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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戏曲面部化装

守鹤 梨園雜志 2022-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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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好像是一堆废话,因为报纸附张上,书摊儿上,说这些话的太多了。其实,这仍然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不能不使我们做戏剧运动的人注意。因而,因而我也为此而提起笔来。

 

 中国戏曲之有“脸谱”,近二十年上下,也不知挨过多少骂了!其实因为“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之故,同是一个演员,今天要扮关羽,明天要扮李克用,后天又要李俊,再后天也许要曹洪或者窦尔墩,脸上需要一点颜色辨别,也是自然的要求。这与唯心论不相干,与相面术更不相干,实在是一个事实问题。即如说眼睛:“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廋哉?”假使内心有一充分力量的演员,他的眼睛不必借助于外物,自能依着各个剧中人的个性而有种种不同的神光,也就用不着给他勾上甚么“环眼”,“丹凤眼”,“铜铃眼”……之类了。假使他的内心力量差一点,事实上需要借助外物,你不给他描一描,画一画,勾一勾,又将如何?


王泉奎之《盗御马》

 再如说眉毛:“阳气见于眉宇之间”,可见眉毛也是剧中人个性的一个重要象征;扮甲则要“剑眉”,扮乙则要“卧蚕眉”,扮丙又要“扫帚眉”,演员的眉毛只是从妈妈肚子里带来的一副,而事实上又需要随时依剧中人的个性而变换,你不给他描画一下,又将如何?总而言之:根据“有诸内必形诸外”的心理学原理,加上“螓首蛾眉”,“虎头燕在颔”,“豹头环眼”,“火眼金睛”……等等经传歌谣的流行的解剖论的支配之下,来分辨剧中人的个性,脸谱的确是自然的要求。

 

 固然,包黑子,尉迟黑炭团,黑则有之,断不会黑到舞台上那样的程度;至于杨七郞,金兀术,窦尔墩,单雄信……那样的面孔,除掉舞台上,走遍天下也不会碰见有的。次一点,就是汤勤,张文远,杨香武,朱光祖……那样的面孔,也是人群中找不到的。这,最初绝不如此,必是伶人展转摹尽,今天加一笔,明天添一点,越到后来越颜色加厚,越花样十足。这种现象,站在“写实”的立场,也许离开分辨剧中人个性的本题老远了;但是,把脸谱看做图案画,在舞台美术上它仍然站得住脚,而且它的确还有帮助演员加重表现的功能,不过不可一概而论罢了。


梅兰芳、刘连荣之《抗金兵》

 民国十七年我在武汉戏剧审查委员会任顾问时,写过一篇《创造国剧谭》,那两三万字当中,会讨论到脸谱问题。那篇文章在汉口中山日报副刊上曾发表过,《剧艺月刊》第一期也转载过,现在我已没有存稿子。但我记得我那时是极端主张废除脸谱的,理由大略是:“黑脸象征暴燥,而包拯就并不暴燥?红脸表示忠贞,而宋太祖闹甚么陈桥兵变,严颜终不做断头将军,就并不忠贞;赵子龙何等精细,马孟起何等莽撞,却一样都是小白脸。”现在我对于脸谱的意见,和那时略有不同:

 

 (一)我仍主张废除脸谱,但必须以演员的内心有充分的力量为条件。(二)如果演员的内心力最不充分,需要脸上着些颜料来都助他加重表现,脸谱就不能废除。(三)脸既有谱,这谱就要加以厘定,必须以弥缝演员的缺点,增加剧中人的个性表现为原则,而伶人任意的无理增损笔画则在所不许。

 

 那么,问题就到了:怎样厘定脸谱?据我的意见来举几个例:红脸如关羽,姜维,的确能增加演员表现英勇威重的力量。但是,姜维额头上的太极图也许还可以象征他的神机妙算,关羽鼻梁上的蝙蝠就太没有意义了。黑脸如包拯,说是铁面无私,如薛刚,说是刚毅崛强,也都说得通。但是,包拯的两只眼睛,在两道三面白墙的包围中,逼得成了一双鼠目;薛刚的额上蝙蝠,也不知是何用意?张飞的蝴蜨脸,说是取“张翅而飞”之义,焦赞的笑脸,说是取“笑面虎”之义,不管是理不是理,这两个脸总是很有美趣的。我们要厘定脸谱,须要不离这三个原则:第一,能增加演员的表现力;第二,当做一幅图案画看,也必须有象征的意义;第三,即无象征的意义,也必须要有美趣。这个问越题是很严重的,希望有许多同志来大家讨论!我个人仅能贡献这点意见。

 

 至于脸谱是怎样发生的?怎样演进的?那些问题,不在这里的硏究范围以内,这里只做横的硏究,不做纵的硏究,所以不讨论了。


杨小楼之《铁笼山》

 

 生角(除开红生,即红净)旦角之类的描眉,勾眼,上粉,涂脂………原不算在脸谱之内的;就令脸谱废除了,这些仍然不会废除。我所看见的广东戏,他们当中的“大口”——大面,并不画脸;但台上虽没有花脸,而描眉,勾眼,上粉,涂脂………则是不能免掉。许幸之先生在他的舞台化装论里,说到“舞台化装与颜面特征”,便有种种示图,例如寡情而凶恶的人的眼球淡而小,多情而和善的人的角球乌而大,爱同类的人的两眼相离,感觉快的人的眼睛凹入,感觉慢的人的眼睛凸出,达观者的眉与眼相离,怀恨者的眉与眼相近,性弱的人的眉间有皱凹,权威的人的眼间有皱凹,胆大的人的鼻孔大,胆小的人的鼻孔小,感觉迟缓而情欲狂盛的人的上下唇厚而突出,冷性的人的上唇突出,热心的人的下唇突出………等等。这些,是需要肌肉色和白,黑,红,青,褐,各种颜料来帮助,并不是演员像美猴王一样有七十二般变化。照这样规定下来,大家无异议地加以承认,就给它起个名字叫做“面部化装谱”又有何不可?程玉霜先生说许先生那篇文章“便是西方戏剧的脸谱的说明”(见上月四日北平晨报所载玉霜游欧前留别梨园公益会同人书),并不算是附会其说。在此,我也并不必要肯定许先生所说的是西剧脸谱,我只要拿来证明一句话:脸谱或可废除,而描眉,勾眼,上粉,涂脂………则终不可废除。

 

 描眉的式样,大约可分为六类:

 

 (一)生角的眉应当是平正的。勒上网巾水纱以后,眉梢已经向左右略带飞势,只要用墨或者柳炭顺着本眉一描,自然黑泽好看。如果眉毛本来粗黑的,就不用描也行了。不过,这是就大体上说;倘若再从剧中人的生活环境所决定的个性上去揣想,则内中也不能不有些区别。戏凤的明武宗,骂曹的祢衡,宿店的陈宫,审子的刘彦昌………他们的生活环境不同,因而他们的个性各异,因而在舞台化装上要给他们一个分别,因而他们的眉不能描成一个共同的式样。我以为明武宗的眉梢当略微下垂,带一点浪漫性;祢衡的眉梢当比较上飞,表示着刚傲性;陈宫的眉毛要略作波浪形,显着他是犹移寡断;刘彦昌的眉端要略作勾连势,显着他是左右为难。

 

 (二)旦角的,应当是细而黑。新月式的眉,端与梢都作下垂势;柳叶式的眉,自端至梢略上飞;蛾眉式的眉,长曲而更细。这些式样,也不能随意描画,应当依剧中人的个性而决定。据我的意见,花旦以新月式为宜,因为花旦较青衣为浪漫;青衣以柳叶式为宜,因为青衣较花旦为幽静;至于骂殿的贺后,醉酒的贵妃,雁门关的萧后……则不管她是青衣也罢,花旦也罢,照“淡扫蛾眉朝至尊”的说法,给她描上蛾眉。但更进一步去分析,青衣与青衣不同,花旦与花旦不同,后妃与后妃不同,也是常有的事;那么,各人描眉又不能不有些大同小异了。

 

 (三)丑角的眉要表现浪漫与滑稽,所以每每是“八”字式眉净角的眉要表现刚傲或凶猛,所以每每是自眉端略平拖即下垂,然后再转而上竖拖长。这也只是就大体上说。若是详细去按剧中人逐一研究,就又回复到脸谱问题了。

 

 (四)武生的眉应当粗浓向上斜竖,折中于生与净之间;才能一方面显得确威风杀气,一方面又不太过火。但这也只是就大体上说。依剧中人的个性而分析起来,则赵云,马超,黄天霸,华云龙………当然各不相同。赵云精细,他的眉应当略细;马超莽撞,他的眉应当较粗;黄天霸好胜,他的眉稍应当比较直竖;华云龙奸淫,他的眉稍应当略微下垂。至于以武生而演项羽,姜维,高登………等等,那就犹之乎以须生而演关羽,赵匡胤,其描眉法应当归并在脸谱问题内去讨论。

 

 (五)小生的眉,其粗细平竖的程度,介在须生与旦角之间。除开打侄上坟的陈大官,赶斋嘬粥的吕蒙正,花园彩楼的薛平贵………等等穷小生之外,通常的小生,总是傅粉甚厚的,唯其脸色白,所以眉毛格外显得黑;这是近于旦角的地方。小生的眉样无所谓新月,柳叶,蛾眉之类,只是顺着本眉加描,有时比较本眉略细,有时把上粉时抹在眉毛里的粉用湿手巾拭去就不用描而自然好看;这是近于须生的地方。但小生之间也有许多不同;贾宝玉和柳生春不同,岳云和李存孝不同,吕布和周瑜也是不相同的。那么,他们的眉,似乎也不可一样吧?

 

 (六)外角的眉多是白的,因为他们是上了年纪的人。现在戏台上常常有白胡须而描着黑眉毛的人,这是十分不合理的。八蜡庙的褚彪,定军山的黄忠,托兆砸碑的杨继业,跑城的徐策,扫松下书的张广才,走雪的曹福……这些人不用说是应当须眉皆白;就是文昭关的伍子胥,他既然胡须急白了,就他的眉毛也不应独黑。至于他们谁的白眉该竖?谁的白眉该平?谁的白眉该垂?那仍然要从他们的个性上去想像而判别之。挂苍髯的人,眉上也应当描上一层薄薄的白粉;虽然不能像挂白髯的人的眉毛那样白,却也不可任其像挂黑髯的人的眉毛那样黑。老旦也同样,相当于苍眉的就描眉眉,相当于白眉的就描白眉,不能让它黑黝黝的。

 

 眉毛之下便是眼睛;所以说了描眉,天然就要说到勾眼。

 

 勾眼是旦角化装的一个重要工作。有的把上下眼眶全都勾上,有的上眶轻勾而下眶重勾,有的上眶只勾眼角,下眶则全勾;这是要依演员的眼眶大小而决定。旦角上粉以后,眼眶比平常显得小些,而且眼中白云与眶外,尤其是眶下,肉色几乎看不出界线,那样儿不受看得很!勾一勾眼,眼眶显得扩大了,同时眼中白云与眶外肉色也有了界线,就美观了。这,你只要坐在台下去看一看,你就不会否认。傅粉甚厚的小生,当然也与旦角同样。


李世芳扮戏照

 

 须生是不勾眼的。但我看见王泊生先生勾过眼,也很好看。据我的观察,须生傅粉不厚,就用不着勾眼;不过眼眶是天生的小,则必须勾眼以助眼眶的扩大。泊生先生勾眼很好看,我勾眼就反而眼眶大得难看了,这就是我的眼眶较他的眼眶略大的关系。以此推想到武生,老旦,也都一样。

 

 除开天齐庙的李后,观灯的瞎子………这些眼睛关了门的人之外,其余的人,在舞台上无论如何缺不了“眼神”。舞台上各人眼神的不同,应当就是各个剧中人个性相异的一种标识。勾眼抑不勾眼?勾服应当如何勾法?要怎样才能使眼神与剧中人个性相吻合?这是不容忽略的。所以,徒然从美观上去决定勾眼问题,是不够的。但是,假使内心没有相当的力量,即令勾眼很美观而又合于剧中人的个性,也仍然不见得成功。盖所谓眼神,是与身段一样,不能说穿上合度的衣就有了身段,也就不能说勾上合度的眼就有了眼神;不过身段之成功不能否认穿衣的合度,眼神之成功也不能否认勾眼的合度。

 

 和勾眼相类似的是打眼窝。打眼窝是用笔濡墨在眼眶周围画一道粗粗的黑线,其作用与勾眼不同,勾眼是使眼睛有美光,打眼窝是使眼睛有杀气。

 

 和打眼窝相联合的是打鼻窝。打鼻窝是用笔濡墨在鼻窝两傍各画一道向下斜行的黑线。在脸谱中,这黑线较直的,就是好人,如关羽,张飞;这黑线较曲的,就是坏人,如曹操,司马懿。须生武生之类,逢到了一个危急关头,打了眼窝就必要打鼻窝,才能显得出那副“逼虎跳墙”的神气,例如宁武关的周遇吉,连营寨的赵子龙便是。周遇吉脸上尚不抹油。赵子龙在七百里大火中救刘备回白帝城,他脸上真急出油来了!九更天的马义,坐楼杀媳的宋江,也和连营寨的赵云一样,脸上要抹油。再则,在鼻管的两傍洼处点上两个浓大的黑点,在两颊上涂两团深厚的胭脂——这两项工作要做在抹油之先,这样,危急的表现便更加重了。

 

 抹油之类就是上彩。奇双会的李奇,眼角上点白粉,鼻孔下涂两条粗白线;连营寨的刘备,额头和两颊乱涂着乌焦的颜色;前者是表现在监狱中眼屎鼻涕堆满一脸的状态,后者是表现被火烧得焦头烂额的状态,这些也都是上彩。至于通常上粉涂脂,虽广义地也叫上彩,但狭义地说,那就不能叫做上彩了。

 

 上粉,涂脂,也与勾眼一样,是旦角化装的一个重要工作。其次是小生,虽然比较淡薄,但也与旦角差不很多。须生和武生虽也上粉,也涂脂,比较就更淡薄得多了。此外,净角和丑角只有勾脸,没有不勾脸而仅上粉涂脂的。老旦,外角,末角,则多不上粉,更不涂脂。这也只是就大体上说,分析起来又有许多不同。即以旦角来说:青衣和花旦显然不同。青衣的剧中人,其个性较为端庄静淑,所以她的脂粉较淡;花旦的剧中人,其个性较为艳冶流丽,所以她的脂粉较浓。青衣中间,花旦中间,也又有许多不同。青衣如宝莲灯的王桂英之类,是绮罗丛中的人,她的脂粉自然比寒窑受苦十八年的王宝川之类浓厚些;花旦如打花鼓的凤阳女人,是江湖卖艺的人,她的脂粉自比醉酒的杨贵妃之类淡薄些。这显明得很,是随着剧中人的生活环境所决定的个性而决定。

 

 话说到这里暂且带住。有工夫时,我还要谈一谈服装问题,或者也还要谈一谈其他化装问题,以完成整个的一篇《论化装》。

 

 二月二十日于平寓


(《剧学月刊》1932年1卷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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