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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洁的艺术:欣赏梅兰芳先生的《刺虎》(1945年)

李健吾 梨園雜志 2022-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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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健吾

李健吾,笔名刘西渭。近代著名作家、戏剧家、翻译家。从小喜欢戏剧和文学。1930年毕业于清华大学文学院外文系。李健吾自幼酷爱戏剧,学生时期即参加话剧演出,曾任清华大学清华戏剧社社长。1923年开始发表剧本《出走之前》,先后共创作、改编近50部剧作。


 假如梅兰芳先生允许一个外行人也来谈谈他的艺术,我希望在旧剧专门名词之外,另从一个寻常的角度观察他的造诣。


 对于一位艺术家,尤其是一位演员,唯一的表现工具就是各自肉身的天赋,八年长期的静默,的确是人世最残酷的遭遇。一位雕刻家可以挑选他的金石。但是一位演员,没有第二个更好的选择,本身便是自己艺术的限制。他有生命,他有艺术;生命是艺术的保障;他尽量运用有限的生命争取艺术的深广的效能,疾病死亡,甚至于有时候贫苦,全是他不可逾越的界限。对于战场上的英雄,犹如对于舞台上的演员,楚霸王的哀歌正好同样应用: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国家的危难是普遍的。小民如梅先生,同样陷于艰苦,而且还要危险,因为个人失节事小,他在中国艺术方面象征的地位,却要为国家民族带来无从衡量的耻辱。过去三年之中,每逢敌伪庆祝的节日,正有许多忠贞的灵魂为他的清白杞忧。


抗战胜利后的梅兰芳


 黑夜过去了,如今天亮了,梅先生的艺术和胜利一同到来,不免勾起他的爱护者的心思:“他还能够唱吗?嗓子没有败?玩意儿没有生疏?……”

 

 《刺虎》是一个有力的答复,说明,凭证。艺术是永生的。艺术曾经无数次在历史上把这种实例留给我们,如今又一度战胜了那暴虐的老人,无情的时间。

 

 但是,我相信有人会惋惜地说,梅先生老多了,面貌不似往年那样秀丽了。我亲耳听见一位观众这样叹息,我曾经听见若干仕女这样品评程砚秋、小翠花,和一切年高艺精的演员。不过,说这种话的时候,我更相信,是在戏散以后有了空余去吹求的时候。


1945年10月10日梅兰芳抗战胜利后首次登台,演出《刺虎》


 一件艺术品设如真是一件艺术品,本身具有一种超异的集中的力量,在我们欢览的时候,在以一种梦境的魔力,吸有我们的心灵的时候,会发生一种特殊高度的作用,不容我们的心灵在静悄悄之中另有活动,好像一员心口不应的叛将。艺术的真实的存在折服了我们的私己的存在。当着它的浓密的影响,我们不复存在,直到我们走出剧场(假如是在看戏),环境变更,醒入现实,我们的理智这才逐渐开始思索,分析归纳!形成一种意见,甚至于指摘。但是,一件虚伪的制作,分散我们的心灵,软弱,驳杂,经不起情感的“法眼”的端详,只一下子就露出了马脚,把话柄纷纷呈现给批评的理智的活动。


1945年10月10日梅兰芳抗战胜利后首次登台,演出《刺虎》

 

 程度较高的观众,了解艺术稍为真纯,往往有可能把人的物欲隔离,单纯地迎接艺技的快乐。我们常常看见六七十岁的女演员,在外国舞台上,饰演著名的少妇。她们是艺技家,她们不是娼妓,她们献给我们人生全盘的印象,并不零星地兜售片断的生活。“色相”是重要的,倡“色相”不可能单独诱惑。因为艺技的最终的目的是幻象,是人生的一个更理想的复制。特别是旧剧,老成凋谢,到什么地方去寻找传统,假如不向他们学习?

 

 我们不如鞭辟入里,追问一句:为什么这些年来,旧剧一年一年走向衰微颓废的道路?音乐的创造性的丧失,是一个根本的致命伤,我曾经一再和朋友们淡起,因为没有一个人能够否认,旧剧属于歌剧,音乐是歌剧的主要因素,音乐的没落做成旧剧的悲剧。真正的改良平剧不是思想上的,故事上的;而是音乐上的,精神上的,本质上的。我们不能够,也不好意思永远重复原有的不多的乐谱。不进则退是一切艺术没落的程序。唯有新,唯有变化,唯有创造,能够充实艺术的生命。让我斗胆说一句,音乐的简单陈腐将是旧剧发展的阻碍。

 

 然而,我们爱护旧剧,因为,它是我们民族的一份重大的产业,前人的心血不好随意加以毁弃。我们在这里更其容易接识民族的灵魂,祖先的面貌。一个东西到了不可能变化的时候,我们必须放弃外来的无谓的矫饰。把它的真髓保存下去,让子孙自己去领会它的生存的意义,或者幸而遇见天才,把新的生命赋给它的形骸,几乎是每个有艺术修养的人的肩责。


 所以,老成凋谢,典型沦亡,虽然不是一个根本,却也是重要的致命伤。昆剧便是一个显明的实例。趋时的下流的演出消耗着可敬可佩的心血。十年以来,旧剧界失掉多少奉为圭臬的人物!武生有谁?老旦有谁?文丑有谁?……杨小楼死了,龚云甫死了。仅有的萧长华先生老了……


 谢天谢地,梅兰芳先生还在!他活着!尤其可珍贵的是,他的名誉活着。这位民族的艺术家,在百废待兴的今日,还是我们民族的。幕启了,灯亮了,他所扮演的费宫人不就活在我们眼前!声音还是那样圆润,那样宽厚,那样甜适,那样响亮。身段还是那样柔活,表情还是那样细贴,不瘟不火,“从心所欲,不逾矩”,恰到好处。八年的别离没有损害,反而增加了陶醉的浓度。


1945年10月10日梅兰芳抗战胜利后首次登台,演出《刺虎》

 

 假如我的揣测不太差论,有什么东西也在让梅先生自己陶醉。是胜利的感觉?是重拾氍毹生活的喜悦?他没有老。他说的对,他还要唱十几年的戏。长期的光荣的寂寞做成强烈的热情,而四十年的舞台经验一点没有让他流于空洞的形式主义的表现。缺乏真正的人生的了解,科班出身的演员,迎合商业的浅陋的口味,往往容易形成油滑的机械姿态。梅先生对于形式不仅具有深切的本能的敏感,类如《刺虎》这种内心生活繁复的戏剧,需要强烈的情感在表现之下隐伏。


 麒麟童先生同样具有这种移情作用,但是,对于艺术缺少平衡的认识,往往陷入过火的偏病。梅先生知道怎么样去把握艺术的尺度,一扬手,一投足,恰如其分,因而所提供的效果是匀适的,在它吸纳的时候,没有驳杂的成分扰乱本身的工力。在旧剧方面,能够配合这种典雅的法则的,我的浅短经验之中过去还有杨小楼,今天只有梅兰芳先生。

 

 这是他的第一个特色,他的第二个特色其实只是第一个特色的弼辅,或者更正确些,是第一个特色的进一步的解释。技巧使他成为一位艺人,热情让他的艺术永生,但是,能够平衡他的艺术的形态的,是他对于艺术的纯洁的感觉。王尔德以为技巧可以成为艺术,实际“可以”两个字含有辽阔的幅员,有人一生没有走到尽头,有人由于禀赋轻快地跨过它的距离。技巧不就是艺术,同样,艺术不就完全吻合世俗。一位真正的艺术家,站在本位上看自己的艺术,必须具有白净的观念。艺术和宣传的区别假如有,这种白净的观念应当是一个有力的界限。


1935年梅兰芳在莫斯科表演《刺虎》


 梅先生对于舞台的感觉是完整的,纯洁的,而表现在这里是全部的谐和,平静。他是一个热心的平剧改良者,但是不太和欧阳予倩先生一样,想拿革命的社会的内容代替专制时代的烂铜废铁,而是对于全盘演出希冀完成一种集中的效果。在他个人的努力上,他尽他应尽的心力。他从“美”里找寻人生的真谛,把民间的芜杂的局面,提炼成为一个纯洁的形态。他不破坏,他的要求其实只是艺术本身的要求:纯洁。

 

 以一个走私的身分(因为认识剧院的经理)来看梅先生的《刺虎》,我的艺术的欢悦自然格外真实。

 

 (《正言报》1945年10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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