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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鑫培专记:“谭鑫培鼎鼎大名之由来,一般都说有六个原因”

刘守鹤 梨園雜志 2022-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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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场白


 无论怎样和谭鑫培有深仇大恨、有不共戴天深仇大恨的人,他宁可在谭鑫培的坟墓被盗的时候开一个盛大的庆祝会,也总没法子能够否认谭鑫培是个名动全国、风靡一代的伟人。

 

 成为中国伶艺的两大柱石的,是生和旦。在许多大都会中,尤其在北平,街头巷尾,高楼陋室,茶馆饭铺,瓜架豆棚,喊喊叫叫随处可以听见,差不多是无生不摹谭鑫培,无旦不学程砚秋,虽然摹得学得并不一定可乱楮叶。这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事实,有法子否认吗?

 

 程砚秋是一个后起的人物。当谭鑫培全盛时期,砚秋还在未到人间和刚到人间的时候,那时候,就是我们的谭大王独霸中国剧坛的时候。怎见得?我们可以听一听诗人的哼哼“国家兴亡谁管得,满城争说叫天儿!”(平等阁主人狄楚青庚子围城记事)、“四海一人谭鑫培,声名廿纪轰如雷!”(梁任公题鑫培渔翁图)


谭鑫培


 程腔风行于鑫培身后益彰的谭调权威时期,其曲折、深沉、哀艳之处,两者实为殊途同归,程腔之富有谭调的影响,这是显而易见的,所以推崇程腔的人,就应当不会忘记谭调的伟大。于是乎,临摹谭调者,固无人不尊谭鑫培为教主,推崇程腔者,亦无人不尊谭鑫培为大王。


 这里,找一个代表出来,便是中和、吉祥、哈尔飞……的一个忠实主顾,我的弟弟少华,他是这样说的:“南北东西有剧场,万人空巷听程腔,牛毛在昔多金福,马首于今到玉霜!变征变宫翻异曲,为生为旦总同行,沿波一讨源头水,教主崔巍谭大王。”(故都打油百首之一)


 事实是这样,已经成了铁案,纵有拔山举鼎之力,也不能推翻了。是的,谭鑫培不是全智全能的上帝,也不是像耶稣似的号称为上帝的笃生子,他也有许多可以指责的地方,然而,小疵不掩大醇,谭鑫培毕竟是不容否认其伟大的谭鑫培。


谭鑫培《鱼肠剑》画像

 

 在谭鑫培之前,有程长庚,在谭鑫培之后,有程砚秋,二程的伟大都不亚于鑫培,创造力其实在鑫培之上,然而二程却不如鑫培幸运。

 

 谭鑫培的时代,刚巧是中国社会进化史上的一个伟大的时代,因为和他的生命同时,中国报纸业也由萌芽而渐如春笋怒发般地生长出来了。报纸上有了关于谭鑫培的记载和批评,销路就会扩大起来,比登载八国联军入北京的消息还更有人注意些,因此,鑫培的声名不但隐然驾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而上,且隐然驾中华民族而上——不是我说丧气话,那时候我们的同胞的确大部分是没有民族意识的。鑫培刚刚生当那时,真是“沛公天授”。


 每一种报纸,有一种报尾巴,或者说有一个报屁股。在那上头,《燕兰小谱》、《京尘杂录》之类的后辈作者,固然也有批评鑫培坏处的,但最大多数是在狂热的谭迷之下,拿出“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诛之”的手笔来,极尽推崇拜服之能事。这类的文章,现在旧报虽不易复见,但有些经作者或报馆印成了专书的,不难一段一段给抄下来,不过我们不需要替谭大王编“米汤大全”(《曾涤生攻下金陵之后,京师及各省官吏纷纷驰书道贺,极尽恭维,文案汇为一卷,曾在卷面批了“米汤大全”四个字),所以不去抄了,另外拿几句话来算做代表吧:“三十三天天上天,玉皇头戴平天冠,天平冠上竖桅竿,鑫培站在桅竿巅。”


 在广东,有一个朋友家供奉着谭鑫培的神位,这是我在民国十四年亲眼得见的。我问他:“是否认识谭鑫培?或者看过谭鑫培的戏?”他都说:“不曾。”我问他为什么这样崇奉谭鑫培?”他说:“报纸上看得见姓名的中外伟人,谁能像谭鑫培似的受着普遍的敬服与倾慕?这样有大本领的人不成神,谁还配成神呢?”不长进的中国社会,至今还有镌石铸金以像师延之形的遗风!报纸在这社会里,诚然也就难乎其为报纸!


谭鑫培

 

 当程长庚的时代,可以说中国还没有报纸,没有每天几千或几万份的传单给他扬名,所以他就再伟大些,也不会像后来谭鑫培的名字那样响亮。到现在,固不同于程长庚的时代,也不同于谭鑫培的时代,因为二十世纪是簇新的科学时代了,在这时代里,感情的戏剧评论已经失去了权威,一切都需要用科学方法来批评和论断了。程砚秋是这个时代的伶人,他要在这科学势力笼罩着的剧坛上站稳脚步,所要紧的是他自已要在学术上与技巧上去不断地努力,立于时代的使命之下,以艺术原理和实效来贡献给大众,绝不是凭着一般士大夫观众摇旗呐喊的捧场所能获得真实的成功,所以报纸之于他,不能再用“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诛之”的感情论,不能再像捧谭鑫培那样来捧他。我们说程长庚的幸运不如谭鑫培,其理由就在此。

 

 惟其是有无数种的报纸七嘴八舌地把谭鑫培捧上了三十三天玉皇的平天冠上的桅杆顶上,惟其是那样把谭鑫培形容成一个神出鬼没的天才的超人,于是乎所见异词,所闻异词,所传闻又异词,因此,我们现在要来认识一个毫发不爽的真确的谭鑫培,便成了一件难事,随便举两个例子——

 

 据说,某次谭鑫培同着一般伶人到北京东边某县去演戏,夜晚住宿在关帝庙,有人说那庙里素来有鬼,众伶人都有些害怕,鑫培独不以为然,他叫大净何桂山假扮关云长的样儿,正襟危坐以观究竟。到了半夜时候,一阵阴风,竞有一个披发流血的女鬼跪在桂山的面前,桂山已经吓得没有魂了,众伶人都把被蒙着头不敢露出来,只有鑫培在桂山身旁和鬼问答。那鬼说。“她的丈夫和嫂嫂通奸,先杀了哥哥,然后又害死她,把她的尸首抛在这庙里,她的娘家是小户人家,不能替她申冤。”那鬼说完这些话,就不见了。鑫培很替那鬼不平,又没法子替她报仇雪恨,刚碰上那县的官署召他们去演戏,他就把这件事编成一本戏,在官署中上演,县官受了感动,冤案因而昭雪。


 这个传说,与《簪云楼杂说》所载吴观礼的案子大同小异。吴观礼案固然是附会其词,这个传说更是窜易吴观礼案以资谈助的,陈墨香先生的《墨香剧话》里已经给指出来了,但是,有些人因为要把谭鑫培形容成一个超人之故,你若对他否认谭大王替鬼申冤的事,他恐怕会要生气的。

 

 据说某次谭鑫培演《辕门斩子》,在急急风里,六郎和焦、孟二将同时上场,焦赞忘记了挂须,六郎升大帐之后,首先便叫那没挂须的焦赞说:“你父亲哪里去了?快快与我唤来。”那焦赞才得下去挂了须再上。又据说某次谭鑫培演《文昭关》,应当佩宝剑,却误佩了腰刀,既已上场,只好临时改词:“过了一朝又一朝,心中好似滚油烧,父母冤仇不能报,腰间空挂雁翎刀”。又据说,某次谭鑫培演《黄金台》,仓皇上场,没戴乌纱,他上去便念了这样两句引子。“国事乱如麻,忘却戴乌纱。”这样的事,本来很平常,我们也不能说他一定没有。但是,纵然有,也不一定就是谭鑫培的事,也许是程长庚,也许是余三胜,也许是汪桂芬或汪笑侬,也许是更有他人。《京尘杂录》里面,载有张飞忘记挂须,上场只好自认为张公子的事,也许谭鑫培这些传说,都是捧场的士大夫们从《京尘杂录》上套下来的老文章。然而,你一口咬定谭鑫培没有这些事,却得留神捧谭的人和你拼命。


谭鑫培

 

 是的,谭鑫培是个名动全国,风靡一代的伟人,这是不容而且不能否认的,但他到底不是像许多报尾巴所传说那样的超人,因为在人类的世界里,是无论如何不会有超人出现的,如释迦牟尼、如穆罕默德、如耶稣、如孔仲尼,如孙中山,也都不是超人。我们站在戏剧艺术的立场上需要认识一个真确的谭鑫培,搜集关于他的材料越多,我们所费的慎思明辨的工夫也就要越大。

 

粥班时期


 北平不是戏剧艺术的创作地,而是戏剧艺术的融会地。争名者趋朝,争利者趋市,这是一定不移的。那时候,这里是帝王都会所在,朝固然在这里,市也莫大于这里,所以九流三教的人,不约而同地都跑到这里来,想在皇帝脚根底下要一碗饭吃。伶人也是江湖卖艺之流,也包括在九流三教之内,他们也同一般候补的官儿、赶考的举子一样,为找饭吃而从别的地方来到此地。程长庚、曹春山……从安徽来,余三胜、谭志道……从湖北来,还有许多从别的地方来的,这样,把安徽戏、湖北戏,其它各地方的戏,融会起来,遂成功现时风行全国的京戏。

 

 谭志道,便是谭鑫培的父亲,湖北江夏人,志道唱老旦,外号叫做叫天子。杨朵仙的儿子叫小朵,小朵的儿子叫小小朵,杨月楼的儿子叫小楼,余三胜的孙子叫小小余三胜,诸如此类,不胜详举,鑫培也同样,有小叫天之名。

 

 “叫天子”本是一种鸟名,为什么志道会得此鸟名为外号呢?据说:叫天鸟的啼声甚哀,志道善演老旦的悲剧,因而志道乃被目为戏台上之叫天鸟。又据说:叫天鸟的叫声高亢,志道的嗓子极尖,调门极高,所以人以叫天鸟比志道。还有一说:志道喜欢畜养叫天鸟,因而得叫天子之名。究竟那说为是,都无关乎紧要。这里所要说明的是:鑫培之名小叫天,是继承他父亲谭志道的外号而来,别无他意,那些说鑫培的嗓子可以叫得天响的,全是附会之词,全是猜神见鬼的话。

 

 鑫培逝世于民国六年,他是七十一岁,那正是旧历的丁巳年,那么,推算起来,他生于清道光二十七年丁未,是没有问题的了。他是在北平生的?还是随着他父亲到北平来的?虽然问一问小培或者富英也许就可知道,但这种考证在此并无必要。当道光、咸丰之交,四大徽班已是全盛时代了,谭志道在三庆班唱老旦,与程长庚正是同时人物,大概鑫培降生时志道已在三庆了,至少至少,他也是才有几岁就跟着他父亲到北平来了,鑫培是他的字,他的名叫金福,他还有个小字叫望仲。不管他是在北平生的,或是几岁时候随他父亲从江夏到北平来的,他总是一点儿大就在北平学戏了。论他那身文武昆乱无一不通的本领,他无疑的是有深厚的童工。

 

 至于他是那一家科班的弟子,或是他父亲亲自教的,又或是他父亲另请教师教的,那就不必去仔细打听了。在他点儿大的时候,也许就已有了小叫天的外号,但后来他会被称为谭贝勒,谭状元,谭大王,谭教主,儿童时代的他是不会梦想得到的。

 

 鑫培虽然后来是由武生改老生的,但他最早所习还是老生。现时王瑶卿以青衣为中国戏坛的盟主,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尚小云,称为四大名旦,于是造成十伶八旦,十票九旦之风,同样,那时候程大老板以老生为中国剧坛的盟主,而余三胜,张二奎,王九龄等又皆头角峥嵘,于是孙菊仙,汪桂芬,与夫谭鑫培,也就都在那一时风气之下共趋于老生之一途了。

 

 鑫培初学老生,一来功力幼稚,二来上头有许多前辈老生在称王称霸,他当然没有法子抬起头来,因此他就到天津唱戏去了。那时他大约是在二十岁上下。在天津,依然是不得志,只好回转北平,在他父亲的荫庇之下,加入了永胜奎班,虽然只是当配角。

 

 不幸的事件到来了,那就是他嗓子的痦哑!据说:那天鑫培演《银空山》,唱“自从盘古立天地”句,竟哑得个字也没出音,招到了全场的倒彩,鑫培难过得无地自容!其实,所谓“倒仓”,乃伶人必经之阶段,并不是什么不可弥缝的损失。然而,当时的谭鑫培,却是遭受了个严重的打击。


谭鑫培、田桂凤、余玉琴、余春芳之《翠屏山》

 

 幸而他机警绝伦,幸而他孔武有力,搁下老生,他便成了武生了。提起鑫培的机警武勇,有一段富于小说意味的事可证:鑫培的夫人侯氏,是刀马旦侯廉的姊妹。当初谭志道在北平光景很好,侯家在天津也还不错,两家门当户对,就定下了亲。后来侯家有悔婚之意。鑫培那时虽然倒霉,但正是少年意气其盛的时候,他就不顾一切,带着向朋友借来的几两银子,坐骡车到天津,一直到侯家的内室,拿出刀来,问他岳父以悔婚的理由,结果,理由固然说不过他,事势也使他岳父不能不屈服,这样他就把他的夫人带回北平来了。这件事,陈墨香先生所作《梨园外史》里载过。墨香告诉我,是鑫培亲口对他说的。鑫培的机警武勇,于此可见一斑。


谭鑫培夫人

 

 鑫培演武生,很有几出好戏,如《恶虎村》、《落马湖》、《连环套》……皆是。他还兼演武丑,也还平正无疵。但是,因为一条哑嗓的关系,终于不能使他出人头地。一次何桂山演《钟馗嫁妹》,鑫培竟被派充钟馗脚下踏着的小鬼!倒霉倒到这种程度的谭鑫培,眼见得在北平再干不下去了,这才无可奈何,离开皇帝的脚根,去加入那江湖卖艺的粥班,这叫做“跑野台子”,又叫做“跑外帘”,乡里有子女的老爷们,每年拿出一些粮食和钱钞来,招收一班伶人,制办一些戏箱,派一个掌班的人带着到各乡村和小市镇的野台子上去唱戏,这种班子就叫做“粥班”。在农业经济社会里,这是很成功的艺术组织了,因为他比玩龙灯,玩狮子,扎故事,唱花鼓,都来得有规律些,并且有持久性些。

 

 谭鑫培那时的技能虽不及后来的高强,但已是文武昆乱不挡的人材,虽然嗓子差些,在粥班中却卓有余裕,是鸡群之鹤了,且住,我并不是轻视粥班,我尤其不敢说粥班中没有杰出的人物。我们乡里也是粥班。我在粤、桂、川、鄂……各省的乡里也遇见过许多粥班,那里面的确有些很好的角儿,不过他们老在乡里,无缘结交于城里的士大夫,因而没有人给他们作起居注、立传,在报纸上描画角,这样就把一些无名英雄都埋没了。北平的谭鑫培,汉口的余洪元,长沙的介麻子,与夫吾乡的三崽扒锅,谁强谁弱很难评定,但鑫培名满全国,知余洪元者就较少,知介麻子者更不多,知三崽扒锅者便简直可说没有。我说这话,也许有人笑我是知管仲、晏婴而已的齐人,那我也就只好微笑而不辩。

 

 粥班是不容轻视,那里面是有杰出的人物,不过这话只能对地方剧而言,可不能对京戏而言。现在一般的情状是如此:地方剧有百分之八十是以野台子为地盘,而京戏则是占有了各大都市的特建剧场了,所以祁阳班老生的三崽扒锅便再好些也跳不出粥班,而京班则必是在大都市里站不住的才打落到乡里去赶野台子。那么,粥班中有好角,必是地方剧的,必不是京戏的,然而也有万一的例外,那便是当时落拓不意的谭鑫培。

 

 鑫培自己进了粥班,他感觉到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他为需要绿叶来配搭牡丹之故,他曾经在北平找了些和他同一命运的伶人也去加入粥班,因此,凡是他所搭的粥班,就要放出一种异彩,而深受各乡村市镇的观众的欢迎,同时他所收入的代价,也就比较在北平永胜奎班当配角时丰裕些了。

 

 因为他机警武勇,他曾经在丰润县一个姓史的家里当过护院,在那儿,他和同伴研究武术,据说他后来演《卖马》的秦琼的锏,演《杀山》的石秀的刀,其所以那样精到绝伦,就是那时研究武术的成功。至于他当史家的护院,是在离开北平去搭粥班之前,或是在脱离粥班之后,又或是在他的粥班生活之中期,那就不易证实了,但我们可以判断那总是他因倒仓而跑外帘的时期中的事。

 

 鑫培的嗓子渐渐好些了,自然而然就不多安于粥班,于是乎他到了上海。


谭鑫培之《群英会》

 

 有所谓孙六儿者,就是孙春恒,那时正在上海唱戏,因为倒仓而失去了叫座力,于是出奇制胜,以低柔和美的新腔来唱老生,而博得观众的欢迎。这给鑫培一个有力的暗示。以前鑫培在北平,所闻程长庚,王九龄……等老辈所唱,多为沉雄激昂之音,确认这是老生的正宗,至若孙六儿那种低柔和美之音而会受观众的欢迎,真是鑫培所梦想不到的事,这时,他的嗓子虽渐渐好些了,但要想为程长庚辈的沉雄激昂之音是不可能的,他脱离粥班后不归北平而来上海,其原因也在此。今见孙六儿那种一反程长庚辈的腔调居然受人欢迎,使他顿悟歌音并不拘于一格,要在善用其嗓而加以神明变化。鑫培有了这种觉悟,便常常跟孙六儿去研讨,这就奠定了后来风行一世的谭调的基石。

 

 在上海依然碌碌无奇,鑫培才回北平。回平之后,搭入程长庚所主持的三庆班,那就是鑫培渐入佳境的初步了。


黄金时代


 有人说谭鑫培初入三庆班时,他的老生戏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但程长庚既以老生称霸,不愿意谭鑫培抬头,所以说不许谭鑫培唱老生戏,只让他唱武生戏。后来经旁人——又说是谭志道——极力向长庚请求,长庚才允许鑫培唱了一个《战北原》,因为这个戏是长庚所不演的,而鑫培则竟以《战北原》而一鸣惊人。


 这种话,有两点不足置信,程长庚的三庆班里有一个卢胜奎,就是今犹名在人口的卢台子。他是以演孔明称为独擅,有他在,就是长庚也不敢扮孔明,则鑫培更不能去演《战北原》,此其一。


 长庚以老生称霸,不过是博大精深超于众人,而在某一个小的范围内则并不碍于他人的发展。例如卢台子之擅长孔明,便没有把长庚压下去,则从粥班跑回来的鑫培便再好,也不会比卢台子还强吧?则长庚之没有不许鑫培演老生戏的必要,此其二。


 据我们判断,鑫培是演老生的,但同时他有好的武工,则武生戏也常常和老生戏夹着唱,这就近于事实了。

 

 据说:鑫培初入三庆,唱武生戏如《落马湖》等,长庚说:“你的口太大了,难看得很,反而把你那动听的唱掩没了,你不如唱《战长沙》、《定军山》、《阳平关》、《战太平》……之类,只要有髯口把那张大嘴遮住,一定能够特别受人欢迎。”果然,鑫培改唱《定军山》之类,台下的彩声就一天天多了。《定军山》是武老生戏,难道长庚不能唱,却要鑫培也唱?足见长庚不许鑫培唱老生戏之说无稽了。


谭鑫培、杨小楼之《阳平关》

 

 长庚对于鑫培,不但不忌妒,不压抑,反而很爱惜很喜欢的。当鑫培刚由粥班返回北京,当然没有名气,只能唱前三出戏,长庚便常常说他的前途不可限量。有人说长庚因很喜欢鑫培,曾经把他自己所坐的骡车送给鑫培,并收为徒弟。送车的事有不有且不管,收徒弟的话也是想当然的。那时候,鑫培何只学长庚,他还学王九龄,还学余三胜,还学卢台子,还学其他的人的一技之长。我们看他跟小荣椿班主杨隆寿去研究《翠屏山》,跟梆子老生元元红(郭宝臣)去研究《空城计》,也就可以想见其余了。

 

 总而言之,在三庆班的谭鑫培,是采集众长的时期,也是及门于程长庚的时期,也就是经长庚扶掖教导以成深造的谭鑫培的时期。至于有人说鑫培是三庆班出身,则是完全不明白历史的话,因为三庆班是后来的事,是长庚的子侄辈掌管的,与三庆班不甚相干的。关于这看看本刊第一期《长庚专记》就知道了。

 

 在粥班中有名的谭鑫培,到三庆班来就相形见绌了,但他在三庆那超乎一切的努力,和长庚扶掖教导,则使他进步到了一个新的阶段。等到他离开三庆时,便与以前三庆班时相差很远了,所以在三庆这个时间是鑫培的历史上最关紧要的一页。

 

 程长庚不能不死,三庆班终须另有继起主持的人,为何长庚不把他的事业付托给鑫培,而要付托给杨月楼呢?

 

 鑫培是一个可爱的人才,但在长庚眼中却是一个“治世是能臣,乱世是奸雄”,不如杨月楼那样能够“小心翼翼”地“萧规曹随”,所以三庆到底是由月楼继长庚而为班主了。鑫培于是乎悄然离开三庆长庚既死,鑫培在三庆可以为老生领袖了,但以杨月楼也是老生之故,他不能不另寻出路,于是乎改搭四喜。

 

 在物质环境支配之下,人孰不欲充分满足其欲望?人孰不欲争一时之长短?这是个人主义的天然竞争行动,并不是鑫培于长庚尸骨未寒的时候就背恩他走,须知道任何道德律条都没有法子抑制人的物质欲望的呀,有之,则是大同社会实现之时,而非所以于现时。后来杨月楼死了,三庆归于瓦解,鑫培之百般破坏实属事出有因,我们也可以把这罪过归于个人主义的社会,而不必苛责鑫培。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在四喜,鑫培和孙菊仙轮唱大轴。关于他与孙菊仙的长短。程长庚在生时早已有了一个比较的论断了:“孙菊仙的声音固然洪大,但是其味甚苦,难于合大多数人的脾胃,鑫培呢?喉音极润,甘而且柔,使人听了如饮醇醪。我死之后,老生的盟主一定不是菊仙而是鑫培。”因此菊仙每每不敌鑫培。有人问:鑫培不肯在三庆与杨月楼轮唱大轴,为何要到四喜与菊仙轮唱大轴呢?要知道:月楼是内行,文武兼备,颇不易敌,菊仙是外行,能文不能武,故易制胜,那时的鑫培固亦一老谋深算的人了。随后鑫培又与张胜奎,余紫云,同起胜春班,又与迟韵卿起同春班,这是鑫培尽力往上走的初期。在这时候,老生名宿一概凋谢,只有孙菊仙,汪桂芬,与他共为三个巨头而已。菊仙以票友下海,桂芬以琴师扶正,根基都不如鑫培坚实,而且柔嫚圆转之音也以鑫培独擅,于是盛名渐渐起来了。

 

 在同春班,鑫培曾经把大轴让给田桂凤,那时候他的名气还不如桂凤呢!后来他与王瑶卿合作于同庆班,虽然他是大轴,而瑶卿的风头却不亚于他,他并且曾经给瑶卿配《玉堂春》的刘秉义。那时候,他已知道旦之将兴,假使不是他那样伟大的老生在镇着,也许那时已是旦角的世界了。现在鑫培不在人世了,所谓名老生何曾没有?然而谁镇得住四大名旦的勃兴?我在此并不是说不该兴,而是慨叹谭鑫培之不作!小叫天之已亡!


谭鑫培、王瑶卿之《南天门》

 

 离开同春,又进了一趟三庆,那三庆的老板便有曹心泉。后来鑫培大概是看见三庆终不能入他的掌握,因而又跳出来,不久三庆就报散了。以后,鑫培在北京迭次组班自为领袖。最后一次便是与瑶卿合作的同庆班。入民国后,他的大名已震动全国,他也日入老境,就不再组班,只是散唱而已。

 

 光绪宣统之交,“店主东……”之声洋洋盈耳,迄今虽有“只骂得……”占去一大部分势力,但谭音仍然与之分途发展。这是说鑫培在民间的势力。再则,在所谓廊庙,亦复有很大的势力,这里可以举一例:


 光宣间,庆亲王给他的一个姨太太做寿,要唱寿戏,当然是邀了鑫培。那夜里,酒绿灯红,奇馔连陈,在座的都是一个个脑满肠肥的所谓社稷之臣。忽然一位官员用轻细的脚步走到庆王面前,低声报告:“鑫老来了!”庆王立刻自己跑到仪门口去迎,在座百官自然也就跟着庆王去接,庆王并且和鑫培携着手进来,累得文武百官都侍立着不敢先走一步。庆王把鑫培带到一个抽大烟的屋子里,用那人间所不易见到的阔绰烟具来招待他,让他抽个十足,这才陪他和那些文武百官品茗谈天。在谈天时候,庆王说:“鑫老来了我很有面子,我很感激!但是,请鑫老再一赏一个面子,唱两出好戏,如何?”鑫培说:“这也不难。只是我的病刚好一点,恐怕不便遵命!如果定要我唱两出,便是军机大臣下命令也不行,除非那军机大臣向我跪求,面子碍住了,我就只好不顾性命唱两出。”鑫培这话,不过是极力推脱不肯唱两出,万未料话犹未完,却已有一位朝衣朝冠的人向他跪下了!你道是谁?那就是军机大臣那桐!这夜里,他才勉强唱了两出戏。袁世凯做五十岁整寿唱戏,鑫培刚出台,有一个和老袁坐在一块儿的大人物突然起立向台上拱手行礼,这人是谁?又是这个那桐,那琴轩先生那时,他是一个六品衔的内廷供奉,甚为慈禧太后所宠幸,他之为朝士所尊崇是没有问题的了。

 

 鑫培的鼎鼎大名之所由来,一般都说是有下述的六个原因:


 假使鑫培生当乾隆嘉庆的盛世,他那柔性的歌声必然为一般道学论者所摒弃。他恰生于满清末季,值庚子变后,慈禧回銮,纵情声色,他那柔性歌声恰适合慈禧那女人的柔性需要,所以他就做了内廷大红大紫的供奉。这是第一原因。


 慈禧既宠幸他,王公大臣当然唯太后老佛爷的马首是瞻,遂大家捧起他来。至于一般王公大臣的门下走卒,则更唯王公大臣马首是瞻,更不敢不随声附和。甚至于有很多卑职小官们,以巴结鑫培博得衣食父母的欢心,以趋附鑫培博得同僚百官的羡慕。于是乎鑫培便钟鼓在堂,声名在外了。这是第二个原因。


 鑫培在太后面前成了红人,小百姓就无论识与不识都夸张他起来,一犬吠形,百犬吠声,大家异口同声不敢说他半个不字。跟着起来的便是那摹做谭调的大群,这就是“满城争唱叫天儿”之所由来。这是第三个原因。

 

 鑫培出入大内,与许多王公大臣朋友相交,弟兄相称,于是一般富商巨贾,文人墨客,大家都想和他拉拢,因而造成有褒无贬之局。这是第四个原因。


 一般顾曲的人,也有大巴结他的。也有真懂得戏的,大可以偶然说他两句坏话,但不巴结也行,可不敢凭空惹祸,因而相戒缄口,一若神圣之不侵犯。这是第五个原因。


 鑫培既已有名,就轻易不肯登台,有时戏报贴出了,也只叫他徒弟如贾洪林辈代之,必使观众渴望很久,他才露露,这样来操纵,而他的名头乃越大,这是第六个原因。

 

 综合看来,的确大致不差,不过,鑫培到底有鑫培的本领,也并不是完全幸致,虽然附会的关系也是不能否认的。


 现在名角戏份之大,实是鑫培开其先路。关于这有一个春梦生的《谭氏戏份调查表》可以证明:当同治至光绪初年,鑫培的戏份,仅当十钱四吊至八吊,这就是现时当二十的大铜元二十个至四十个。到光绪中叶,增加到二十四吊或四十吊,到庚子则增加到七十吊或一百吊,后来又由一百吊增至二百吊。到光绪末与宣统初年,就增二百吊以上,这也只是二十千文,为数也还不太多。

 

 唱堂会呢?可就有可惊的增加了!光绪中叶不过十两银子,庚子以后就猛增至一百两,宣统初年则增至二百两至百两。临时演唱呢?戏份则由三百元至四百元,堂会则比此数当然更多。以前堂会、外串,普通名角是各人二两银子,较优的是四两,再名头大的也只是十两为限,间有给二十两的则很少很少。从庚子以后,鑫培外串就要五十两,这是开从来未有的新纪录。再由那琴轩之流一跪揖,一吹一捧,就由五十两加至一百两,随后又继涨增高,乃至二三百两,乃至五百两。在那家刘家花园刘宅堂会,唱一出《武家坡》,竟拿了七百二十元的代价,这是在现时也很少见的。有交情的,至少也得每次堂会送他三百五十元或四百元。梁任公的父亲作寿,鑫培唱一出《一捧雪》,只送了二百五十元,这算是一个例外,但那首什么“四海一人谭鑫培,声名廿纪轰如雷……”的歪诗,在鑫培是有它的偏爱价值(德 Affektionswert)的呀!


 入民国后,池座卖上八九钱一张,也是鑫培开其先例。到现在,连破铜烂铁的票友如刘守鹤唱戏也要卖上好几毛了,难怪在社会变动中生活程度自然随之而高。然而呜呼哀哉,有许多人没法子进戏园去听戏了!话又说回来:果有谭鑫培的本领,我当裤子也愿意,这就犹之乎“有伊尹之谋则可,无伊尹之谋则篡。”


尾声


 入民国后,鑫培的声名已登峰造极,同时他的黄金时代也就过去了。

 

 晚年曾任正乐育化会的会长,碌碌无为所表见,无有什么可述的。有一个德国人,因为被鑫培的名气所震动,想同他谈戏剧理论,那里知道这位艺术家的谭鑫培会目不识丁呢?结果鑫培没有见他。这件事,也就可以证明在台上神出鬼没的鑫培,办正乐育化会绝不会有什么成绩。


 陆荣廷进京,满朝文武欢迎他,请鑫培去唱堂会,而鑫培适在病中,但推辞不脱,终于被一群纠纠者逼去了,唱了一个《洪羊洞》。可怜老病不堪的谭鑫培,可怜我们这位风靡一时、名震全国的老艺术家,在《洪羊洞》唱过之后,不久就和杨延昭一路归天去了!


谭鑫培之《定军山》

 

 他的儿子很有几个,但勉强可继父业的仅有小培一人。他曾经很慨叹地说:“生子当如杨小楼,我那里有月楼那样的福气啊!”这是一句淡话,却令人联想到三庆班。但是,小培的儿子富英,现在已是有名的老生了。据我看:除开因病休致的余叔岩外,现时老生行中,没有多的毛病的,还只有富英一人,然则鑫培固亦可以含笑九泉了!


 鑫培死后,他的传人当然首推余叔岩,次则小培父子,再则王又宸,罗小宝,贵俊卿,贯大元,言菊朋,孟小如,杨宝忠,王少楼……以至如恒河沙数——虽然夸张一点——的伶人和票友。我常常说:谭调是不会绝灭的了,纵使大家都不唱老生,而方兴未艾的程腔仍复富有谭调的影响。于是乎我又念到我的少华弟弟的两句打油腔“牛毛在昔多金福,马首于今到玉霜!”

 

 末了,介绍戏剧月刊一本谭鑫培专号,那里面供给我这里许多材料,那是应当一读的。

 

 (《剧学月刊》1932年第1卷第11、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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