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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鑫培“驾崩”后谭派的分化

马明捷 梨園雜志 2022-07-30

今日推送之《谭鑫培“驾崩”后谭派的分化》录自《电视与戏剧》1994年第8、9期,原题《漫谈谭派的分化》,作者马明捷。


 京剧史上,有一个为梨园后辈极尊崇的人物,他就是谭鑫培。


 谭鑫培是京剧第一代老生的继承人,也是第二代老生的领袖,又是京剧成熟时期的代表人物,他的表演艺术被称作谭派。


谭鑫培


 起初,谭派并未确立老生行的独尊地位,和他抗衡的有孙菊仙创始的孙派和汪桂芬创始的汪派,以及许荫堂、杨月楼的张二奎派等等。若干年过去了,到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孙、汪、奎派都渐渐没落了,北京形成了“有匾皆书垿(山东人王垿,书法家,所写匾额遍于京师),无腔不学谭”的局面,谭鑫培被推崇为“伶界大王”,成了京剧的一代宗师,谭派也几乎成为后起的老生学习、追随、模仿的唯一流派。

 谭派为什么能取得这样的地位?京剧音乐家陈彦衡在《旧剧丛谈》一书中写道:“梨园内行论须生一门,约分三种:曰‘安工’,曰‘衰派’,曰‘靠把’。‘安工’以唱为主,如《除三害》、《二进宫》等剧是也;  ‘衰派’纯讲做工,如《状元谱》、《天雷报》等剧是也;‘靠把’则重武功,如《定军山》、《战太平》等剧是也……谭鑫培才高艺博,能兼三长,而又不拘一格。同一唱工,《碰碑》则学(余)三胜,《乌盆》则学(王)九龄。同一做派,《状元谱》则学(程)长庚,《桑园寄子》则学三胜。同一靠把,《定军山》则学三胜,《镇澶州》则学长庚。不特此,《天雷报》拟周长山,而身段汰其冗拙,《空城计》仿卢台子,而声韵较为悠扬。至于靠把武功,乃其本行夙学,最难者,身手轻灵超越前辈,而气韵渊雅,不同武行。集众家之特长,成一人之绝艺,自有皮黄以来,谭氏一人而已。”


 陈十二爷这段话,使我们明白了谭鑫培剧坛竞争中获胜的原因,谭派高明在哪里。首先,京剧老生的三个分支,即安工、衰派、靠把,谭鑫培都能唱,而且都唱的好。其次,第一代老生程长庚、余三胜、王九龄、周长山、卢胜奎(台子)等人有特色的剧目和表演,谭鑫培都有选择的继承下来了,所谓“集众家之特长”是也。第三,谭鑫培学戏,演戏“不拘一格”,对前人的东西,有变化、有改革。因此,谭鑫培才能大红大紫,压倒同行,雄居梨园盟主之位。


 既然京剧老生已形成了罢黜百家、独尊谭派的局面,所以,一时学老生者纷纷投入谭派大门,不仅“内行”如贵俊卿、王雨田、贾洪林、罗小宝、吴铁庵、孟小茹、余叔岩、谭小培、贯大元、刘春喜等,就连票友王君直、王颂臣、王庾生、夏山楼主(韩慎先)、红豆馆主(爱新觉罗·溥侗)、言菊朋等,也无不以谭派为圭臬,简直是一支谭派大军,声势可谓壮矣。


 1927年,“伶界大王”谭鑫培“驾崩”,京剧老生一行出现了群星灿烂,却没有了太阳和月亮的形势,同时,一场“王位”之争也开始了。争“王位”,即竞争第三代老生领袖,谭派大军中,最具实力,有望“即位”的是余叔岩、谭小培、王又宸、言菊朋等人。

 余叔岩是第一代京剧老生余三胜的孙子,少年时以小小余三胜之名在天津唱红。“倒仓”后回北京,一边休养,一边苦学谭派,虽然费尽心思拜在谭鑫培门下,但谭只教了他一出《失街亭》的王平,半出《太平桥》的史敬思。余叔岩学谭自然不能指望谭鑫培给他一出一出地说戏,于是他采取了独特的学习方法:一是观摩谭的演出。不论是剧场,还是堂会,只要是有谭的戏,他是一定到场。二是向学谭有成的人请教。“内行”如刘春喜、李顺亭等,票友如陈彦衡、王君直、韩慎先等,都给了余许多帮助。三是接受与谭鑫培长期合作,熟悉谭派艺术的人,如花脸钱金福、丑角王长林、花旦田桂凤、青衣陈德霖等的指导。通过这种艰苦踏实而又灵活有效的学习,余叔岩很快成为谭派老生中的佼佼者,继承、掌握了谭派剧目和谭派表演法则。


余叔岩之《别母乱箭》


 然而,余叔岩学谭又不是萧规曹随,一成不变的。在忠实于谭派精华的基础上,他根据自己的自然条件和对剧情、人物的理解,在演唱中渐渐地表现出自己的特点。他的嗓音不如谭鑫培,但唱得刚柔相济,刚而不燥,柔而不媚,明快含蓄,旋律韵味胜于谭,念白既遵循中州韵,又生活化、人物化,许多戏中的舞台处理也和谭派不一样了。当时,人们把余叔岩的表演艺术叫做新谭派。


 新谭派很快受到观众的欢迎,风靡北京后,又轰动了天津、上海,后来,“内行”也认可了。虽然,由于梅兰芳的崛起,旦角艺术突飞猛进,有超越老生之势,“京剧大王”的王冠为梅兰芳所得,但第三代京剧老生首席之位,是实至名归的落在余叔岩头上,新谭派也自然而然的改称余派。当年“无腔不学谭”的时代由于余派的兴起而告结束。后起老生如杨宝忠、孟小冬、李少春、王少楼、陈少霖,甚至谭家嫡传、谭鑫培的孙子都投入余门,未曾拜师而学余者如马连良、贯大元、杨宝森、奚啸伯等,难以数计。


 谭小培是谭鑫培第五子,也是谭八子中唯一继父业唱老生者,既承家学又是小荣椿科班出身,应该说是一位基础坚实、路子纯正的老生演员。但是,这位谭五爷虽是“谭大王”之子,个人条件和基本功都不如他的父亲,一生又恪守谭派传统,不越雷池半步,所以,在京剧名老生中,固然有他这么一号,却一生没唱出什么名堂,艺术上也没有什么创造,自然谈不到特色、风格了。著名旦角顾正秋在台湾出版了一本《顾正秋的舞台回顾》,有一个章节说到四十年代中期谭小培随儿子谭富英到上海演出,钱挣的挺多,他高兴了,要“露一口”给干孙女(顾正秋是谭富英干女儿)听一听,“坐在炕上,摇着头唱了一段二黄慢板”。顾正秋回忆说:“说真的,他老人家的戏实在不怎么样,嗓子很干,腔也老。”我想,嗓子干,可能受年纪、身体影响,唱腔,却一定是谭派的,而且是没有变化和发展的谭派,顾正秋已经觉得老了,观众还会喜欢听吗?与余叔岩的新谭派相对,谭小培是当时被称为旧谭派的重要成员,不变化、不改革,必然落伍。因此,谭小培没挑梁唱过戏,只给尚小云、程砚秋“挎刀”,终其一生,二牌老生而已。


谭小培之《失街亭》


 王又宸是谭鑫培之婿,票友出身,得谭真传甚多,除武功外,其他方面都比谭小培好。扮相清秀、文雅,嗓音清亮、宽厚,《连营寨》、《洪羊洞》、《失·空·斩》、《四郎探母》等谭派戏都唱得绳规墨矩,谭味十足。因谭小培不行,王又宸便以谭派正宗为号召。余叔岩唱出了新谭派之后,他成了旧谭派领袖,很红过一阵子,谭派老戏迷非常捧他,一时颇有点儿“王位”继承人的气势。然而,王又宸既以谭派正宗自居,又坚守旧谭派传统,正宗而又旧,便不能有半点儿和谭鑫培不一样的地方。当余叔岩已经拥有越来越多的观众时,王又宸的旧谭派便渐渐的不大行了。时代毕竟在向前走,王又宸也无可奈何的由挑梁老生降为给别人“挎刀”的二牌老生了。到今天,还有几个人知道京剧史上曾有过一个王又宸呢?


 言菊朋曾是票友,蒙古人,清末理藩院的职员。因喜欢京剧,迷上了谭派,便参加了北京的票房活动,一边观摩谭鑫培的演出,一边从陈彦衡、红豆馆主等人学习谭派演唱艺术,成为北京的谭派名票。1923年,他为梅兰芳挂二牌到上海演出,陈彦衡为他操琴,回北京不久就下海了。成为专业演员后,言菊朋打出的旗号是“旧谭派之首领”,也想做谭派正宗继承人。但是,言菊朋终于没有在旧谭派的路上走到底,一方面他感受到了时代的变化,余叔岩的成功对他未必没有启迪;另一方面他的嗓音渐不大行了,完全按谭派的唱法,也是难以胜任了。因此,稍后于余叔岩,言菊朋开始了他的革新、创造。


言菊朋之《定军山》


 言菊朋除了谭派剧目之外,还演出了孙(菊仙)派的《卧龙吊孝》、《骂杨广》;汪(桂芬)派的《取帅印》;王(九龄)派的《应天球》、《宫门带封官》、《金兰会》;奎(张二奎)派的《金水桥》、《打金枝》,等等。在演唱方法上,他按照“腔由字生,字正而腔圆”的法则,结合自己的嗓音条件,创造出了虚实结合、委婉跌宕、曲折细腻、富有书卷气的“言腔”。《让徐州》、《卧龙吊孝》、《上天台》等戏也成为了言菊朋的代表剧目,他到底从“旧谭派之首领”渐变为一个新的艺术流派——言派的创始人。


 谭派呢,既然分化为新、旧两派,新谭派发展成了新的流派,旧谭派又衰落了,谭派就灰飞烟灭吗?不是,谭派还存在。


 谭富英是谭小培之子,幼入富连成科班,打下了良好的基础。身为“谭大王”嫡孙,又有个唱谭派老生的父亲,规规矩矩地学谭派不就行了吗?然而,谭富英出科后却拜在余叔岩名下,学习余派表演艺术。宗谭而又学余,融新、旧谭派于一身,谭富英以他的嗓音清亮甜脆、唱腔朴实方正、身段干净简练、武功纯熟边式的表演风格,形成了自己的流派。这个流派自然也只能称为谭派,但是,这个谭派已经不是他祖父谭鑫培那个时代的谭派了,也不是他的姑丈王又宸和父亲谭小培坚守的谭派。这是第三代的谭派,又一个新谭派。


谭富英


 谭鑫培学程长庚、余三胜、王九龄等创造了谭派。谭鑫培死后,谭派分化了。然而,正是由于这个分化,谭派得以延续,京剧老生艺术得以发展。它证明了一条非常重要的道理,即艺术流派的继承总是与向前发展革新分不开的,正因为后继者根据自己条件发展革新前辈的艺术,才使得京剧艺术越来越走向繁荣兴旺。如果一代一代的京剧演员都是死守规矩。不肯越前人的藩篱一步,那么从谭鑫培之后,京剧须生这个行当怎么能发展出今天这种百花齐放、流派纷呈的局面来呢?


(《电视与戏剧》1994年第8、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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