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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荣琛:回忆随梅、程两大师义演《四五花洞》

赵荣琛 梨園雜志 2022-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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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6年的上海,抗战胜利的欢乐气氛还没有完全消退。梅兰芳、程砚秋两位大师,在日伪侵占上海、北平时,都以高风亮节息影隐居,胜利后复出,恰恰又都在上海,而且程先生收我为徒,杨畹侬拜梅先生为师,一时传为美谈。

 

 这时,蒋夫人宋美龄女士等,倡议在上海筹办赈灾义务戏,广邀京剧名角参加,当然包括梅、程二位。上海有很多热心朋友建议:这次义演,要特邀梅、程二位合演一次,还要带上畹侬和我,戏码是《四五花洞》。义演共三场,两场《四五花洞》,一场梅、程全参加的《红鬃烈马》。梅、程两位欣然从命。

 

 《四五花洞》是一出剧情离奇却甚为风趣的玩笑戏,以真假潘金莲为故事,女妖变潘金莲,处处模仿、以假乱真,戏中有几段独特的唱腔,最后包拯审案,天师提妖,大开打。二三十年代,梅、尚、程、荀四位,在北平曾为某次义务戏,合演过《四五花洞》,还灌有一人一句西皮慢板的唱片。


王幼卿、筱翠花、尚小云、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早年之《五花洞》


 此戏本是真假潘金莲的《五花洞》,后来为图个热闹,也可《四五花洞》《六五花洞》以至《八五花洞);各位名旦、名丑(扮真假武大郎)都可加入。在上海这次义演《四五花洞》,梅、程各带自己的弟子同台,更为贴切有趣,是一次别开生面、引入注目的演出。消息传出,无数京剧爱好者打听何时何地演出,积极奔走抢购戏票。

 

 这种戏一般平日很少演,经久不动再演,事先要对戏、说腔、过排,牵扯到梅、程两方面的艺术要求和人位安排问题,许多具体事宜须待共同协商解决。而两位大师又似乎不愿谋面直抒己见,于是我便充当了一名往返传话递讯的“听差”角色。

 

 传我到梅家,梅先生对我说:“这出戏过去潘金莲是两真两假,不大合理。应该真的只有一个,其他都是假的。原来,真的先出场,似乎显得‘软’点;假的后出场,好像‘份儿’大点,其实,我看无所谓。那么我就来真的,你们先生、你和畹侬都来假的。把这话带回去,看你们先生有什么意见。”


梅兰芳、程砚秋、杨畹侬、赵荣琛1946年之《四五花洞》


 我回来对程师一五一十学说一遍,程师表示同意,却又问:“四个人的西皮慢板和二六,应如何唱法?”我再回马思南路,梅先生说:“按理,真潘金莲是四句慢板,假的每人再学一遍,共是十六句慢板,太拖了。能不能改成八句?我先唱两句,畹侬接着唱,再是你们先生唱,你跟着他走。”


 我再回去传信儿,程说:“唱八句的方案,我同意。只是连唱两句、再学两句的办法,可不大好,这样咱们要在台上等半天才唱,岂不太‘干’了?”我也赞同程师的看法,提出是不是每人唱一句、学一句,也就是真的(先生)唱一句,假的(学生)学一句,依此顺序进行,仍是八句,这样唱法既生动也合初议。至于二六问题,终以四遍改为两遍,即两人合唱各一次的办法来解决的。为这点事,我来回跑了好几趟。

 

 随之而来的是场面问题,程师主张各用各自的场面伴奏。梅先生却认为一个戏哪有来回换场面的,再说也来不及,又不好接呀!说,就让徐(兰沅)先生和王少卿顺手带着拉下去,唱腔说一说就成了。我再把讯息传回,对此程师不大以为然,最后说了一句:“那好,试试再说吧。”

 

 两下约好时间,程师带着我去马斯南路。叩门而入,梅先生早在楼下客厅等候。程见梅,双手直垂很恭敬地叫了一声“先生”,肃立不动。梅先生含笑接答:“老四来了,坐吧!”程师才侧身而坐,梅、程间的师父徒弟的礼节和气氛,这一情景使我深受启发和感动,也是我始料不及的。程师先开言:“您的意思,荣琛全跟我说了。就按您说的也好。等到后面的二六时再换胡琴。”梅说:  “一会儿徐、王二位就到,咱们试试。”徐兰沅、王少卿来了,大家寒喧后,移步到楼上客厅。徐、王取出胡琴、二胡,定好调门,程师唱的是两个上句,大致说了说腔(其实唱腔均属一般,并无什么烦琐花哨之处),就正式拉唱起来,我站在旁凝神聆听。第一句唱完后,只见徐兰老眉头紧皱,“王二片”(少卿)却面带微笑,程师则面无表情、若无其事:下面第二句还没唱完,由于梅、程的唱法、运腔迥异,技艺精湛的徐兰老突然放下胡琴,边笑边摇手说:“不行,您的腔我拉不了,还是请周长华来吧。”鉴于此,梅先生也只好改变初衷。

 

 程师的唱,经由周长华、任志林等人伴奏,自然驾轻就熟,说戏对腔,如影随形,真可谓严丝合缝、慰贴自如。我跟着走,自然没事。


梅兰芳、程砚秋、杨畹侬、赵荣琛1946年之《四五花洞》

 

 正式演出时,武乐是一堂,鼓师由白登云先生担任到底,文场则是两堂,这边是以徐兰沅为首的一堂文乐,那边是以周长华为首的另一堂,台侧乐队如林,气象万千。伴奏衔接更巧妙别具一格:一组唱完,两堂文乐在过门中相接,前一组的过门音量逐渐减弱,另一组的乐声则由轻而重,有如田径接力赛时的跑接棒时一般,两相交递,天衣无缝。这种毫无痕迹的自然衔接,相信台下观众根本不会察觉,堪称一绝,也开创了京剧舞台之新纪录。

 

 乐队问题解决了,服装扮相上又出了问题。此戏的真假潘金莲的要完全一个样的短装扮相:穿月白竹布裤褂,上挎红包袱,系腰巾子或四喜带,持手绢。程师说:“这个扮相现在我可来不了。改改吧:穿裙子、褶子、再加大坎肩,外系腰巾,拿扇子。”我到梅宅去传话.梅先生一听就乐了:“老四真有主意。以他现在发福的体态,老扮相是不好看,这点得‘就乎’他。”服装需现做,分别虽尺寸,用白裙子、淡青褶子、天蓝大坎肩、绣花白腰巾,素雅不失身份。四副头面也一样,四把洒金扇是杭州特订的,我使用的那把扇子,至今幸存。

 

 服装在做着,程师又琢磨上了:外面系上腰巾子,还是显着自己腰粗,最好是在褶子两侧各挖个洞,使腰巾子从中穿过,前身系在褶子外,后身系在褶子里头,这样就不显腰粗了。他让我把这个意思带给梅先生,梅对此却不大以为然:“这我可不能依着他,那么扮有多难看呀。他可以那么系,我不拦着;我和畹侬还是按规矩扮。”结果,梅、程此戏的腰巾是两个系法,程师还是两侧掏洞,我自然要随着老师走。

 

 本来这些事可以通通电话一谈就成了,又何须让我来回传话?我想,这样做可能双方由于各自的身份、关系而不便直谈;二来也足以说明两位大师对这出只演两场的义务戏,是多认真细致,思考多么周密,真是不厌其烦,精益求精。我也乐于充当这传话跑腿的角色,确实长学问、增见识。


1946年之《四五花洞》梅兰芳、程砚秋分饰真假潘金莲

 

 义演于1946年6月1日至3日在拥有数千座位的天蟾大舞台举行。报纸上刊登了大幅广告,刊明是蒋夫人及莫德惠先生主办的东北救济义演,由杜月笙、钱新之、王晓籁、徐寄颐、傅汝霖等及“恒社”协助,广告是一位鞋帽公司的王先生捐登的。票价虽然高达从两千元到三万元,但戏太精彩了,偌大的天蟾舞台挤得满坑满谷。

 

 头天和第三天的《四五花洞》,除了梅、程、畹侬和我饰四潘金莲外,还有马连良的张天师、马富禄的胡大炮、袁世海的包拯、江南名丑商四亮等人的四武大郎,李金鸿后面开打的武旦,多么齐整。前面开场有张云溪、张世桐的《白水滩》,此时云溪正值盛时,此剧又为其拿手杰作;倒第二是马连良、章逸云、马富禄、袁世海、马盛龙的《打渔杀家》。这样硬整的义务戏,票价再高,人们也争先恐后、趋之若鹜。


 中间一天的《红鬃烈马》是李金鸿、高雪樵、张国斌、董芝兰《别窑·三打》,马连良、芙蓉草、马富禄的《鸿雁捎书赶三关》,程先生和赵培鑫的《武家坡》,梅先生和马连良、芙蓉草、孙甫亭、李四广、曹二庚的《大登殿》。这样的戏码、阵容能不轰动吗?

 

 这次演出在上海造成极大的影响,所谓“老梅带小梅,老程带小程”成了上海戏剧圈和京剧观众中的头号新闻。我初到上海,就能与梅、程两位大师同台,真是无比荣幸。而杨畹侬本是上海梅派名票,抗战时也在四川,我们相识,此次他得入梅门,同两位大师合作,其兴奋之情,可想而知。


(《粉墨生涯六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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