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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到了梅兰芳院长

马明捷 梨園雜志 2022-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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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中国戏曲学院读书时,中国京剧的代表人物、世界级艺术大师梅兰芳是我们的院长。作为他的学生,在他诞辰百年祭时,似乎应该写点纪念老院长的文字,虽然他和我们这一届学生接触并不算多。


梅兰芳便装照

 

 幼年时,我就知道了梅兰芳这个名字。我的父亲是个京剧迷,他和他的朋友聚会时,总是谈京剧,最多的话题当然是梅兰芳。这些叔叔、伯伯们说到梅兰芳时,个个都那么兴奋、激动,逐渐使我知道了梅兰芳是个唱戏的人,唱的非常好,好到让人觉得他简直是天际的一位尊神。因为每逢父亲和朋友们谈梅兰芳时,那些看过梅兰芳演戏的人便神态飞扬,满脸得意;没看过梅兰芳演戏的则自惭形秽,带着羡慕的神色,听人家讲梅兰芳演戏的种种妙处和他的生活琐事。在一次宴会上,父亲说起他有一次从大连到青岛谈一笔生意,在轮船上听说梅兰芳在青岛唱戏,下了船他不去旅馆从码头雇了马车,直奔戏园子,高价买了张票,进去看了梅的《天女散花》。以后几天,和他做生意的那家客户的老板,每天都招待他看梅兰芳的戏,使他甚感盛情难却,这笔生意少赚了许多。四十多年过去了,我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父亲那自豪、自得的劲儿。看梅兰芳演戏,竟能在人的精神上产生这么大的力量,那时,我太小,没法儿明白。

 1952年1月,一件特大新闻传遍大连,报上登了消息,梅兰芳要率领他的剧团到大连演出了。一时街谈巷议,市民们翘首盼望。在我家里,气氛可不大好,父亲焦躁不安,一连几天无端发脾气。因为他的生意早已倒闭,家境大不如前,四元八角的票价(当时能买五十斤大米)已大大超出他的承受能力,再玩青岛那样的潇洒,是绝无可能的了。但是,梅兰芳第一次到大连演戏,他不去看,这简直等于要了他的命。想来想去,他想起家里还剩一件猞猁皮大衣,一狠心,拿到寄卖店卖了二百元,作为他的看戏专款。母亲为此和他吵了一架。

 

 梅剧团在大连市人民文化俱乐部演出,梅葆玖(那年还不到二十岁)先唱三天,梅兰芳再登台。记得他的戏码是《霸王别姬》、《贵妃醉酒》、《金山寺·断桥亭》(昆曲)、《凤还巢》、《抗金兵》等。随来的演员除梅葆玖,二牌是老生王琴生,其余有小生姜妙香、花脸刘连荣、武生徐元珊、丑角李庆山,里子老生王少亭等。队伍不大,大连京剧团充当班底配合演出。那年,我已上小学三年级,按说已经过了免票入场的年龄可父亲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每天都把我带进场去,使我终于见到了我心中的尊神,梅兰芳从遥远的天际实实在在地降临到眼前的舞台上了。

 

 那时,我当然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剧场里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我也不知道为何而发。然而,梅兰芳演的戏和以前我跟着父亲看的所有的戏都不一样,我还是体会出来了。我只觉得舞台上的梅兰芳好美、好美,他扮出来的古代女人真好看,他唱的真好听。特别是看完戏回家听父亲说梅兰芳是个男人,我惊讶了。从此,梅兰芳在我心中又增加了一种神奇感。


梅兰芳、梅葆玖之《金山寺》

 后来,我逐渐喜欢上了京剧,逐渐成了个小戏迷,逐渐成了梅兰芳的崇拜者,书籍、报纸、刊物,只要上面登载有关梅兰芳的只言片语,我必找来阅读,一年一年,乐此不疲。

 

 高中毕业时,我本来想报考北京大学历史系。一天,突然在报纸上发现了北京几家艺术院校的联合招生启事,其中有中国戏曲学院,院长是梅兰芳,报未读完,我便突发奇想,冲着院长,改报中国戏曲学院。大连没考场,向家长要钱,效仿古人,进京赶考。于是,我成了梅兰芳的学生,不学唱戏,只学看戏的学生,我读的是戏曲理论批评专业。接到录取通知以后,我父亲高兴极了,逢人便告诉儿子考上了北京的中国戏曲学院,而且,必定要加一句“院长是梅兰芳”。

 

 原以为,到北京,进了校门,马上就能见到院长梅兰芳了。谁知道开学好几天了,也没见梅院长到学校来,同学中真有不少是梅院长的崇拜者,都急得什么似的。老师告诉我们:梅院长除在中国戏曲学院任院长,还有不少兼职,他自己有个剧团(梅兰芳京剧团),是自负盈亏的,他还要适当参加演出,再加上社会活动又多,是不可能常到学院来的。听了这番话,我失望极了,我就是冲着梅院长才考戏曲学院的,应名儿是他的学生,可连他的面儿都见不着,寒假回家若有人问起,有多么泄气。

 

 过了几天,是一个星期六,下午没课,我上胡同口买东西,回来时见校门口停着一辆轿车,一个穿灰中山装的人出校门向轿车走去。呀,这不是我整天急着要见的梅院长吗!我脱口喊了一声:“梅院长!”只见已坐进车中的梅院长对司机说了句什么,又从车里下来,冲我走了过来,向我伸出右手,我也下意识地握住了他的手,只觉这只手很软。梅院长瞅了瞅我胸前的校徽,问我:“你是咱们学院的新生吗?”我回答说:“是。我叫马明捷。”梅院长又问:“家在北京吗?”我回答在大连,梅院长又问:“1952年我在大连演出,你听过我的戏吗?”我说跟着家长去看了,梅院长笑着问:“那时你才几岁呀?”我说虚岁刚十二,梅院长又笑了:“那么小就听戏,怪不得考戏曲学院,你唱过戏吗?”我说没有,我是高中毕业生。梅院长说:“咱们中国的戏曲艺人,大都幼而失学,在艺术发展上,吃着大亏呢你们有文化,又喜欢听戏,好好学习,将来为中国戏曲多出力。”我连连点头称是,梅院长又和我握了握手,上了汽车。我站在那儿,目送汽车开走,梅院长在车里还回头向我摆了摆手。


 这是我成为梅兰芳的学生后,第一次和他见面,并单独谈话,顶多有两三分钟吧。然而,就这么暂短的时间里,就这么几句话,却使我完全改变了对他的看法。梅兰芳在我心中不再是天际的尊神也不再有什么神奇,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一个慈祥、亲切的长者。而且我感觉他私下里,恢复了男人的真面目后,比他在舞台上扮成女人还美,美在他的真诚、平易,也美在他的雍容、谦和。过后,我老在想,这就是梅兰芳之所以成为梅兰芳的魅力吧?


梅兰芳便装照


 一年级下学期,在罗合如副院长陪同下,梅院长给我们63届四个专业的本科生讲了一堂课,说是讲课,其实就是跟我们聊天。记得他讲了1951年中国戏曲研究院(中国戏曲学院就办在研究院内,一个单位两块牌子)成立,他被任命为院长,就上荣宝斋裱了宣纸册页,送给毛泽东主席,毛主席亲笔题写了“百花齐放,推陈出新”八个字。梅院长说:“这个方针是非常正确的,中国好几百个戏曲剧种,都应当发展,都应当多演好戏,不演坏戏。怎么发展呢?就是不断地推陈出新。拿京剧来说吧。你们现在看的和我幼年学的,已经大大地变化、发展了,从扮相、唱腔、唱法、伴奏,都比过去丰富、进化多了。我这一生,就是在一些人的帮助下,不断地改革,不断地编演新戏,才有了今天这点儿成绩。1959年建国十周年大庆时,我已经六十五岁了,还从河南豫剧移植、改编了《穆桂英挂帅》,同学们都看过了。今年是建党四十周年,我还要演一出新戏,向党的生日献礼,剧本已经编完叫《龙女牧羊》,是根据唐人小说《柳毅传》改编的。王瑶卿先生说过,艺术要永远跟着时代走,也是推陈出新的意思,希望同学们记住这句话。”梅院长还讲了要重视戏曲的导演,比如京剧,过去虽然没有导演这个行当,但导演这项工作一直是有人做的,王瑶卿王大爷实际上就是许多戏的导演。因为他对传统乐曲知道的多,思想又新,不保守。梅院长希望导演专业的同学认真学习新的导演理论,还要多看戏,各剧种、各行当的戏都要看,见的多,经的广,办法才能多。京剧以后不能完全依靠老艺人说戏的那一套了,演老戏可以排新戏必须有导演。梅院长排《穆桂英挂帅》就是有导演的。

 

梅兰芳之《穆桂英挂帅》


 梅院长还讲了抗日战争中,他坚决不与日寇和伪政权合作,蓄须明志。但是,由于他是唱旦角的,以前常用镊子拔胡子,到需要胡子时,却长不出来了,老是稀稀拉拉的。于是,他用墨往嘴巴上染,有一张照片,就是在胡子上染上墨拍的。说到这里,梅院长对着罗合如副院长朗声笑了起来,同学们也随之大笑。

 

 梅院长那天讲的还有很多,当时没觉得有多么重要,现在想来,仍然是一些普通的、基本的道理。它并不深奥,也没多少理论性,但是,它是朴素的,准确的,是他老人家一生殚精竭虑,艰苦实践的总结,对于中国戏曲艺术的发展,当时、今天、将来都是应当遵循的。

 

 1961年8月8日下午,我正在宿舍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过暑假。一个同学急匆匆跑进来喊了一声:“梅院长去世了!”大家全惊呆了。在此之前,梅院长发现心脏有病,住进阜外医院,作为学生,我们是不知道的,突然就去世了,对我们来说,自然是非常意外的了。

 

 过了一会儿,校方正式通知,因梅院长去世全校师生参加丧事活动,暂不放假,买好的火车票由学校负责退票,丧事结束,再为同学买票回家。

 

 8月11日,追悼大会在首都剧场举行,前厅正中是梅院长的遗像,两边的花圈摆得很挤,梅院长的遗体上罩着玻璃罩面容安详,与生时无异。我们这些学生每人胸前戴一朵蓝色纸花,左臂戴黑纱,瞻仰遗容后,分批站在遗体四周为梅院长守灵。

 

 追悼大会由文化部副部长齐燕铭主持,国务院副总理陈毅主祭,文化部部长沈雁冰致悼词,周恩来总理、郭沫若副委员长、陆定一副总理等党和国家领导人都参加了追悼会,首都文艺界有名有姓的几乎无一缺席。

 

 人们向遗体告别时,正好轮到我守灵,各种叫人揪心、垂泪的场面,我都看到了。杜近芳失声号啕,裘盛戎跺脚大哭……萧长华老先生在子孙搀扶下,走过来叫了声:“畹华!”便要往玻璃棺罩上扑,被人拉住了。此时,灵堂内响起一片哭声,我的眼泪也滚落下来了。来瞻仰梅院长遗容的,还有不少外国朋友,我只知道有日本知名人士西园寺公一夫妇。


梅兰芳先生追悼会


 告别仪式后,梅家人为梅院长入殓,我们的师母、梅夫人福芝芳哭得几次背过气去。然后,开始出殡,十六个身穿传统服装的杠夫们抬起梅院长的棺木,迈着训练有素的步伐,稳稳当当地出了剧场,把棺木抬上一辆载重汽车。我们和梅门弟子们跟在家属后面,上了一辆大客车。街上人山人海,在北京市民的注视下,送葬车队驶向香山。

 

 香山一带有一座小山名万华山,风景甚美,梅院长生前看中了这块地方,买下来做了自己的茔地,而且造好了三孔墓穴,右侧葬的是原配夫人王明华,左侧留给福芝芳,他居中间。送葬队伍在山脚下车,杠夫们抬棺上山,稳当如走平地,各方人士和我们跟在家属后边。梅夫人悲伤过度,此时已经支持不住,有人用太师椅做了一个类似四川滑竿那样的东西,让她坐在上面,从我们班挑了两个健壮的男同学,用肩抬她上山到梅院长棺木下葬时,梅夫人挣脱搀扶她的人,纵身欲跳向墓穴,被家人拉住了。见此情景,大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往墓穴里填土时,我亲见田汉同志泪流满面,对旁边的人说:“这座山以后就改名叫畹华山,纪念梅先生。”

 

 梅院长魂归天际,长眠于畹华山已经三十三年了。中国戏曲界虽然至今群星灿烂,但是,太阳永远熄灭了,再出一个梅兰芳,大约是没有可能了。所以,我们分外怀念他。今逢他老人家诞辰一百周年,政府和戏剧界将举行各种纪念活动,我倒觉得,纪念梅院长,最主要的是继承、发扬他对京剧艺术的忠诚和他一生不倦地改革创新精神,也就是他给我们讲课时,谆谆嘱咐我们的:“艺术要永远跟着时代走。”

 

(《电视与戏剧》1994年第11、12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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