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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进中国戏曲:谈锣鼓之存废(1934年)

颖陶 梨園雜志 2022-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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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事多半是不堪回首的,人每误以为前途距离得远,而忽略了岁月消逝得疾。火不烧到眉毛,总觉得大有从容筹划的地步,然而等到彻底了悟之时,早已是悔之晚矣之日了。即以改进中国乐剧一事而言,自喊出这种口号以至如今,一直已有二十来年,不要说喊嚷的人已然力竭声嘶,就是听的人耳朵早已感觉到劳倦了。但是走到旧剧场里去看一看,还不是二十年前那一套?就有些变更,也只在朝三暮四与暮四朝三之间,这怎能不使人愤恨填膺呢?

 

 二十载光阴的虚掷,不能不认为是一件极可惋惜之事,然而却助长了一部分人的偏见,于是他们说:“早就料定他们是成不了气候的,这些人们,究竟晓得些什么?今天也嚷改良旧剧,明天也嚷改良旧剧,结果蜻蜒撼泰山,白费了一场瞎气力是不是?要知道,旧剧是前辈古人研究到家的东西,他们有什么德能,擅敢移动前人之故辙,扯淡!”说这种话的人们,可以毫不费思索便想像出他们是怎样的人物。他们只知道施倾慕于过往,而不晓得致希望于未来,他们承认宇宙是退行的,将来的人类,据他们的推测,一定会再走向茹毛饮血的时代,不过“当年的人类何以会由茹毛饮血的时代走了出来?”这问题似乎从不会有过一刹那和他们的脑子接触。


广和茶楼旧影

 

 到今日还去怀疑旧剧是否需要加以改革,这未免太迂了?时代是瞬息不停地向前奔驰,一切的事物也是瞬息不停的向前开拓,像下山的瀑布一样,那一滴那一点,容你作倾刻的留恋?即使中国的乐剧已然发达到无可指摘的地步,也还要随着时代的轮子再作继续的进展,何况还够不上八面玲珑的程度呢?螳臂当车,不必说是绝对不可能,即使可能又有什么好处呢?

 

 还有一部分人,他们也是主张旧剧不应该改良的,不过他们的动机却和前面所说的人们不一样,他们说:“旧剧是已死的艺术了,死者不能复生,安静些罢!你如果怜惜他,最好给他建筑一座坟墓,葬埋他的骸骨,也不过留与后人徘徊凭吊而已,如果你和他没有什么故旧之情,不妨任他腐朽于山林旷野,若能作了鹰犬的晚餐倒也落得干净。“已死的东西,就改进也枉然的,试问一具枯骨,纵有神针法灸,能使他再生存于人间么?”此公想系忽略了艺术的定义,不然何以会说出这样不通情理的话来呢?艺术并不是两条腿的人,四只蹄的马,也有什么疾病与死亡,超时代的东西,是不能受时代的限制的。更浅薄可笑的是把戏剧认为即是艺术,假使他这公式可以成立,那么一切字典词典,都要修改的了:灯不但可以叫做灯,也可以叫做亮;电扇不但可以叫做电扇,也可以叫做风……岂有此理!

 

 旧剧并不是从起始的时候便是如今这种形态的,如果把宋代的戏剧和现今的旧剧放在一起,若不是深知底蕴的,谁也不敢相信彼此之间会有血统的关系。当年的戏剧既能改进到这样,为什么今日的旧剧不能再改进到别样?

 

 我们不应该从皮毛上去评论一件东西的内容,旧剧唯一和新剧不同之点,是在有乐与无乐,如果不能证明将来的剧坛上绝对不许容留乐剧存在,那么,反对改进旧剧便是不通的。


荀慧生《元宵谜》之布景

 

 中国旧剧之需要改革即然不成问题,但那一点要改革?要怎样的改革?……又都成了亟应研究的焦点。向旧剧提出改革意见的,大约可以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注意在文学方面的,一部分是注意在舞台方面的。在前一部分人的眼里,认为中国旧剧之所以坏,多半是坏在剧本上,词句之鄙俚,编制之蠢笨,趣味之低劣,思想之幼稚,处处使观者感觉到头痛。这些毛病,在从事于旧剧的人们,凭良心说,的确不能否认,本来,中国旧剧的剧本,除了一小部分以外,那一个敢说不曾犯了上列条款之一?像“老牛不走用鞭打,打得豪杰两腿麻,猛然睁开昏花眼,两个喽罗耻笑咱。两膀用尽千斤力,两个喽罗扔地下,滚的滚,爬的爬,好似螃蟹抱西瓜。汉刘家,汉刘家,看那犯法不犯法。”(《骂寨》)又如:“我的儿只知道前辈古,可知道张良韩信魏苏秦?张良韩信魏苏秦,俱都是安邦治国人,商鞅不中苏季子,六国封相人上人。”(《击掌》)

 

 这种词句,谁能说像话呢?像《落马湖》《御碑亭》等戏,场子的繁琐松散,那里见得到丝毫心匠?至于取笑打诨,不是辱及所生,便是口头泄欲,更甚于市井无赖的口吻,简直使人欲作三日呕。道理多半是不近人情的,情节多半是荒唐无稽的,例如《盗宗卷》《断后》《铡美案》等戏,就是齐东野人之言,也不会如此之怪谬罢!

 

 然而旧剧的坏处若仅是在这些方面,改革的进行便没有什么困难,词句不是鄙俚么?只要物色几位好手笔的修改修改就行了。编制不是太蠢笨么?只要物色几位深明剧学的整理整理就好了。至于趣味的低劣,思想的幼稚……那里不可用这方法去救济?若嫌还不彻底,干脆把旧剧本一律废掉,重按新定的标准去编制,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御碑亭》

 

 不过,旧剧的坏点大部分尚不在此,像一所房子颜色不光彩了,自不妨去油饰刷新,但在梁柱朽腐了的时候油饰也是枉然,刷新也是白费。一向旧剧之所以欲改良而总未成功,大半也是因为不曾认清了最主要的症结,然而我并不是说这方面是不应该整理的。

 

 在后一部分人的眼里,认为中国旧剧之所以坏,大部分不在外而在内,所应该改革的一多半是舞台上的技术,例如布景之缺乏,灯光之简陋,服饰之不调,音乐之粗野单调……等。不错,这种见解的确比前者的深刻。然而对于改革的进行却也比较困难了。在这方面,应该改革的各项里,要以音乐为最重要了,而音乐之中,更以锣鼓一项最为人们所指摘。枯燥,单调,纷乱,嚣杂是他最主要的罪名。千人所指,无疾自死,马上把锣鼓宣布死刑,当然是最痛快不过的一件事,但在这多事之秋,人材缺乏之际,我们不宜过于鲁莽从事,昔韩信为连敖,坐法当斩,其辈十三人皆已就刑,次至信,信乃仰视,适见縢公,曰:上不欲就天下乎?何为斩壮士!縢公奇其言,壮其貌,释而不斩。假使当时韩信在临刑时不会发言,或发言而未被縢公听见,或縢公听见而不曾有动于衷,那么韩信也就继十三人之后而就戮了。可是刘邦也许就不能创立四百余年的基业,而项羽也许就落不到乌江一刎。然而在当时,就连縢公也未必敢料定将来韩信会大败楚兵于九里山罢!

 

 我们对于一件事物,不应该专注意其末而忽略了其本,要知道古今兴亡成败的关键,往往是系在旁枝末节之上,锣鼓固然是不好,然而是否这种东西绝对不能因改进而趋于至善,无论是在决定存或废之先,必须要经过一番详密的审察的。改革锣鼓的空气,也曾喧腾了很久的时期,但锣鼓的缺欠,从乐理方面看来,其最主要点究竟是在那一方面?而大多数力谈改革的人们,至今还没认识清楚。所以他们所拟定的改革计划,不是舍本就末的,便是背道而驰的。

 

 现在我们不能再不弄清楚:旧剧场里所谓锣鼓,实包括大锣,小锣,铙,钹,唐鼓,单皮……等乐器而言,根据音乐原理去评断,以上所述各种乐器并不是在音乐里绝对不能用的,如果你能用之得当,有时更能放出特殊的异彩。至于锣鼓真正受人攻击之点,并不是在器具一方面,而是在组织一方面。所谓组织一方面,是指以锣鼓作主而组织的乐调,例如点子、排子等是。若以现在旧剧场里所用的锣鼓乐器而言,则器具方面也还有相当可以攻击之点,不过其坏处完全是在音色不音乐化,所以改革起来也并没有什么困难,只要把乐器用合理的方法重新制造过便行了。至于乐调方面则是要从长计议的。


长城公司灌制唱片场面


 锣鼓乐的来源不详起于何时,古者“金石丝竹匏土革木”谓之八音,锣钹之属是金类的乐器,鼓是革类的乐器,中国在秦汉以前金革之乐,已然很兴盛了。周礼地官上说“以金錞和鼓,以金镯节鼓,以金铙止鼓,以金铎通鼓。”诗小雅鼓钟“鼓钟锵锵,淮水汤汤……鼓钟喈喈,淮水湝湝……鼓钟代鼛,淮有三洲……鼓钟钦钦,鼓瑟鼓琴。”然古乐久已失传。当时金革之乐是否有独立成为乐调的情形,今不可考。按古时金类的乐器虽有好多种,但多是钟形的。尔雅云:大钟曰镛,中者曰剽,小者曰栈。说文云:镯,钲也;铙,小钮也,其形象钟。这种形式的乐器,用起来远不如锣钹方便,所以古代就有敲打乐曲,也未必发达。

 

 汉代之铙歌鼓吹,也有人认为是锣鼓乐之起源。但乐府诗集云:黄门鼓吹,短箫铙歌与横吹曲得通名鼓吹。又通志云:“汉短箫铙歌二十二曲,亦曰鼓吹曲,按汉晋谓之短箫铙歌,南北朝谓之鼓吹曲。”则铙歌鼓吹本是一体。陆机鼓吹赋云:“鼓砰砰以轻投,箫嘈嘈而微吟。”又隋书音乐志云:“鼓吹一部则箫十三人,笳二人鼓一人。”则鼓吹乐中,鼓并不占重要势力,而且并不甚喧哗。

 

 陈氏乐书曰“唐六曲曰,凡军鼓之制有三,一曰铜鼓,二曰战鼓,三日铙鼓。其制皆五采为重盖,宪观乐图,铙,鼓,鼓吹部用之。然则铙歌之铙,亦即鼓也。

 

 锣鼓在乐里至六朝时始稍露头角,其源盖由之于胡乐。书云:“后魏自宣武以后始好胡音,洎于迁都,屈茨琵琶五弦,箜篌,胡笙,胡鼓,铜钹,打沙罗。其声大抵初颇纡缓,而转躁急,盖其音原出西域,而被之土木,故感其声者莫不奢淫躁兢,举止佻轻,或踊,或跃,乍动乍息,跻脚弹拍,撼头弄目。”但锣鼓的位置,尚属次要。隋唐二代,也并没有什么进展。隋有九部乐,至唐更增设高昌为十部,十部所用乐器大致相同,惟有繁简之别而已。然敲打乐器亦不主要,兹举西凉乐所用乐器以观之:西凉乐钟一、磬一、弹筝一、搊筝一、卧箜篌一、竖箜篌一、琵琶一、五弦琵琶一、笙一、箫一、大筚篥一、小筚篥一、长笛一、横笛一、腰鼓一、齐鼓一、担鼓一、贝一、铜钹二(以上据杜佑通典,原注云,铜钹二今亡。隋志所载仅十九种少铜钹一。)惟龟兹乐中打器较多,然亦是以琵琶为主。宋代承唐代之遗,并没多大出入。打乐器亦不甚主要。

 

 早于元剧的南戏里面,似乎尙有不用锣的痕迹,宦门子弟错立身中云:“我舞得,弹得,唱得。折莫大擂鼓吹笛……”“一意随他去,情愿为路歧,管什么抹土搽灰,管什么擂鼓吹笛……”又武林旧事中所载各色技人,其中也单缺锣色,由此推测宋代之乐舞杂剧以及南戏是不用锣的,大约总不太差,由此推测,大概在宋末的戏文里,锣鼓场面恐怕还未长成。

 

 然敲打乐并不是一直到宋代还没发现。汉刘珍东观汉记中云:“叚颎有功而还,介土鼓吹铮铎金鼓,雷震动地。”不过这种东西一向是用于军旅之中,并不能入乐。晋代以还卤簿里也渐渐的多用打乐,至南宋而益盛。而宋代的杂戏,以及迎神赛社,亦颇注重打器。

 

 “十二月,即有贫者三教人,为一火,装妇人种鬼,敲锣击鼓巡门乞钱,谓之打夜胡。”(东京梦华录)

 

 “驾登宝津楼,诸军百戏呈于楼下,……烟火大起,有假面披发口吐狠牙烟火如鬼神状者上场,着青帖金花之衣,帖金皂袴,跣足携大铜锣随身步舞而进退,谓之抱锣……又爆仗一声,有假面长髯,展裹绿袍鞾简如钟馗像者,傍一人以小锣相拈和舞步,谓之舞判。……又爆仗卷退,次有一击小铜锣引百余人或巾裹,或双髻,各着杂色半臂,围肚看带以黄白粉涂其面,谓之抹跄。各执本掉刀一口,成行列。击锣者指呼各拜舞起居毕,喝喊变阵子数次,成一字阵,两两出阵格鬬作夺刀击刺之态百端讫。一人弃刀在地就地掷身背着地有声,谓之拔落。”(同上)

 

 戏曲里的音乐,完全是受佛教影响而来的,而天竺乐里虽用打乐却不用锣,而锣一类的乐器却是出于南蛮。陈阳乐书云“钲,如大铜叠,悬而击之,南蛮之器也。”剧乐既源于释家,故起初是无锣的。至于后世戏里之有锣,我以为南戏是因于北剧的影响,北剧是因于院本杂戏以及军乐的影响。在元代,勾阑里做戏时,大概锣鼓乐已然有相兴盛了。无名氏《汉钟离度脱蓝采和》杂剧中云:“那里每人烟闹是乐声向里,是一火村路岐,料应在那公科地,持着些枪刀剑戟锣板和鼓笛,更有那帐额牌旗,行院们是谁家?多管是无名器。”(庆东园)

 

 又元杜善夫耍孩散套《庄家不识勾阑》中云:“要了二百钱放过咱,入得门上个木坡。见层层叠叠团圞坐。抬头觑是个钟楼模样,往下觑却是人旋窝。见几个妇女向台儿上坐,又不是迎神赛社,不住的擂鼓筛锣。”(五煞)

 

 戏中加入锣鼓的原因,大致已如前者所说,至于锣鼓乐在戏剧音乐中所以能兴盛起来,则不能不认为是由于戏剧大部都是生长在民间的关系。在乡间演戏和在都市情形是不同的,乡间每年演戏,也不过是在春前秋后农民休暇之时以及迎种赛社之日,戏台也不过是因陋就简的一个露天台,在这种情形之下,用在城市中的格式,便有许多不适用之处。在城市中演戏,多半是在室内,所以声音不宜太吵,但到了野台子之上,不吵便成了哑子戏,所以不得采用喧天的锣鼓。这便是锣鼓出头的原因,除此以外,锣鼓在唱野台子戏时还有一个用处,比如说,这里开戏了,但怎样去招集观众呢?沿门挨户去吿诉未免太费事,冬冬匡匡一敲,四村八镇便都得到了消息。现在唱戏之前必先打三通锣鼓,还是这种的遗留。


乡间庙前戏台

 

 锣鼓既是由于在露天演剧而兴起,那么在室内去演剧时,当然可以把他废掉。不过深山大泽,实生龙蛇,一件重大的事物,往往是在不甚高明的地方生出来的。我们更不要以为现在的锣鼓乐浅薄粗鄙,便去不注意他,当年乾隆平回部时,满兵都用的是弓箭刀枪,而回兵则都用的是火药抬枪,但结果回兵会被满兵打败,我们不能因为这件事便去断定火器绝对不如刀枪,批评比较,是不能在不平等的条件之下去下论断的。现在的锣鼓乐固然不值一笑,但他将来是否有飞腾的可能,在决定去取的时候,还是那句话,我们要十二分的审慎。

 

 古今中外的音乐,其组织都有一种共同之点。以旋律为中心,以节奏调其疾徐,而以和声补救其单调。除此以外,我们还没见着另样的方式,但从锣鼓乐里却又找出了一个新的方式。锣鼓乐是以节奏为中心的,而旋律及和声却是他的两大羽翼,我们如果把锣鼓乐的组织详一分析,便可以看出这种组织的特点,单这样说,也许有人不甚明了,所以现在我已另做了锣鼓乐构造之分析一文,预备在最近载于本刊,和大家作一深切的讨论。

 

 这里应该严重声明一句:我并不是主张保存现有的锣鼓乐的,我所希望的是把锣鼓乐的这点别开生面的原素,发挥光大之而造成一种新方式的音乐。好在表现艺术的工具是不厌其多的,我们何必不开拓这块新的园地?有人说,这话不过只是一段理论而已,未必能做成事实。不过什么事不是在于人为呢?天下并没有长才与短才之分,惟有固执成见的人是无上的笨伯。

 

 祝大家努力,祝音乐的前途万岁!


(《剧学月刊》第三卷第十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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