍往前探一点;小姐的步子略带点弹性,太太的步子端庄稳重。旗头不能来回晃,一点儿不能晃,看东西身子跟头一块儿转。师父说:“练旗头要好象头上顶着个气球,一动就掉下来了。”这些都是师父在宫中唱戏,仔细观察旗人生活,又经过提炼,运用到戏里,生活气息很浓,又耐看。

 

 师父自己一辈子都在进行艺术创造,也要求我们精益求精。师父经常告诫我们,演戏要先了解人物。心里没有人物,神情就表现不出来。《御碑亭》中的三个滑步,师父处理得不一样,就是因为情况不一样。第一个滑步是天下雨了,心里急着快走,好去避雨,完全没注意脚底下,滑了一跤。表演是左脚小步一滑,右脚马上往前一跟,因是没留神,滑步大,控制不住摔倒了,一个屁股座子,左脚翘起,右肩向下,右手做撑地状,可不着地。第二次是注意了,小心翼翼,心里想着可别再滑倒了,可是因走得急,地又真滑,还是滑了一下。这回毕竟是注意了,左脚往斜里一滑,右脚就跟上去了,只是一闪身,没有倒下去。第三次就更注意了,右脚一滑,左脚就稳住了,只出溜了一下。这些动作都和人物内心的活动结合在一起,合情合理,有真实感,又优美。

 

 《福寿镜》我原来是演寿春。寿春是主角,她不是一般的丫头,她同情受害的主母,她有舍身救人的精神,因此她不能用一般花旦的演法,可又不同于一般青衣,她穿裤子袄,因此她比花旦稳,比青衣活。她的唱也多。《失子惊疯》寿春和胡氏都有三个屁股座子,三个亮相。胡氏疯了,要去迫儿子,寿春拉着她,不让她走,胡氏“哎!”摆脱寿春,双水袖甩出去,寿春云手一个屁股座子,胡氏用力过猛,也是云手一个屁股座子。寿春起来又拉,又甩开,云手转身,又各自一个屁股座子,两个人的动作一样。


王玉蓉之《乾坤福寿镜》

 

 第三次寿春又拉,胡氏这时心里发蒙,只想着这个人真讨厌,干嘛老拉着我。“欸!”又使劲把寿春甩出去,胡氏两只水袖耷拉下来,两眼直盯住寿春,不明白她是谁。左右两脚尖用力,一原地不动,身子轻轻左右摆动,她把人家甩出去了,这冲力使她也站立不住。寿春是一个远屁股座子,右手抬得高一些,左手低一些,左腿翘起,右脚一颠,坐下,跟《别窑》中王宝钏的屁股座子相似。

 

 师父安排的每一个动作,都有内心依据,绝不为表演而表演。后来为了陪老铁(师父的女儿铁瑛)演出,我也演过胡氏。胡氏的疯和《艳云亭》萧惜芬的疯可不同,胡氏是真疯,眼神一直是直的,没有变化,眼珠不会转动,我为练这个疯子的眼睛,练了两个月,胡氏的表演,处处都要表现这个“疯”字,她叫板不能像正常人抖袖叫板,而是在她站立不稳,左右摇晃向前走的过程中,水袖稍稍往外甩大一点,叫板起唱。她打寿春也是下意识地把拳头杵出去,并没有目的性,因为她已精神错乱,不能有意识地支配自己的行动。


 萧惜芬是假疯,眼神有变化,和《宇宙锋》的情形一样,当人面装疯时是直的,而打背躬时,转过脸来就是好人的眼神。最重要的是萧惜芬装疯开打,她表面上是疯子,不能象正常人一样打法,她的“四股档”完全是反的。她拿个鸡毛掸子当枪,应该往右,她往左,亮相也是反的,眼是直的,但又要让人感觉出来她心里是明白的,因为她是装疯,她的行动有意识,这个劲儿很难拿,身段全是武的。寿春和胡氏有许多动作也都需要武功底子,没有武功,这些屁股座子根本摔不好,连抬手都是软绵绵的。我这才深深体会到师父让我必须练武功的苦心了。

 

 师父离开我们已经二十八年了,我一刻不敢忘记师父对我的教诲和期望,也没有一刻忘记过自己对京剧事业的发展负有责任,现在我虽年逾古稀,但我仍愿意在我的有生之年,为培养下一代做一点我力所能及的工作,把师父教给我的艺术传下去。(蒋健兰整理)


(《戏曲艺术》198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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