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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四郎探母》:“美丽炫目的喜剧外衣”
最近在报上看到天津有人唱改良平剧的《探母》。那“改良”的方法,是在见娘之顷,由佘太君将杨延辉痛加申斥,将他的不该在番邦招了驸马的罪逆大骂一通,结果杨四郎羞愧难当,拔剑自刎了。
据说观众的反应是大笑,随即“起堂”(就是散场)。这,照我看来,并不能算是改良,而观众的不能接受,原因也不简单。主要的恐怕是:这一自刎就“刎”掉了三场戏,哭堂、别家、回令都没有了,观众自然不能“过瘾”;同时一出挺完整的喜剧,这样给弄得没有了交代,番邦公主的下落不明,观众也无法得到情感上的满足。虽然快刀斩乱麻,一了百了,干脆而又爽快,到底不大妥当。
其实如果只切掉尾巴就可以功德圆满,那这尾巴却还长得很。旧剧中还有一出《雁门关》,共有八本之多,又名南北和,由杨八郎在番邦和青莲公主照样表演了一通恋爱。戏虽然长了不少,然而那结构、主题倒是差不多的。
王瑶卿、朱素云之《雁门关》
为什么大家那么兴趣盎然,把这个《杨家将》中间的故事演来演去,拖长渲染得毫不厌倦呢?我觉得这和清朝很有关系。《杨家将》所描写的两个敌对国家是宋与辽,然而梅兰芳演青莲公主,照易实甫所描写,是“作旗装,衣白纱长衫,笼以云蓝半臂”的,和《探母》中间的铁镜公主的梳两扮头穿高底鞋者毫无不同,都是清朝的服饰,在同光之际,唱戏公然用统治民族的装束,而毫无问题,可见这一定是“官许”了的,说不定还是出之于当时的“文化政策”的指使的。一面消极地焚毁了多少有民族意识的书籍,拔去仇恨的根源;一面积极地编制了这些麻醉人民情感的戏文,这两个政策其实是并行不悖的。
整个戏的精神是什么呢?取消了存在于两个民族中间的深仇宿怨,用联姻的方式,调和了政治方面尖锐的对立。只看杨家的几个儿子,“我大哥被马踏尸骨不见,我二哥短剑下命赴黄泉……”都不得好死,中国的老百姓的死于侵略者辽金铁蹄之下的就更不必说,然而戏的布局却是“喜剧”:外族的公主,纡尊降贵和敌国的大臣的儿子(杨家还得算是宋朝皇帝的奴才)结了婚,安排了一些家庭中间的小纠纷、小喜剧,把满天的乌云都吹散了。
这出戏的“时代意义”,我觉得不过如此。
梅兰芳、王凤卿之《四郎探母》
至于戏的本身,倒是一出结构完整、精采纷呈的好戏。如果我们用另一种方式去看的话,或者费点功夫把该强调的地方强调,把隐晦的地方明朗化,这戏就马上可以有了明确的个性。“自杀”是弱者的行为,杨四郎虽然羞愧难当,挥剑以谢“天下”,究竟是于事实无补的。
《四郎探母》这一出戏,整个地在描写杨四郎个人和他所代表的阶层的悲剧。虽然它披着的是一件美丽炫目的喜剧外衣,然而事实毕竟是事实,洗刷不掉也遮掩不了。
国民党曾经禁止过这出戏,理由是它发扬了汉奸意识。其实如果看得深一点,杨家将不过是赵宋的奴才与工具,要它去和辽金作战,那目的还是服务于宋朝的统治阶级。等到这个统治阶级腐化反动到了某一限度,它就不能不卖身投靠,企图在辽金的统治之下,换得一个儿皇帝的地位,再来压迫老百姓。张邦昌与刘豫都曾经是宋朝的大官,都曾经作过宋朝和辽金勾结的穿线人,最后是他们觉得与其替赵官家卖力,自己做第三等奴才,还不如自己就干脆做了“奴才总管”的好;辽金的统治者也发觉了赵宋的并无可取,在拣选奴才时就选中了张邦昌和刘豫。
杨延辉和他的家族所处的地位即是如此。做了赵宋皇朝的奴才,要替主子卖命去打别的民族;这样,他们才可以做奴隶总管,维持“天波杨府”的地位。同时他又明白自己的地位不过是赵官家和辽金作政治交易时的砝码。他们打两个胜仗,宋朝的价就讨得高一点;他们损兵折将,萧天佐的脸就更蓝得可怕。赵宋皇朝对这样的奴才,又怎么能够不严厉,既让它卖命,又让它服顺,那鞭子就是“民族意识”,杨延辉于是痛苦万状了。
金仲林、文荣福、文荣寿、常利泉等之《四郎探母》
作为一个幸运的俘虏,在番邦招了驸马,然而这一十五载的宫廷牢狱生活,可真把他苦坏了。他穿得好,吃得好,可是算什么呢?他没有自己的人格。他只是一个“男妓”而已(其实中国历史上所谓“尚主”,即“娶公主”的那些驸马,不是男妓吗?)
此外,杨延辉还是战俘,是“奴才”,是铁镜公主的叭儿狗。高兴时打情骂俏,恩爱非凡;一变脸就提起“旧案”来,你本来是该死的战俘啊,多蒙母后不斩之恩,抬举你做了一名驸马,你还要这样那样,于是杨延辉就只有拜伏在地的分儿。
这种隐隐约约不敢尽情宣泄的描写,是到处皆是的。坐宫、盗令,在京戏中间都是剧作者的最精致的画笔。在这里出现了一个磨尽了男人性气的奴隶。杨延辉流落番邦一十五载,从一员年青的战将变成了中年人。坐宫、自叹,怀恋他的故国,自比为笼中鸟,失群雁。赵宋皇朝的鹰犬,一旦成了俘虏,那悲哀寂寞是不难想见的。他只有在梦境中求得精神上的补偿。
而这一切,他只能自己申诉,连伺候了十多年的太太都不敢向她提起,隐曲之间,我们是可以清楚地看出侵略者对待战俘的情景的,客气尽管客气,尊荣尽管尊荣,然而他没有一点点说话的权利。过关的时候,那两位国舅的眼色,就充满了猜忌。杨延辉虽然交出了令箭,他们还是不十分相信,足见这位驸马是从来没有受到过充分信任的。杨四郎也借题发挥,“两国不和常交战,把守关口莫偷闲……”把一股怨气痛快地发泄出来。这用的是所谓“背面敷粉”法,活画出来被漠视的悲哀。
马连良、程砚秋之《四郎探母》
艳阳天气,桃花开,牡丹放,公主找驸马来谈闲天,这是多么柔和多么轻松的情感氛围!然而,她刚坐下来,第一眼就看出了他脸上的还不曾擦掉的泪痕。紧跟着这个的,是一大套盘问。你能说这是一对平凡而美满的夫妇中间的感情吗?她猜了一大通,都没有猜对,原来她没有料到杨延辉还会有一个人的情感,还会有家国之思,她所猜的全是男女之间的纠纷,她把他完全看作了妆台旁边的奴隶;最后才大吃一惊,想不到这小子还如此不老实,终于紧逼慢哄,审问出了详情。这对她真是一个大惊异。奏明母后,杀了也就算了;然而她转念一想,杨四郎还有他政治上的重量,于是才帮他盗令、过关。
哭堂别家中间的杨延辉是痛苦万状的。母亲、妻子、弟妹……这么一大堆纠缠,在封建社会的制度下,那压力可不轻。照道理,他原可不必“回令”的,然而他终于回去了。奇怪的事情是佘太君和杨六郎(现任宋朝主帅)都没有坚决地挽留他,苦苦地拉着他的只是他那守了十多年活寡的妻子。杨四郎也不是不知道回令以后会有性命之忧,然而他早已胸有成竹了。
果然,他并没有被问罪,还是做他的驸马。剧作者把这一切都虚伪地人情化了:杨延辉一定要回令是舍不得铁镜公主,他终于不死也是由于公主的援救和太后的母性的发露。那真实的内幕,他是不敢写也不愿写的。有一件事实就可以说明这种种的疑团:八本《雁门关》的结末是南北和,两个专制统治者的矛盾统一了,在对中国人民压制掠夺的分赃帐目上得到了暂时的妥协。“天波杨府”还是赵宋皇朝的统治机构中的要角,而杨四郎则是大大的红人,辽国驸马,精通洋务,是这一笔“交易”的重要的关系人物。
(《黄裳论剧杂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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