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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凌霄:“权威者”与“国剧前途”

徐凌霄 梨園雜志 2022-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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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前文化协会剧委会在北平中山公园事务所聚谈,虽规模草创,未有何等工作,而所表决之几种议案,则于戏剧前途,甚有关系。如向国家行政各机关建议确定审查戏剧之标准,齐一准驳奖惩之政令是也。此为新旧各方面剧业者之同感,亦为当前急需解决之问题,盖出令行政之机关,实具节制之权威,所系于戏业之进程者甚大也。惟予之此文,宗旨略同,而内容则稍有申缩。①即戏剧之范围,缩于国剧之狭义;②即将权威者由政治界而扩于知识界,及社会各方面,以期各明责任,共谋稳定,是否有当,世之贤达幸垂教焉。


(一)怎样了解“国剧”?扶持“国剧”?

 

 “国剧”这个名词,我向来没有用过,要用就给它加个“括弧”。并不一定是反对,只是认为容易引起话剧一方面的误会,而且还怕闹到“故步自封”的窄道上去。“国剧”之“国”字可译作National亦可以译作Native。由前之说,则有表征全国大包大揽之意,由后之设,则不过表明本国的产物而图。例如国立大学或译作National university则为“国家所立”,对于外人所立,私人所立,都有一种“正统所在,俯视一切”的气概。或译作Government university则政府所立,虽亦别于外立私立而言。然而比National 一字已经和平的多了。


演出旧戏的广和茶楼

 

 “国剧”二字,现在已经有很多人沿用,有的不加解释,而其意仿佛是“本国的戏剧”,编制表演均与欧美派戏剧无干,音乐歌曲不离昆腔皮黄者。有的作广义解释,以为本国人编的,本国人演的,用本国语言文字,演本国的情形人物故事,都可包括,则话剧除却纯粹译本,或迳用外国语文者外,亦当然是国剧了。例如前艺术学院所演的《芝兰河上》,用外国服装,外国音乐,一切语言动作都模仿着外国剧本的原样,那当然不能算作“国剧”。但如《醉了一片爱国心》等,是中国服装,中国情节,中国人物语言动作,则不能因为里面没有昆腔二黄等等,就断为“非国剧”。一个理由是“国剧”的范围不宜太狭,又一个理由是不用歌曲的白话剧中国本也有之,胡博士考据的很详细了。

 

 本国的文学,叫做“国文”,这似乎也应有两个解释:一是旧有的古文,词章诗赋之类,一是新兴的欧体文,语体文,都包括在内。现在各大学校的国文有偏重新兴文学而附带旧有文学的,也有以古文词章为主,而兼研新文学的,可都是国文系,至于中小学的国文白话文很盛,古文也有,加上标点符号,或者带白话译文,也都叫做国文。总而言之,只要不是用外国字写的文学,都是“国文”。所以国文系是与英法俄日等文系对立的,不以新旧对立,则凡用欧洲文法标点符号之中国文,当然在“国文”的领域之内,然则中国语言,中国服装的话剧,纵然参用西法布景设备亦不得谓之非“国剧”也明矣。若以“国文”为前例,更不能有新旧两解。国文的英译只是Chinese,中国文学是Chinese literature,倒没有National一类的冠词所以甚为平常。国剧自然亦可译作Chinese drama那就是不带任何夸榜或包揽色彩的译法,而且话剧——(中国式的)——亦正是这两个英字,两者来个“喜相逢”,亦可免去许多的误会。虽然Drama一字,于偏重音乐的中国戏剧不十分恰当。


昆曲《琴挑》(陈竹隐、廖书筠)

 

 照事实上说,“话剧”与“国剧”依然是对待的。不管怎样解释,不管解释是否合理,总由于以前“新剧”“旧剧”两种名词,印象太深,以及“各干一行”的当事者之分道扬镳,无法融会。所以我个人的意见,总觉得戏剧只是一个东西,中西新旧,无非表现的方法之不同。譬如一样的菜,用中法庖制亦可,用西法庖制亦可,只要味道能够“适口充肠”,换个法子,俱是一样,所以平日主张“中剧西演”“西剧中演”,这“西”字不是指西方剧本,乃指西式演的剧——又把两大派的戏剧,定为“中式乐剧”“西式演剧”——(“话剧”这个名词,我以为太支离,流弊大,写“话剧”的人,很容易写“张三问”“李四答”的套子,不是Drama的本义)——我觉得这样尚不失为融洽分明。自然在实用的指称上,亦有些不便。中式乐剧,可以缩为“中剧”“乐剧”,西式演剧,就不好缩为“西剧”“演剧”了,必不得已还只能用话剧二字。

 

 这两项对称,不至于起冲突,引误会,就是因为就表现方法上的指称,如同外国的“歌剧”(Opera)话剧或戏剧(Drama)的区别名词。绝对没有阶级,门户的观念。但如“新剧”“旧剧”,当然“新”字比“旧”字高亮,旧剧未免显着“形秽”“落伍”,但若把“旧剧”变作“国剧”而屏除或者收容话剧,则话剧之感觉压迫,亦在意中。两者都是不平等的。

 

 “国剧”二字即已为一般所习用,鄙人只为防流弊,惹误会起见,觉得有代为说明之必要,并非说一定不可用。因为由习用而成立的名词,也有很多前例。如“经济学”“伦理学”等等,细讲起来,都不甚确当,但大家惯用了,亦就算它成立了。现在就假定“国剧”是一种“习成词”,由此而要求它内容的充实,督促他多方的进步,因势利导,发挥光大亦是一个办法。我们所要求于“国剧先生”的是肩起“戏剧的国是”之责任。不惜因文生义,向国家,社会,各方面代为呼吁,给予相当之便利,减免无理的障碍,助之发展。所以分为(一)国家或政治关系的各方面;(二)知识界或批评者之各方面。

 

(二)滥用权威,干涉戏剧之前车


 戏是普遍鉴赏的东西,现在什么事都讲“公开”,戏场上的表现是再“公开”没有的了。十方十界的道场,任何地任何人都可以说有关系。现在“因文生义”,我们要依据“国”字的高等解释,说说“国家”“政府”与戏剧的关系。

 

 文化普及的国家,戏剧是有地位的。国家努力经营,政府正式援助,国家剧院,音乐院,图书馆,博物院,都以国力发展戏剧,或给予种种便利,这些,程砚秋游欧视察戏剧报告书里已经说得很详细。他们很了解戏剧在文化,政治,社会上之价值。

 

 中国则“在位者”向不注意到戏剧问题,偶然过问,止是干燥无味的干涉。譬如清代的内城不许开戏园,戏子不许私自出京,“国丧”不许演剧等类。关于戏剧,什么堂会戏的演法,园戏的演法,那些好像位高权重的人们已经与戏界发生关系干涉或指导了。但是那样的干涉,只是一种自私自便的威风煞气,那样的指导,只有翻云覆雨的胡作非为。例如堂会戏要干净雅洁,不要淫荡,不许说脏话,但前清的某相国却偏喜欢梆子花旦的做作。民国以后,园中久干例禁的《送灰面》《打樱桃》,倒又由堂会先行解放,这与为艺术的美而去秽者,断乎不可同年而语。皇家或贵族,仕宦凭依国家之地位以滥用权力,不得谓之正当关系。

 

 滥用权力之更可笑者,莫甚于曹锟时代之禁《捉放曹》,张作霖时代之禁《凤还巢》。曹锟若比曹操,未免自命不凡,可是甲子之役,二马倒戈,兵压九门,鱼儿落网。新华宫里,度日如年,延庆楼中,深愁似海。捉曹之外,还加演《困曹府》连台大本,果然疑心生暗鬼,如响斯应矣。民十六年,梅兰芳排演《凤还巢》,本不过脂香粉腻,离合悲欢,《风筝误》《邓霞姑》之一类。因为教育部长刘君特别赏识,亲自到园参观,一个神经过敏,忽然“想起一桩心事来了”。便问部员“此剧曾否经部审查”——(部中通俗教育会专管此事)——部员答以无有,刘君甚为不悦,后来又因索取剧本手绩之间,发生误会,以致一方面厉行禁止,一方面竭力申说,一方面说剧情淫亵,一方面说,此本并非自造,确系自古本珍本改编。昆腔的《丑配》,秦腔的《循环序》,都是凿凿有据的,是曲折雅趣的善本,毫无秽俗之可言。两方面为此一剧,大费唇舌,连累评剧大家,各报记者,戏剧专家们,一齐兴奋,批评辨护,闹得声满天地,五方倾动,后经侦索内幕真因,原来不是为的内容,只为那出戏的命名,“凤”字与“奉”同音,凤还巢,好像说奉派的势力,在关内难以长久,张老将第一次被吴秀才所败,退出山海关,就有好多人说:“奉派总是要回老家的”,所以二次入关战胜,后来身登帅位,就不愿再听“回老家”话,偏偏“凤还巢”明明催着“奉派快回老家”!比“元宵”“清快丸”“日快丸”还要有劲。张老将一派武行人物,未免研究到此,而身司邦教的刘先生是文科出身,善于寻译,被他看出“定有不祥”才有这番交涉。谁知一年以后,仍然款段出关。正阳门外,惜别依依,皇姑屯前,一生了了。“奉还巢”欤?“凤还巢”欤?又何其灵验非凡耶,今则擎天半壁,早付东流,回首覆巢,更无完卵,求如梅家之凤,又乌可得哉?


梅兰芳之《凤还巢》

 

(三)类似“检查食物”之干涉:风化!

 

 庚子以后,百度维新。地方官厅渐知向社会百业中伸其长臂,戏园中的禁令较繁。剧场中则怪声有禁,赤背有禁。戏台上则淫戏有禁,丑恶有禁。其差胜于皇家贵族者为地方为公众而非出令官府之自有所为。然而用意不过如检查食物防护卫生,官厅看着场中赤背,台上裸形有些“观之不雅”。又值拳乱甫过,正在标榜维新,“文明”口号高呼之际,对于公众集合之场,不可不打扫“垃圾”,如此而已。但是我们不能不承认它比较的有意义,就是“为公”而非“为私”。说到缺憾则有两端:①并未置意于戏剧本体;②禁令自为风气,甲地所禁者,乙省仍然照演,乙省所禁者,丙省不以为非。

 

 关于第一点,是最要紧的,他们根本上看着戏园不过饭棚货挑一类,那就无所谓戏剧问题,戏剧有无价值,简直谈不到。亦可以说是放任态度。实在,国家机关,如果对于戏剧没有正当认识,不曾经过研究,倒是放任为妙。

 

 关于第二点,那是国家政令不统一,机关失其联络的一个表征。即如《战宛城》一剧,何以北京不禁,济南天津禁演——(陈瑞麟因葛文玉的张绣最有叫座能力,向官方疏通解禁。官方说已禁不便又准,换换名目则可,于是改为“结拜金兰”。袁世凯丙午年直隶总督任内颁发演戏章程,禁演《战宛城》《杀子报》《奸淫录》《百万斋》《海潮珠》,不准搂抱猥亵,凡帐内一场,并应免去,每演至此,即入后台,然后再行出场,出场时,亦不得作穿衣系裤之状。由此看来,堂堂总督,赫赫有名的袁项城,不但是政治舞台的健者,而且是戏场上很热心很细心的导演家了,可笑)——《战宛城》是武剧,虽有邹氏怀春一场,并非主要,尽可删节,何须列为淫戏之首?此外各地禁令,出出不同,处处不同。矛盾现象的病根,在乎没有审查戏剧的标准,没有统制管理之总机关,由着地方官府,各就其所见到者发号施令,遂使演剧者无所适从,观剧者目迷五色。于戏剧前途无所脾益,只使人感觉国家政令之散漫虚浮。


白玉薇之《战宛城》

 

 不过,就那样的不一致而论,也还可以给它下个综核判断,知道他们共有的观念之归宿,在于“去秽”。譬如甲地禁《战宛城》,乙地禁《翠屏山》,所禁的戏不一致,而所以禁的标准则是一致的。禁《战宛城》是为邹氏与曹操之事,禁《翠屏山》是为潘巧云与海和尚之事。此外如《挑帘裁衣》,如《杀子报》,如《卖胭脂》,如《杀皮》之类,甲禁而乙不禁,丙禁而丁不禁。其所以有禁有不禁的原因,是各自的注意点不同,没有系统的调查,没有联络的行动。不论怎样,“淫戏有干例禁”是不约而同的。那就是所谓“有伤风化”了。

 

 惟其有这一点可以归纳,所以那时避免官府的干涉,求剧业之稳定,不必过于费心劳虑,只要注意到少说脏话,少走浪步,及其他预为“打扫”之事,如同伺候“堂会”一样,就够敷衍一气的了。至如迷信、盗贼等等,庚子以前,并不甚注意,庚子以后,改良戏剧的声浪中,间有不满意的议论,只是一般知识阶级操心,官方却未见有显明之干涉。实在真要处处干涉,那简直不如说:“旧剧通通废止”之为干脆。

 

(四)政出多门之审查:封建!

 

 但是近几年的情形又大不相同了。除去“有伤风化”一个最大的禁例以外,又有所谓“封建思想”——(或封建意识、封建色彩)——而检查机关、干涉机关、该管机关,亦比从前加倍。大概可分“党”“政”两方面,而政的方面又有某局、某委员会、某审查会、中央某机关、省市某机关等等。甲所是者乙非之,丙所认可者乙批驳之,“一国八公”——原是“一国三公”,因实已不止“三公”,故依照《乌盆记》张别古之修订改为“八公”——遂使剧业者,旁皇歧路,不知所从。而且戏剧一道高下雅俗、新旧中外,等等不一,可是戏剧总归要演到戏场上,才算数,要演到戏场,就逃不出“官厅批示”之一关。一关好过,五关难通,(谁有关二先生的本事!)大罗金仙,也要“低头来见”,所以去年北平小剧院诸位有名学者戏剧专家苦心孤诣,编排的《父归》一剧,被地方当局轻轻的用“有伤风化”四字批驳,诸位名流博士齐声叹息曰:“今而后知局吏之尊也”(萧何的语调),实则《父归》一剧,描写贫民社会,因经济教育的饥荒,而致于家庭伦理的剧烈变化,且是民间的实在情形,只要到北平附近乡关调查就可以知道,报纸的社会版上亦可以见到的。绝非凭空杜撰,至于表演是否秽亵,则须就其有无秽亵之处,具体判断,若只就情节观其大略,遽云“风化”,则未见其可也。


民立女中纪念会话剧《父归》徐兰珍饰“珍娘”

 

 “风化”问题,如此之普遍而严重,可以说自前清至现在在官的方面,其严重的成分并未稍减,即“解放”“公开”一切时代新潮,至此亦归无用。至于“封建”问题,则是近数年所发生。前清本是帝制自然不讳封建,即北洋政府时代之中华民国,亦并不谈封建不封建。至于社会一般人士提起“封建”二字,好像回到东周,西汉,明代初年。不但于现代不发生联想,连前清亦似乎说不到一处,因为前清是君权统一的帝国,并无分茅裂土的王侯。后来才渐渐明了新人口中所喊之“封建”乃是私心专制的一切的现象的总称,这一来“封建”二字的解释范围扩大,被封建嫌疑的事迹人物也就太多了。

 

(五)“封建意识”与“封建色彩”

 

 去年北平市戏剧审查计划书内分“剧曲改良”与“剧院行政”两项,关于旧剧曲者曰加以审查,佳者保存,劣者修正或禁演,而另条则有“禁止封建意识之戏”。南方的审查会亦有同样的主张。马二先生(冯君叔鸾)在时报剧刊发言“夫中国一部二十四史,皆为历史事实,若演历史戏而又欲免除封建色彩,有所不能”。两方的言论,各有理由。即不论最新的主义,特赶的潮流,就以当然已久的平民政治而论,亦不能再容封殖自私之存在。有倡导封建者,禁之是也。此就“国”的方面发言,理应如此,无问题者也。然马二先生之言,就“剧”之方面出发,禁不胜禁,事实如此,亦无问题者也。以鄙人之见,最好先将“封建意识”与“封建色彩”两层分别清楚。则禁所当禁,而存所当存,自然无所冲突,而擭整理之实效。

 

 “封建意识”是有提倡封建,或赞成封建之意思认识,或者明言,或者暗示,使观众看了,不觉对于封建表同情。例如妇女对于男子的片面贞操,是家庭封建制度之一要素,像《御碑亭》一剧。王有道休妻,能够引起一般的不平之声,对王有道不满意,于“王有道”之“太无道”,可是末了总要来个“大团圆”,王有道无论怎样“无道”,孟月华若不回到王家,她也“无路可走”了,编戏的认为这就是圆满结果。《汾河湾》薛仁贵不念寒窑受苦的柳迎春,薛平贵不念弃富耐贫的王宝钏,调戏一番贞操,稍有嫌疑,便想“人头割下”或“你就是与我死”!大雅的《拾柴拨粥》,吕蒙正不顾饥寒,先以防护妻子的贞操为当务之急……这都是封建意识。准此以推之其他夫妻关系之剧,夫为妻之所有物,真可谓旧剧一种“剧是”,更由此以推之他剧,臣忠、子孝,不一而足,纲常之下,凡稍涉正经面孔之正生正旦为主之剧,无不带些封建意识,此乃事实无可讳言,故“禁止封建意识之戏”者即废绝多数生旦正戏之谓无可疑也。


梅兰芳之《御碑亭》

 

 “封建色彩”则不然,色彩者外表之外表,无与于精神骨干者也。骤然一看似是,稍加辨识则非,更加研究则更非。此类戏剧以社会剧滑稽剧为最多,实为旧剧本生命之所寄。例如《玉堂春》明明是打破“阶级婚姻”的恋爱剧与Nancy from Nowhere可以媲美,若曰封建意识,则至少王金龙是个拿妓女当玩物的人,决不会再去从井救人,然竟然牺牲一切以殉爱情,此剧在艺术上万不可“团圆”,而在事实上亦并没有“团圆”。此中岂有丝毫封建意识,至于按院大人、藩臬两司、衙役刑具等等,确是旧时代之产物,即然摆到台上则谓之古董色彩也可,谓之历史色彩也可,谓之封建色彩也可。总之只是“色彩”而无关于“意识”,因为与戏的骨干毫无关系。换言之假使王金龙改作洋装伟人而施行压榨弱小的权威,又岂能因其洋装而说“非封建”乎?


 又如《打城隍》一剧,岂能因“秦始皇”三字,“红缨帽”两顶而认为封建意识乎?其他如《黄鹤楼》之形容刘皇叔诸葛军师,《斩黄袍》之调侃赵太祖,不可胜数,则皆以“封建色彩”而寓“反封建之意识”者也。金悔庐先生曰:旧剧中对于皇叔贵族常是不客气的,而皇帝贵族卒亦无如之何,此为国剧之一种“国是”,旨哉言乎。此等剧本,托于滑稽,不遭时忌,所谓诙谐取容而其意已达。今若漫不加察,仅以有些王帽官衣而谓之“封建意识”,然则吾人若写出“反对封建”四字,即可据此“封建”二字,谓之赞成封建乎?若写出打倒“帝国主义”即可指下四字,谓之“帝国主义者”可乎?故若不将“封建意识”及“封建色彩”分别认识清楚,而漫加禁止则不但是非不明,且“反封建”之剧,能见容于旧朝,反不能得谅解于新国,岂非南辕而北辙,其为误于戏剧之前途者尚小,其关于国家机关之威信者实大,此尤不可不深切注意者也。

 

(六)不可尽禁,亦不必尽禁:只要“说明”“批评”

 

 “色彩”与“意识”之界画即明,则凡确有“封建的意识”之剧,似可一律禁演矣。而亦未可也,且非必要。请申言之:


 ①所谓未可者何也。夫中国乐剧依傍历史之由来久矣。“意识”与“色彩”常不可分,难于骤辨。不但旧本,即新编者亦常须托于古事以资掩护。是则诚如马二先生之言,无一非历史剧即无一不当禁矣。藉曰只禁“意识”不禁“色彩”,而意识之剧固已汗牛充栋,且其中尽多技术上之结晶品,正如陈列所之古物,天安门以内之建筑,未尝因其为“贵族”、“封建”而摧毁之,且复宝爱之,甚且摹仿之,如北平图书馆、南京铁道部是也。而独于戏剧则禁绝焉。是于理为不平。且戏院生计所关,观众嗜好所在,即使机关有此决心,事实亦难贯彻。其在官方又自有其事实上之“一言难尽”焉。夫“有伤风化”者比较的普遍,共喻之“例禁”的标准,然自顷五六年来,在昔所不许演之花旦戏类于“谋害亲夫”一流,确有多数显然弛禁,他若“蹦蹦戏”之流行,亦为曩时所未有。或因维持戏业生计起见,多行方便以利“繁荣”,而以吾人纯客观地位观之,此类亦只须略加删正,补充说明,本无禁止之必要。但由此可见禁令之难以画一,而立法与行政之关系,又往往因特别情形而陷于矛盾,若必执严格以相绳,则官方亦将无以自解,此又一困难之证也。故曰未可。

 

 ②所谓不必者何也。夫所恶乎封建意识之剧者,以其有害于民治之发展,即新文化家所云“世道人心”之忧也。而此等弊害,并非无可补救,不但补救而且可以利用之,使生有益之效果焉。其法惟何则说明书是矣。譬如以上所指贞操主义之团圆戏剧,显然为不合理者。有说明书以证其不合理,则观众所得之印象必由黑暗而返于光明。至少亦可以得到美富的社会史料。即如《武家坡》《汾河湾》等剧,男子对于女性之残酷,尽可于说明书中,深刻的剖解,并可以与各报社会新闻相参而了解军人之家庭之隐痛,与花大汉别妻平贵别窑参观,更可以知道旧剧之非战的意识甚为浓厚。并不能因其略带封建意识,封建色彩便断定此剧之当禁当废,而如何利用使变为“有益世道人心”则全赖乎“说明书”。“说明书”之撰作,须以剧中实在情节为依据,并有切实之参考史料或社会情形,不得纵任主观,望文生义,致失真相。


汪剑侬、刘晦厂之《汾河湾》

 

(七)剧界所应觉悟者


 于是吾人不能不对剧界致其警告矣。旧时剧场有最可悲观之现象能生之极不良影响,即过于重视伶人技术,从不注意戏剧之意识。即如《卖马》一剧,其所涵之历史材料,社会背景,甚为丰美,然而前后台之所“念念有词”者则谭式之唱工,怎样行腔,怎样耍板,及舞锏之巧术,怎样四门,怎样六合而已。什么封建不封建,意识不意识,似乎全不了了。照此情形,一切都谈不到了,而只好听其自然。官方要准便准,要禁便禁,纵然将此等“国剧”禁个一干二净,无理无法,吾人亦决不批评官方之错误。何也,戏界并未说明其剧是何意识,有何价值,则官方无单独之责任可言。

 

(八)知识界、舆论界、批评界之责任


 于是吾人执笔评剧者,做剧谈者,益不可不有以自警矣。盖国家的行政机关对于旧剧本未暇作具体之研究,政令之颁只为百业检查之一类。剧界中人则只知有沿习之习惯可守,营业之利益可图。其伶人台上技术之熟练精能,亦不过蜂蜜、蚕丝,操术虽工,而不能自明其所以,任行而不任知,任表演而不任剖解。于是双方情形隔阂,而关系又不能隔离。如何平亭通贯,完全为第三者之职任,即具有戏剧的嗜好,而有发表意见之权能者,无所逃责也。

 

 报纸之有剧谈,始于前清之地方报纸(Local PaPer),如北京新报、白话报、爱国报,至民国以后则群强报、实事白话报等,执笔者多本地之票友,兼能“方言文”者,尤以前署“耀亭”后署“待余生”之庄君为多(此君姓字,系在马温如座上遇何君卓然谈及之),他如“愚樵”,即乔荩臣,江淮散人即李钟豫,亦偶有所发挥。乔君所作,是藉谈剧以寓讥刺,结语多是菲薄摩登,李君则以稍涉梨园之故事为多。庄君则前后台术语甚热,旧时园规及伶艺记忆亦富,字里行间,常有江河日下之悲,以其所述多与伶人之所习者相密接,故伶人及后台人颇畏惮之,又因地方报纸与梨园发生关系最早,印象极深,故梨园行中对之仍极注视,梨园人家喜丧红白各事,戏园海报一切之广告,仍集中于此。至就剧评而论,可云有丰富之参考材料(惟系指旧京一隅而言),能代表后台一部分所欲述的话,吾素日所主张由伶人自行发表文字以除隔阂,即不能实现,则有此类老票代为介绍,因亦事实上之所需要也。惜乎其所述多而无系统,笔墨多用北京方言术语,往往自己认得兴会淋漓而观者但觉其涩滞,其所以能与梨园接近者在此,其所以不能为知识界所注意者亦在此。

 

 民国以后,报纸云兴,剧谈一门遂为附张之要素,执笔者大多文人雅士,或为散文,或者吟咏,名为“戏谈文字”,而“文”之量多,“剧”质苦于太少,即伶话伶艺充盈篇幅而未及于“剧”,所谓“戏”者,伶艺而已,云夫伶艺则又不如地方报纸之剧谈之较丰而实,至于国剧之精神若何,实质若何,本身具有何种之因素,在世界戏剧艺术上应占何等之位置,固已苦于解人难索,即台上整个之组织,伶人技术之原理及其品性,亦罕有从事者。予虽勉力为之,且尝因此获得虚声,然仅仅成功个人之名誉,则非予之本怀,现在欲求“国剧”地位之明显,使其特质与要素可以大白于世人,体大绪繁,端赖多数嗜爱“国剧”具备“常识”精勤不懈之青年人物,认定目标联合进行,而不幸的趋势,虽然各校剧社看似蓬蓬勃勃,仍以玩票娱乐者居大多数,此则令人失望不胜悲观者也。

 

(九)“评剧”二字之正当解释


 今且不暇细述关于“国剧”整理,改进诸大端,只就“评剧”二字顾名思义,则剧者剧也。有其正解,有其本体,至于伶工乃演剧之人,武工声律诸术乃演剧之技安得混为一谈,评者评也。监空衡平,客观之论述也。又安有依傍门户标举伶人而可以言评剧者。孔子曰:“必也正名乎”?西方先进曰:于某事欲有所述,先求其本身之“界说”。指东而说西,指鹿以为马,任何事皆不可,况剧事严重而庞杂如今日者乎。“国剧”之称遍及众口,而国剧无界说,“评剧”之“家”,周乎南北,而“评剧”又无界说。凡此现象,皆为国人常识饥荒之证,犹之禁演戏剧政令多歧乃国家行政令病态之征,其可悲观,尚不在戏剧之本身问题也。

 

 各家所发表之文字中,注意于“评剧”之地位,而清其界划者,看来还只有一位马二先生。分司法、立法、行政三项。以评剧者为司法,职在评判,写剧者为立法,演剧者行政。其言似专指某一剧本而言,若就戏剧之整个则犹有所未尽。写剧与演剧应皆属于行政,写剧或演剧之法则规矩如何规定俾资标准乃为立法,惟“评剧”之为职司评判,犹之堂上法官,适合监空衡平之义,其言最确。

 

(十)评剧者之“三要”“四忌”“六项基本认识”

 

 评剧者职在批评,故以“客观”为第一要义。“客观”者旧语所谓“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断不沾滞于前台后台某宗某派,惟以冷静的头脑,缜密的观察,综核比较,以求是非美恶之准衡。是故有三要:


 ①要戒除作用。“作用”有时不必即为恶,戏业者或认为必要,犹之政治家不讳言手段也。而司法者则不然,只有“黑白分明”为惟一之责任,并无颠倒黑白之必要。

 

 ②要勤察物蔽。物蔽者人云亦云也,崇拜偶像也,闭塞自己之天赋聪明,最为可哀。故见人夸京派,己亦骂外江,见人说谭派为宗,己亦跟着骂孙骂刘骂汪。如此自以为内行,适为内行所笑。结果为他方面作奴隶。

 

 ③要克制感情。物蔽在人,感情在己。人说如彼,我偏说如此,人说外江一无可取,我偏要说京派一无可取,人说谭鑫培万能,我偏说老谭全无价值。

 

 又有四忌:


 ①忌填文料,旧人下笔犯“文料”的毛病很大,新人名之曰文料派。文料派者目的不在说明所写的东西,以喻乎人,而在藉此以炫乎己,或者占一题目,先求语调够派。写京派为表明自己是京派,写谭派为自己能写谭。

 

 ②忌玩古董,剧曲伶艺讲究考版本、炫孤秘、供展览、炫收藏,如陈列所、图书馆、博物院之所为,虽自有参考之价值,但评剧者若蹈此习,是置当事者之是非得失于不问,而高坐堂皇,大谈其汉唐律例之异同也。

 

 ③忌忘身分。法官职在根据法律,审察事实,明其是非,并无混入当事人丛中之必要。当事人如有委曲,须向法官陈诉,若自己放弃其陈诉权,则法庭上可凭别方面之证佐而下缺席之裁判。旧剧界中向来只有行为而不自述其何以如此之理由。则评剧总有武断亦属咎由自取,不得讥笑评剧者。评剧者若不待此中人之陈诉,而反执请教之态度则为忘却身分,虽受讥诮亦属自取。

 

 ④忌混界限。评戏是评戏,评技是评技,剧有剧之技术,伶有伶之技术。知多识多者为博士,合上巧链者为技士,文武昆乱不挡者未必能演好一出戏,寸有所长,尺有所长,就一论一,就二说二。无须标榜,无须假借。入座品味,知味者自能提调庖师,无须到厨房上过“红案”端过“炒勺”,以及能述食谱。

 

 三要四忌即明,而后评剧之地位乃确。其关于评剧之准衡,自然赖有详密之法规,现在所苦者“国剧”法规未立,种种混乱皆由于此。但不妨认定六种原则:


 ①“国剧”不取肖真主义,故只求神合意会,不能日常生活之实际真象,以为批评台上之标准。惟台上之一切,须自成联络,不相抵触。

 

 ②“国剧”之服装、词句不合时间性,故谓汉朝人不应着唐帽者误,谓前代人不应说后代语者亦误,但如汉代人用直接口气,作为引证唐人语者则为背谬。其服装设备亦同,均不得以朝代先后为断。

 

 ③“国剧”之台上一切以程式的表现为首务,固非写实亦非象征。

 

 ④戏台上之技术(台之建筑、场上设备、前拦后幕桌椅等),伶人之技术(动作、身段、武工、单数的、双数的、多数的)均以形学为准。“方圆规矩”是其原则。

 

 ⑤剧场上以乐组为总司令部。

 

 ⑥剧本以采自民间发于下层,经过京朝派之琢磨者为上,以社会背景,民间心理反映,非由社会各方面出发,不能穷形尽相。非经京朝美化不能免于辛辣苦浊之刺激。

 

 六大原则即明,始有批评之标准,有批评之标准,则可以批评剧界并可以批评国家机关对于剧界之审查,取缔之是否合理,如是乃有共遵之轨道,而不纷不乱。且不说前途发展,即为解除各方之烦闷旁皇,亦将舍此末由。

 

 抑有进者,无论何种事业,何种学问艺术,欲求发挥光大,蔚为国光。必赖乎政治与知识两阶之扶掖裁量,此两阶者所谓民之上也。东西各国所谓统治阶级领导阶级是也。然而其所统治所领导者之能否有益,则胥赖夫各本身之确定方针,齐一步骤。而不然者毋宁以众人之事,还之众人。夫今人所标榜之“国剧”所称道之伶工典型,所以能有彼时之成绩者,则伶人之自己的埋头苦干之效也。彼时无专家名流以导厥先务,亦无“七手八脚”“七嘴八舌”以扰其心志,亦能成一小果。此尤吾人所应回忆而深味者也。

(《剧学月刊》1935年第4卷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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