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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杨小楼的艺术:所演之剧如唐摹晋碑

何如 梨園雜志 2022-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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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何如君,足迹遍天下,学问渊博,中西俱谙,今之学者也。对于戏剧,亦颇有深切之研究。品评现代伶人艺术,公正得当,绝无阿私之见,豁公先生编辑杨小楼特号,征文于余,余以冗忙,久久无以应命,特转求何如先生赐稿,俾余得卸仔肩。蒙何如先生不吝墨宝,果以钜制见惠,特加封转寄豁公先生,并志数语,以代介绍。(梅花馆主识,时在二十年二月十日)


 凡论一个成名人物之艺术,一要知道艺术之来源派别,二要知道艺术与时代之关系,三要知道艺术传授之源流,四要知道艺术本身之性质。故我对于论杨小楼艺术之前,即提出四项标准,以为论断的根据。杨小楼为今日平剧界有名人物,早列于第一流,即就报纸所载,口碑所称,谁不曰杨、梅、余,或曰杨、余。梅兰芳自美国归来,获得文学博士之学位,固为世界闻名之人。余叔岩以举国号称谭派之日,独能自树宗风,号称余派,亦是出类拔萃之尤。梅、余二人,非不可一世之豪杰哉,然不能驾名小楼之上,易其品题曰梅、杨,或曰余、杨。可知舆论之次序,即为艺术之评定。


舒舍予、刘豁公、杨小楼、刘宝赓、郑子褒(梅花馆主)之合影


 且小楼之所长者武生耳,武生固为生之一类,以其唱工不及须生之中和,易于动听。红生之做派,易于见长,在徽汉、绍兴、四川、广东、福建以及江湖班中,凡为生者,称先生,必须文武不挡,红净兼长,乃可以生名。且元明杂剧之角色,只分生旦净丑末,不似今时生角门中,分类至繁。有以年龄者,曰老生,小生;有以技艺者,曰文生,曰武生;有以派别者,曰唱工老生,曰做功老生。杨小楼固以武生名者,其分类亦有二,曰盔铠,曰短打,盖盔铠状大将之威仪,必须仪表魁伟,实大声宏,顶盔贯甲而出,乃能一惊观者之目。至于短打生必须拳足精通,身段活泼,乃可显出英雄之势派。现在平剧人才虽众,求兼此二者之长者,亦不多得即以俞菊芬而论,非俞润仙之贤郎耶,只以身材不合尺度,不能演《挑滑车》之高冲、《长坂坡》之赵云,只能以《金钱豹》之武打,擅名一时。人皆谓俞润仙之绝技,不传于子而传于小楼,谓能以天下为公。然杨月楼之猴子,何以不传于门人,而传于其子,此即舜禹之授受,得贤则传诸贤,得子则传诸子。艺术本天下之公物,得人而传,不问其为子与门人也。

 

 杨小楼之艺术得诸父师之传授,既如此之盛。然在光绪十三年,小楼初次出演于《财神殿》,观者无不叫绝,即大栅栏诸园中,亦无不争先聘请。杨小楼于演毕归家之后,竟以所学尚未能至,更从事于练习,其后艺术日晋,乃出演于广德楼。数十年来,独力支持,号称台柱,于谭叫天之领中和园,始终不易其地者,情形正同。


杨小楼化妆照片(饰姜维)


 在当时戏园,五班分演,轮转一周。至是谭在中和,杨在广德,砥柱中流,岿然独异。先是北京演剧,只有日戏。由午前九时起至午后五时止。夏秋日长,尚可毕演,冬时日短,未至五时,园内已黑。客既未散,戏难停锣。余在胭脂坡上,曾经数次论及,添置电灯,园主以惜费而止。减少时刻,观者亦多未许。缘是平剧之进步,远不如昆剧家对于声音之研究。如孔云亭之编制《桃花扇》,先制《小忽雷》一种,并闭门弹琵琶三月。又如李笠翁之《十种曲》,每一种曲编成,即由家伶试演。故音乐之讲求,无微不至。京调虽源于徽汉,但自四喜、三庆传习而成为京调,曲本之改良,胡琴之调协,有为徽汉所不及者。更有一种老听客,日夕踢坐下场门,闭目若睡,饮茗如忘。及至名角登台,于唱工之高妙处,则击节以叹赏之。于做派之传神处,则注目以视之。倘有微疵,一经指摘,无不闭门谢过,更求名师详加研究。以故外江名角,到京者甚鲜,而北角南来,无不饱载而归。此即由于老听客平日督责甚严,不似外江名角,成名亦自不易,顾无老听客其人指责于平日,遂以入京为畏途矣。

 

 近年以来,北京老听客似已消沉,然如《古城返照记》所载捧角之盛,评论之严,每读一过,不啻亲见其事。余少长燕京,又以家伯巡视南城,余得不名一文,遍观诸伶之剧。且是时戏园向无海报之宣传,戏单之分散,唯余得地方官人之报告,先知各园所演之剧,且可以己意改定。稍长,忙于应试,不克时入戏园观剧。光绪十八年,随侍入浙,台处所演,多为昆乱曲本。每思京调,辄为遐想者久之。至丁酉科幸中式,次年报罢,即以中书入内阁。公余之暇,无时不以观剧为乐。庚子之后,改分江苏,又得遍观上海剧。民国以来,只于民国三年、六年、十四年至平,每次在平日月,至多不过半年,故余于京剧之所得甚微,何敢妄有议论。然杨小楼以武生而为平剧界龙头,岂是侥幸而得之,必有所以致此之道也。

 

一、平剧艺术来源的派别


 北平为燕京旧名,辽之大都元之上都,其遗址已无可考。若据《日下旧闻》所载,自燕王分守北藩,创制已具规模。靖难师兴,建文遁野,永乐不欲南京,遂令薛六修制北京。至十八年迁都,乐部随以北迁者,十有八家。近时考古者每据此而言,以为京调无独立之根据,明清之盛,不必言矣,平剧之兴,实由四喜班所独创。良以桐城之后,继以新安,徽调入京,已非一日,只缘昆乱尚盛,徽调不能与汉调相合,创此新声。及至四喜独霸于大栅栏,三庆亦联合而成名,于是昆乱遗音,仅演于中轴,曲高和寡,渐失社会之倾向。


 余在京时,尚及见莲芬、小香所演之《琴挑》及《长生殿》、《牡丹亭》各剧本。每值出演,全场散出。因此昆曲遂有车前子之别名,谓其利小便也。丁酉以后,昆角老死,后起无人,北平剧场,乃纯为平剧所独占矣。


 若言平剧来源固以出于徽汉者为正宗,然诸伶在坐科时,曾习昆乱者亦有之。故余每谓平剧集昆乱、徽汉之大成而自成一种韵调者,非无故也。且平剧所演曲本,亦多自昆乱、徽汉之原本改串而成,平剧唱法,初时和以海笛、唢呐,音调过高,唱者每至神疲。其后易以胡琴,音调适中,且平剧之拉胡琴者,既得李近海所制之京胡,梅大锁之胡琴奏法,又与众不同,故徽汉胡之奏法,遂不及京胡之超妙。又平剧创始者如程长庚、汪大头之流,属于安徽,谭叫天属于湖北,孙菊仙、刘鸿昇则为平津人,虽各人籍贯不同,但皆以平剧名。即不能谓程、汪之出于徽,谭出于汉,犹之杨小楼为安徽潜山人,自杨月楼随侍程六峰先生于九江,辗转而入燕京。程六峰先生自罢官后,无以豢养诸伶,程长庚与六峰先生原属同籍,遂更以平剧授月楼(此系安徽老伶戴胜奎所言)。月楼演剧,虽由长庚所授,但在程六峰先生处,已传昆曲之法,故月楼于《安天会》剧,所歌“醉花阴”诸法纯为北曲唱法。至于所扮《黄天霸》诸剧,精神勃勃。小楼所习武生各剧,得于坐科者十之二,得于父师传授者十之三,由于个人之简练揣摹者十之五。是可知小楼之艺术纯出朝夕之练习,乃能成此大名,弥久弥盛也。


杨小楼之《连环套》

 

二、平剧艺术与时代之关系


 杨小楼生于光绪初年,成名在庚子前后,是时平剧如日中天,前辈程汪,虽即世而名存,并世之谭叫天、孙菊仙,以唱工名于一时。世人之评谭者,如《庚子竹枝词》云“国破家亡谁管得,满城争说叫天儿”。可见声音之迷人,甚于酒色。谭虽仰承师训,不甘败节,无奈家人饥驱迫而出世,远不如孙菊仙之游行自在,故人之评孙曰:“一声宫调出台前,老辈人称孙菊仙。此是内庭旧供奉,何如天宝李龟年。”观此孙、谭之优劣可知,且孙之高调入云,实有排山驶气之势。谭所唱《碰碑》《琼林宴》,则音调近于悲伤。再以清宫诸供奉论之,同光两朝,女主垂帘,虽以程长庚之力回天听,要不如赶三之微言以讽。如《思志诚》、《丑表功》各剧,皆能以民间疾苦,宛转上陈,胜于御史章奏。其后赶三为李合肥家人所杖毙,《东海传奇》有刘赶三骂贼身亡,亦可见其身份。


 赶三既死,宫中每令谭叫天倒串《探亲》《相骂》之乡下妈妈,叫天所演,虽亦极尽调笑风生之能事,然去赶三远矣。闻《盘丝宫》猪八戒一角,亦为宫中指派。是谭叫天虽以谭派风靡天下,而其在清宫所演之剧,固未能超于赶三也。且宫中之喜怒无常,只有杨小楼独邀宸眷,颁赐御书各字。某年万寿,杨小楼带携弱女入宫,已蒙点心之赐,更荷宸翰之颁,亦不能不谓之异数也。民国二年,新华宫里,歌墨方陈,项城手执南京捷电,心有所感。是时台上所演为《阳平关》,锣鼓正欢,项城忽命梅兰芳与某伶演《双摇会》。此为梅兰芳成名之剧,不知项城之心理,以河间驻军浦口,正与张勋相持不下。是知《左传》所记列国之聘飨,赋诗言志正与尔时演剧相同耳。

 

三、平剧艺术传授之源流


 小楼之剧,虽得于其父月楼,而实成全之者为其师俞润仙。俞润仙所演之剧,如《挑滑车》、《长坂坡》、《落马湖》、《盗御马》各剧,极尽武生之能事。虽月楼视之,亦愧不如。润仙艺术虽高,性情浮躁,其诸子固不肖,即诸门人亦均不堪其责骂,只有杨小楼虚心请教,先意承志,能得润仙之欢,故润仙尽心指教。小楼今日得成大名,润仙之赐也。


杨小楼、钱金福之《长坂坡》


 小楼成名之后,对于所演之剧,无不时时练习,尤其是武工架式,除了天雨在家演习外,若在天晴,则陈德霖喊嗓子,途人以为鬼嚎。杨小楼练武工,过者亦以为把武场子也。不知艺术虽小道,苟非练习有素,何能胜任愉快。故我敢说杨小楼之艺术实由于时时练习,非彼暴得虚名,即已自满者所可比也。

 

四、平剧艺术本身之性质


 平剧之得大名,非一朝一夕之故。至于今日,西洋剧已入中国,其剧本之超妙,思想之不同,不但平剧有所不及,即昔之徽汉昆乱,亦均望洋生叹。在平剧有守旧思想者,处处以保存国粹为重,但是老辈凋零,后继无人,即今时成名诸角观之:程长庚、谭叫天、言菊朋、马连良、汪大头、王凤卿、余叔岩、王少楼、梅兰芳、徐碧云、程砚秋、新艳秋、陈德霖、龚云甫、朱青云、杨小楼、李万春、黄润甫、郝寿臣。


 依此表所列,所谓生旦净丑末各角,已寥如晨星可数。虽北方名角如林,然只能保持平剧旧有之平衡,不能再有进步。即如梅兰芳远赴美洲,思以中国剧介绍于美人,而以余所知,法国所演之《八义记》,即《搜孤救孤》已经数度之改作。在中国近日盛行之电影与留声机尚可为介绍之工具。余有外国友人,于留音片学唱谭剧,颇有似处。而日人某,为北方评剧家之一,虽内行亦称之。


 至杨小楼所演之剧,我尝以“唐摹晋碑”许之,盖此论实发于《安天会》。《安天会》为杨月楼得意之作,猴子之名亦由于此。故以杨月楼之《安天会》比王羲之《兰亭序》,小楼所歌“醉花阴”,尚能得其大意,故以唐摹晋碑许之。

 

 小楼擅长之剧,尚有《霸王别姬》及《林冲夜奔》各剧。某笔记云:“如此良宵美夜,不演绿户传骄语,乃演《千金记》耶。

 

 但在今时,能演《霸王别姬》已称能事。至于《千金记》全部,余只于安徽石埭观演《楚汉争》,三日后闻张勋在徐州曾问跛刘曰:“你能演《鸿门宴》不?”刘曰:“不能。”又闻人言:“常春恒在天蟾舞台曾拟排全部《楚汉争》某君有此稿本,议价不合而止”。至《林冲夜奔》,本为科班坐科必演之剧,今时能者已鲜。杨小楼在广德楼,居然将此剧演成名剧,其能力从可知矣。


梅兰芳、杨小楼之《霸王别姬》

 

 更有一事,小楼所演之《落马湖》、《问樵酒楼》二段为最佳,《盗御马》以拜山口白为最真切,以黄天霸为漕标副将,应着清代衣冠。近来演者,多着英雄氅,使人不知是何朝代。唯宣统元年广德楼初次夜戏,小楼曾以便衣演之,余大为叹赏。衣着虽小事,以艺术眼光观之,未始非大事也。因论杨小楼艺术,故附及之。

 

 (《戏剧月刊》第3卷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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