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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劫匪》:女人·老虎·女人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中国电影资料馆 Author 周夏

2021-05-12
对李玉作品的印象还停留在2015年的《万物生长》,一向以先锋姿态拍摄女性生存境遇的女导演,借着冯唐的情欲小说用镜头书写了一部男性成长史。时隔6年,我们在大银幕看到了色彩斑斓、放飞自我的《阳光劫匪》,借着日本新锐作家伊坂幸太郎的畅销小说,上演了一部童话色彩的都市寓言,成为李玉从影20年的作品谱系里最跳脱最具商业品相的一部,却也出乎意外地遭遇了滑铁卢,豆瓣评分仅4.3分,票房仅4000多万(截至5月10日),与上映之前的预期和人气相差甚远。


壳:混搭类型的过时和失效


影片可以用一句话概括:四个奇异青年组成劫匪团,勇闯黑帮夺老虎的传奇冒险故事。相较于原作,《阳光劫匪》做了大胆的改编。首先,虚构了一个老虎娜娜,而且是真老虎上阵拍摄,这个新鲜的创意元素在宣传期无疑吊足了观众的胃口,让观众产生了无尽的想象空间;其次,把劫匪团老大成濑改换成女人,取名阳光(与片名扣合),请来开心麻花的喜剧花旦马丽出演,与文艺女神宋佳组成双女主CP,合演一出惊险寻虎记,号称中国版的“末路狂花”,同样让观众充满期待。影片没有让成濑和雪子谈恋爱,而是新编了一个故事,抢银行的劫匪团变成了爱心满满的寻宠事务所,并设立了一个人格分裂的大反派:刘神奇。


观众期待中的奇幻、动物、喜剧、冒险、推理元素似乎都凑齐了,但没有想到的是,这种类型组合却意外地失效了。先谈喜剧,近年爆款的喜剧都是开心麻花风格,喜剧是最有时代感和地域性的,连周星驰的无厘头电影、小沈阳的东北味小品都成了过往回忆,再打开喜剧新局面很难。沈腾这个长在笑点上的男人对于《你好,李焕英》是加分项,但马丽在《阳光劫匪》中并没有发挥喜剧的优长,反而塑造了外冷内热的酷姐形象(虽然这点对我来说还是有惊喜的),正面刚的大英雄怎么搞笑?!所以,喜剧的任务就落在了沙溢等饰演的笨贼配角上,老梗频闪,“笑果”甚微。况且,中国本土化喜剧向来以语言擅长,日本原小说的冷幽默台词明显水土不服,在电影中的引用并没有带来任何喜剧化的效果。全片唯一让我笑出声的竟然是方励出演的“方糖”戏码。

再说冒险,近年综艺刮起成团风,但是在电影中这早已不新鲜了。30年前,我们就在吴宇森执导的《纵横四海》里见识了盗画团的潇洒不羁,周润发的飒,张国荣的帅,钟楚红的美,这三人组成了多少影迷心目中的经典。如今还要组团玩酷耍帅,又有几分新鲜感?想想2000年的《霹雳娇娃》有多成功,2019年的《霹雳娇娃》就有多失败,新一代的火辣天使四人组高空跳伞、狂野飙车、激烈枪战无所不能,惊险动作场面接连上演,可是剧情重复老套,观众还有看的欲望吗?况且,《阳光劫匪》中并没有真的惊险,阳光和刘神奇斗智斗勇更像玩游戏,密室逃脱缺乏新的亮点,最后抢银行高潮戏中的反转,似乎都在意料之中,推理元素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就是对老虎的“最后一分钟营救”中,观众也会想到老虎一定会安全,这是一个happy  ending前的常规操作。


最后说说奇幻,老虎无疑是此片的最大卖点,但可惜了这个凶猛动物的意象。《今年夏天》中的鱼和大象是与人物贴合的象征隐喻,并不参与叙事。而《阳光劫匪》中的整个故事都是因老虎而起,所谓的“好人”和“坏人”都在争夺它,但从头至尾,老虎都是等待拯救的被动角色,主创虽然赋予了它拟人化的设定和情感化的温度——女儿娜娜,但它却在影片中沦为了一个工具,就像《大鱼海棠》中的大鱼鲲一样,缺乏主动的行动力,老虎的人格魅力无法彰显,寓意更是无法有效地传达出来。

整个影调呈现的是明媚俏皮的糖果色,夕阳笼罩下的城市显得格外温柔,昏黄怀旧,似乎潜藏着甜蜜的忧伤,这个都市童话很容易让人联想起韦斯·安德森电影的画风。但就像《秘密访客》一样,视听语言再精致,演员表演再精湛,也经不起揭秘一刻时在叙事上的垮塌和空洞。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想表达的东西太多太满,导致的结果就是不可信。商业类型外壳里装着文艺的心,试图在类型元素之中挖掘人性的深度,但却没有处理好二者的关系,很遗憾,这颗心并没有真正和观众的心发生碰撞。


核:作者价值观的传递消弭


李玉在接受采访时谈到拍这部影片的初衷,妈妈生病了,她想拍一部欢乐的电影让妈妈开心。我在读原小说《阳光劫匪倒转地球》时,看到雪子的一句话:“奇怪的动物会被保护起来,奇怪的人却遭受排挤。真奇怪。”应该是这句话吸引了导演,顺其自然也成为影片的金句之一。成濑化为阳光,雪子化为晓雪,雪子的儿子化为老虎女儿,成濑帮助雪子救子的情节就演化为阳光帮助晓雪救虎,爱情自然演化为友情。归根结底,李玉还是在借异域冒险故事来表达她的作者价值观,在原作基础上做了最大化的女性向的改编,这次核心主题就是母女情深和姐妹情谊。


晓雪和老虎相依为命,情同母女;阳光因为撒谎导致母亲丧生,这个挥之不去的心理伤痛在帮助晓雪寻虎的过程中得到了治愈。我们依然能感觉到李玉电影中熟悉的味道:女性创伤。只不过这次给予暗黑现实一个理想乌托邦的童真设想:心灵契合的女性互助。而男性依旧是被社会世俗化的,追求成功,追求金钱,追求名利,却毫无责任担当,比如晓雪的前男友。而对于偷虎的成功人士刘神奇,女性也表现出傲娇且同情的高姿态,他是因为失去妹妹的极致伤痛才导致了各种疯狂行为。“老虎”代表失去的东西犹如猛虎,而只有“细嗅蔷薇”才能把原本纯真的初心找回。

影片实质是两个女人以救虎之名来进行自我救赎的故事,表面荒诞不经,内里深情绵绵。这让我联想起1991年王君正导演的公路片《女人·TAXI·女人》,丁嘉丽饰演的女出租司机张改秀对潘虹饰演的女硕士秦瑶的仗义相救。一个是正在哺乳期再就业的妈妈,一个是在职场上遭遇性骚扰的植物学家,女性与女性之间的惺惺相惜在20世纪90年代初的表达似乎有点超前了,但却另类深刻。


那么问题来了,这个温暖善意又美好的女性价值观为什么在《阳光劫匪》中完全失效了?!

如前所述,文艺的内核非但没能借助类型的快感传达给观众,反而在商业元素的混乱搭配中淹没了,形成了核心价值观传递的屏障。2012年的《二次曝光》中,李玉就开始尝试运用类型元素,渲染了悬疑惊悚的氛围,《万物生长》则含有成长痛楚的青春片成分,体现出类型和作者相交织的杂糅气质,我们还是能隐约感觉到导演所要表达的创伤记忆。


但是在《阳光劫匪》假定性的情境中,我们看到的是完全架空的都市、人、动物,导演在你追我赶的封闭文本中玩得很嗨,而所有隐藏的情感创伤都是在闪回中出现,阳光和晓雪之间的情谊缺乏铺垫,后起的侠义行为反而被戏称为工业糖精,内核和外壳是完全脱线、无法缝合的两张皮,自然也无法有效调动观众参与其中。

《你好,李焕英》虽然也借奇幻穿越之壳表达母女情深,但是核心主题单一明确(穿越回去就是让妈妈高兴),主要表现形式还是走写实路线,20世纪80年代的场景更能唤起观众的集体回忆和共鸣。而《阳光劫匪》中所有深意都要靠观众自行脑补,无疑失去了观影过程中的诸多乐趣。无论在喜感,还是悲感上,都无法触及观众内心,观众的情绪没有被调起,也无从释放,又何谈感动和治愈?!剩下的只有如坐针毡,冷眼旁观。

 
说点题外话,纵观当下女导演的创作路线,几乎都是从文艺片起家,然后转战大投资的商业片,除了拍摄女性擅长的青春片、爱情片、喜剧感的小妞电影等轻类型之外,还试图掌控男性领域的重工业大片,比如战争片、犯罪动作片,徐静蕾的《绑架者》、李少红的《解放·终局营救》、马俪文的《巨额交易》《A测试》、薛晓路的《吹哨人》等,都是女导演有意识突破自己的舒适区之作,自我挑战,勇气可嘉。但大都表现出早期文艺片的生猛和中后期驾驭商业类型片的力有不逮,可能急于证明自己进军商业战场的能力,或者用力过猛,或者疲沓套路,在高概念大片中不经意暴露出短板。

客观地讲,女导演驾驭重工业类型大片经验不足,还欠火候,需要磨练。这也是全球女导演所面临的创作挑战,执导超级英雄片《神奇女侠》的派蒂·杰金斯,拍摄战争片《拆弹部队》《猎杀本·拉登》的凯瑟琳·毕格罗毕竟是个中翘楚。还是很期待李玉的新片《断·桥》,这种悬疑犯罪外壳下现实主义风格的文艺片,应该是她熟悉的路子。
 
作者系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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