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战略研究》| 顾曰国:老年语言学发端
2019年第5期
专题研究:老龄社会与老年语言学
作者简介
顾曰国
同济大学老龄语言与看护研究中心主任,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语用学、语料库语言学、话语分析等。
老年语言学发端
顾曰国
(1. 同济大学 老龄语言与看护研究中心 上海 200092;
2.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 北京 100732)
提 要
老年学长期以来一直致力于老年疾病、老年护理、老年心理健康和老年社会问题等研究,老年语言现象很少有人关注。随着人口老龄化疾速加快,以老年语言为研究对象的老年语言学学科建设迫在眉睫。老年语言学研究老年人语言与身脑心衰老相关的负增长现象。老年语言现象可分为两大类4个子类:(1)无损类,包括语常和语误;(2)有损类,包括语蚀和语障。老年人群中超康健和成功老龄人直至临终保持语言无损;通常老龄人随着增龄语言由无损衰变到有损;智退老龄人因疾病导致语蚀和语障,甚至失语。跟语言状态直接相关的是老年人身脑心健康状态。本文对老年身脑心与4个子类的关系通过梳理相关研究逐一做了阐释,并引用作者研制的老年多模态语料库的真实语料对部分关键点做了实证演示;此外还讨论了老年语言学研究方法论。
关键词
老年语言学;老年语常;老年语误;老年语蚀;老年语障
一、引 言
从个体使用者角度看,语言有个起始点,同时还有个终点。[1]语言习得是从无到有,由简到繁。老年人语言正好相反,从有到无,由繁趋简。这个大趋势跟儿童和老人在生理、心理、认知和情感等方面的成熟与衰老相对应。儿童如果在这些方面成熟发生障碍(如自闭症儿童),语言习得便不能正常进行。老年则有些特殊性。我们的老年多模态语料库里,有103岁老人现场即席致辞顺畅无误的例子。换句话说,老龄化对部分老年人的语言使用是没有影响的。而另外一部分老人,虽然无心脑血管疾病,却会出现找词困难、语速放缓、表达从简等现象,当今医学称之为“轻度认知障碍”。重度智退症患者的语言衰退则十分严重,可以达到与近亲都无法交流的程度,最终完全失语。
为了叙述与理解的方便,本文用“身脑心”指代个体生命体,其准确用义来自人体解剖生理学和脑神经科学。“身”包括人体各器官、系统及其形态结构;“脑”作为人体的一个器官对于本文来说特别重要,单独列出来;“心”(mindness of the brain,脑的“心性”)指鲜活的脑所呈现的各种功能。
本文对年龄(age)和增龄(aging)作严格的区分。时间是生命历程内在要素之一,常以“年”为单位,跟日常交流时说的“年龄”对应。本文需要一个动态的概念,称为“增龄”,如时龄、日龄、月龄等。换句话说,增龄指生命体沿着时间线不断发展的过程。人类普遍以增龄为基数对生命体进行分类和管控。为叙述方便,避免混淆,要区分以下几种年龄:
“生理年龄”
根据增龄所引起的身体生理系统发生的变化而定;
“出生年龄”
参照生理年龄,以与母体孕育环境分离作为断点,根据所处的社会文化团体约定规则进行计量;
“功能年龄”
根据生命体能够行使的活动做的分类,民间流行的“七坐八爬九长牙”正是基于功能年龄而言的;
“社会年龄”
是因人种和生存环境不同而形成具有不同文化特色的分类与管控方式,如“童年”“青少年”“成年”“中年”“老年”等;
“心理年龄”
是对个人行为参照某个标杆做出的价值判断。随着生理年龄增龄,生命体会产生相应的行为、心理特征。上了年纪的汉族人闻歌起舞,多被视为心理年龄轻,越活越年轻;如果此时心理不健康,则会被视为“疯癫”。
☆“老龄”
严格意义上讲是一种社会年龄。“老年”可以理解为社会学或人口学概念,是对某类人群根据出生年龄做出的人为分类。中华老年医学学会根据我国具体情况,曾建议无论男性或女性,出生年龄大于60岁者称为老年人,大于80岁者称为高龄老人,大于90岁者长寿老人,100岁或以上者百岁老人。
下面我们把“老龄”还细分为“积极生活老龄”四个子类(详见下文第二节第(二)小节)
上面6种年龄,生理年龄是最根本的。生命的活细胞在适宜的生长环境下有自己的生命周期。“就我们人体而言,每天都会有大量的细胞衰老死亡,如皮肤细胞、血细胞、肠上皮细胞等。要维持细胞数量的平衡和机体的正常功能,必须依赖细胞增殖。另外,机体创伤愈合、组织再生、病理组织修复等,也要依赖细胞增殖。”(翟中和,等2007 :385)长期以来,神经学界一直认为人类神经细胞是不能再生的。虽然生命周期很长,但死一个少一个。新的研究发现不是这样。“大脑在皮质部位的生长直接关系到智力和创造力等高级心理能力的发展,而人脑的生长可以一直持续到八九十岁”(唐孝威,等2006 :115)。
无论是婴儿还是老年,增龄是研究身脑心变化的基线。新生婴儿的身脑心是随着增龄不断成熟、趋向稳定的。老年人的身脑心则随着增龄从成熟、稳定状态走向不稳定和衰退。本文以出生年龄60岁为老年的起始年龄,不是根据身脑心因增龄引发的健康状况来定的,而是更多考虑到社会文化因素,根据我国有关规定人为划定的。
前面我们说过,老年语言现象处于人生历程的末端。人们进入老年时已经构建了各自的语言60年之久。人生历程各不相同,构建的语言在内容上自然各异,但在形式和结构上则是跟所在的语团语言相通的。鉴于此,我们首先在宏观上把老年语言现象分为无损和有损两大类。其中无损包括语常和语误两个子类,有损包括语蚀和语障两个子类。接着分别讨论这4个子类跟老年身脑心的互动作用,特别是身脑心自然衰老对老人个人语言维护产生的负面影响。这是老年语言学的核心任务。其后简述老年语言学方法论。最后讨论本文存在问题和将来研究方向。
二、老年语言现象概览
(一)语常与老年语言现象分类 |
现代语言学一般以索绪尔普通语言学作为源头,他的理论特点之一是把语言跟其他关联的东西分离开来,语言被抽象成为相对独立的符号系统。把语言跟脑心在医学临床实践联系起来,最早见于以布洛克为代表的失语症研究,这是当今神经语言学的源头。心理语言学、认知语言学兴盛后,语言与脑心的关联问题才进入主流语言学。严格地说,在心理语言学、认知语言学里,语言还没有跟“脑”关联,还停留在“心”的层面上。直到神经心理学、神经认知科学出现后,才引发神经语言学的发展,这时语言研究才跟脑的运作机制真正结合起来。
在很长一段时期内,儿童语言习得研究以成年人语言为标杆,而不是以儿童自身特点为出发点来勾画儿童语言。这对老年语言学研究有警示意义。比如老年人认知能力评测、语言能力评测都有处理速度这个指标。这是根据稳定期成年人的数据制定的,没有考虑老年人自身的特点。本文把语常这个概念放在人生历程上来定义,就形成了发育发展期语常、稳定期语常和衰老期语常。同理,语误、语蚀和语障都是参照这3个子语常而言的。
为了便于老年语言学与主流语言学接轨,本文沿用主流语言学的做法,即用正常成年人语言使用状况作为年龄段语言特征参照系,研究老年年龄段语言特征时再构建老年年龄段相对语常。据此,老年语言现象可分为两个大类:无损和有损。无损即使用状况跟成年人年龄段的语言常态无差别,称为“语常”。常态还包括临时失态,即“语误”,如不经意说错话、嘴边失言、写错字等,这些属于偶发,可以自纠。偏离常态即语损,语损不同于语误,是持续的,不能自纠的。本文把语损分为两个子类:语蚀(language attrition)和语障(language impairment)。语蚀是由正常衰老或其他原因诱发的语损,语障则是因身脑心疾病或损伤引发的语言使用障碍。
语误在正常成年人中也时有发生。同样,语蚀在非老年人群里也有,如从一个方言区到另一个方言区,从母语环境到外语环境,生活一段时间后就会出现语蚀,先前的语言因长时间不用会被遗忘掉一些。老年人语蚀除包括这类情况外,还包括一个特殊情况,即增龄诱发的语蚀。这一点是老年人特有的现象。语障同样见于非老年人群。儿童失语症、中青年人因心血管疾病引发的失语症,是大家熟悉的。老年人语障除常见的失语症外,还有特殊性,即通常老年人才有的疾病所引发的语障,比如阿尔茨海默病、帕金森病等。
现在我们厘清一下对上面各类现象的研究思路。语常是主流语言学关注的对象,根据可观察行为一般分为听、说、读、写、交流等技能,在描写上划分层次,如语音、音系、句法、语义、语用、话语等。语误同样可以分为听误、口误、读误、写误等。语蚀参照语常可分为:(1)听觉方面,如理解语蚀;(2)发音方面,如语速、语流、韵律等语蚀;(3)视觉方面,如识读困难;(4)动作方面,如书写困难。语障研究主要在失语症上,在分类上主要沿两条线:(1)以语常描写层面作为分类蓝本,比如语音障碍、音系障碍、句法障碍、语义障碍、语用障碍等;(2)按脑损伤部位及其程度分类,如大家熟知的布洛卡氏失语症、维尼克氏失语症等。以上讨论可以概括成一幅全貌图(见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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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老年人群分类 |
每个老年人身脑心健康状况是不一样的。为了便于宏观整体把握,我们暂且把老年人分为4个大类:
超康健老人
80≥岁,身脑心无临床疾病,积极生活年龄跟实际生命年龄几乎同步;
成功老龄老人
70≥岁,身脑心无临床疾病,但积极生活年龄跟实际生命年龄有距离;
通常老龄老人
60≥岁,患有正常老龄化所引发的身脑心老年性临床疾病,无智力衰退;
智退症老人
60≥岁,有身脑心疾病或损伤引发的智力衰退。
这四类老年人群跟上面老年语言现象分类有很大的关联性。超康健老人和成功老龄老人的语言使用状况为语常和语误,即无损态。通常老龄老人则不同,他们的语言使用状况由语常、语误到语蚀,甚至衰变到语障。智退症老人,在研究者介入时就已经是语障老人。随着疾病加重,语障最后可能跌落到完全失语。
上面提到的“积极生活年龄”还可以细分为:(1)完全积极生活年龄;(2)部分积极生活、部分消极生活年龄;(3)消极生活年龄;(4)被动生活(如植物人)年龄。在语言使用方面也做类似的区分:(1)完全主动社交话语活动;(2)部分主动、部分被动社交话语活动;(3)被动社交话语活动;(4)无社交话语活动。
下面以出生年龄60~100岁为标尺,勾画一幅老年人群与老年语言现象之间的关联示意图(见图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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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提醒的是,示意图不是像地图那样镜像反映现实,我们是依据已经建立起来的老年多模态语料库的初步观察构建的,用作开展深入研究的指引图,是高度抽象的,只是个轮廓,细节有待研究后填补上去。随着研究的深入,该示意图可能需要修改、调整,甚至重画。对于老年语言学这个处女地来说,这是探索过程中难以避免的。
三、老年语常研究
上文提到,老年以60岁为起点是某一社会文化制度人为划定的,而60岁老人的语言状况,是60岁之前整个生命历程所构建起来的。从具体内容上看,生命历程经历因人而异,其语言状况自然因人而异,千差万别。“老年语常”这个概念,如上文所说,是参照健康成年人的语言状况而言的。超康健老人和成功老龄老人60岁后,等于把他们成年时期的语常带进老年;通常老龄老人进入老年后所继承的语常逐步蜕化,出现语蚀;智退症老人则因疾病未能把未生病前的语常带进老年。
毋庸赘言,无论是成年人语常,还是老年人语常,都离不开健康的身脑心。在学术史上,语言与身脑心长时期内是分开研究的,即语言与身、语言与脑、语言与心是作为独立的研究课题。把语言与身脑心做整合研究是近期脑神经科学蓬勃发展后才出现的。顾曰国(2010)从语言学发展史的角度对此做了比较详细的综述。本文在此则从生命历程的视角考察老年人语常与身脑心的关系。
(一)语常的质性与量性 |
语常质性分析一般包括两对参数:能力与行为,理解与产出。语常能力指身脑心能够正常学习和使用自然语言的能力。这个能力是内化在身脑心里的,是他人无法直接观察到的潜能。语常行为是语言使用者为了某个目的调用语常能力的行为,是可以直接或间接观察到的。调用语常能力进行思考也是一种语常行为,用当今脑电或成像设备是可以间接观察到的。语常理解即语言使用者能够正常听懂谈话或阅读文字材料,语常产出即能够正常谈话或书写。
语常量性分析主要是对语常行为的评估、测量、统计等,在此基础上推测语常能力(黄立鹤,等 2019)。从人生历程上看,语常能力从婴幼儿到青春期一般认为是不断上升提高的(当然不是匀速),成年后进入稳定期。照此推理,老年人的语常能力跟成年人的相比,应该是稳定性更好一些。这意味着老年人语常行为跟成年人相比,其差距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深究起来,这样的推衍是有问题的。我们把语常能力分析为语音、音系、句法、语义、语用、话语6个层面看,前3项在进入稳定期后的确呈现持久不变的大势。一个人如果从出生到60岁始终生活在某一固定区域,如某一方言岛,他的语音、音系和句法能力一旦成熟就会稳定守常。语常能力的这种稳定性跟语音、音系和句法本身的封闭性有关,跟身脑心本身是否守常无关。语义、语用和话语则是开放性的,不断地随着社会文化生活的变化而更新。语常能力在这3个方面,其潜在储备不断得到增长,因此不断地适应变化才是其常态。同理,老年人语常行为在语义、语用和话语3个层面上,跟成熟成年人的相比,随着增龄而不断得到丰富,变得更加多样。
(二)语常与脑 |
本文提倡把语常这个概念细化,分为儿童语常、成人语常和老年语常,其主要依据是语常背后的脑。儿童脑、成人脑和老年脑在形态、细胞结构、神经网络等方面是有明显差别的。在研究策略上我们仍然用相对稳定的成人脑作为标杆来考察老年脑。长期以来研究者默认支撑成人语常的脑是正常发育成熟的脑。脑解剖显示脑有复杂的结构,不同部位有不同的发育成长周期。初生婴儿脑前额叶皮层跟脑其他部位相比发育最迟(参见Johnson 2010)。有些研究显示,发育最晚的往往最早容易失去。换句话说,老年人脑衰老是从前额叶皮层开始的(Fuster 2015:26~30)。
成年人生理神经成熟的健康脑跟成年人语常是个什么关系?搞清楚这个问题,可为我们认识老年语常跟老年脑的关系提供一种跨年龄段标尺。当今研究语言与脑的关系,围绕“语言核心区”(core language regions,见Petrides 2014)这个概念展开。脑颅打开后肉眼所见的是沿中央分开的左右半球,半球表面凹凸不平,有很多深浅不同的沟裂等。这些是天赋的脑生理结构标记。至于某处行使何种功能,是要靠研究人员通过各种方法去发现的。制定一幅脑区图显然是十分必要的。根据直观到的天赋凹凸不平的沟裂划分脑区是常用的做法。主要沟裂有中央沟、大脑外侧裂、顶枕裂,这些沟裂将大脑半球分为5个分叶,即额叶、顶叶、枕叶、颞叶和脑岛。这显然太粗略了。德国神经学家Kobian Brodmann通过显微镜对脑皮质按毫米逐个分析皮质的神经元类型和密度,历时数年时间,仅完成左半球脑图绘制。虽然如此,他的成果为多数研究者采用,成为经典的Brodmann areas,即BA脑区图。Friederici制定的语言处理脑区图就采用BA脑区图作为参照系(见图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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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是我们研究老年语常与脑互动关系的参照系,我们假定健康老人步入老年后脑的语言核心区即如该图所示。
(三)语常与心 |
上面语言与脑的关联图,主要涉及脑皮质的细胞与组织,它们是脑处理语言的生物生理基础,还没有上升到脑的“心”功能。脑的“心”功能如何界定?有多少?这是千年来争论不休的老问题。乔姆斯基认为语言是一种心理器官,像心脏等器官一样是长出来(当然不是解剖学意义上的,而是功能上的)。语言器官的初始状态是遗传基因决定的(Chomsky 1996 :14),这是语言天赋论。跟天赋论相对的是渐成论。渐成论强调的是外部环境跟遗传基因之间的互动作用,离开合适的外部环境,遗传基因是无用的;畸形的外部环境会引发遗传基因的变异。渐成论还强调功能对生理发育的推动作用。
天赋论的“心模型”或渐成论的“心模型”,对研究60 岁以上的老人的“心”有指导意义吗?上文提到过3类老龄——超康健老龄、成功老龄与通常老龄,这三类老年人在进入老龄期时继承了中年时期的“语常”。支撑这个语常背后的“心”,无论是按天赋论说,还是渐成论说,我们推断也应该是正常的。对于老年语言学研究来说,研究这3类人群的“心”的状况,其价值是不容小觑的。这些老人的生活经历、生活方式和习惯、教育背景、家庭遗传、社会交往等为探寻成功老龄的规律提供数据源泉。
与功能心理学相关联的、影响更大的是认知心理学。认知心理学提出的“心模型”占主流地位。关于此模型及其语常状况下言语处理模型,放在第4节讨论。
(四)语常与脑心 |
把脑的生理神经机能跟脑的心理现象结合起来做整一研究,学界称之为“认知神经科学”(cognitive neuroscience)。本文关注的问题是:什么样的脑心支撑老年语常运行?研究者需要特别注意的是,脑疾病或心理异常不一定导致老年语言不正常。这是因为(1)脑的语言核心区或辅助区抑或没有受到影响;(2)即使受到影响,在脑的补偿机制支撑下语言理解和产出还能正常。此外,临床医学告诉我们,智退症,甚至精神分裂症,脑神经系统上可能没有发现明显病变;同样,超级康健者可能会有脑神经系统上的病变,但没有外部症状。他们的脑抑或具有特别的功能补偿机制。排除这些特殊情况,静息态脑成像技术(resting state fMRI)为我们研究语常与脑心的关联提供了非常好的手段(见Bijsterbosch et al. 2017)。
四、老年语误研究
(一)语误现象观察 |
用母语交谈时话语是脱口而出的,假如需要停下来想,往往是因为一时想不起来某词,或不能瞬间找到合适的表达方式。从心里产生交流意图到脱口而出,整个过程大部分是说话人在潜意识情况下瞬间完成的。说话人对自己说出来的话还同时在潜意识情况下进行实时监控,一旦发现错了,即语误,还会立时纠正。
语误包括两类现象:(1)不经意说错(slip of the tongue),当下发现后实时纠正;(2)“嘴边失言”(tip of the tongue),即心里知道要说什么,只是瞬间回忆不起想要说的词语。两种都发生在从思想到言语产出这个过程中。所谓“误”即言语产出不能匹配思想内容。前一种情况,不匹配的话已经出口,话语自我监控机制发现出口后的言与思不匹配,马上从记忆里找到匹配的予以纠正;后一种情况,话语监控机制在未出口之前就有了“感觉”,但不能马上找到想要的词语。语误在生活中是很常见的。国外研究者通过语误日记方法调查,发现平均每人每周会有一次,平均每人每年在52次左右,老年人每年平均达100 次左右(Schwartz 2002:3)。
人们日常自由交谈时,选词择句是潜意识的、极速的,流利和无延迟反映康佳状态。延迟想词在正式、公众场合下即席发言时是多见的。找合适的词,脑中出现一个,不合适,未说出来,继续找;说出某个自己认为不合适的词,告诉别人不合适,但只好将就着用,也是有的。这类情况都不作为语误处理。
(二)语误研究思路 |
上面观察语误是从说话者话语产出的角度,是否语误是根据说话者个人判断。然而谈话交流不是个人行为,是至少两人或以上的社会活动,语误判断因此有个基准,那就是语言使用的常态(包括语团的和个人的)。语误的研究模型往往从言语产出常态模型入手。目前世界上影响较大的思路有两个,一个是认知心理学的,另一个是联结主义(connectionism)的。下面仅讨论前一个,关于联结主义参见顾曰国(2011)。
Levelt(1995[1989])提出一个引用率很高的言语产出模型。这个模型把人脑视为一个极其复杂的信息处理系统。说话人从产生交流意图到自然发声交谈,整个过程分为6个子系统:(1)概念性策划系统,负责生成先语言信息,即概念型结构;策划时需要调用话语模型、场景知识、百科知识等背景知识资源;(2)话语策划系统,负责把概念型结构转化为跟某语言相结合的语言信息结构,同时为下一步发音做好前期准备(即产生内在的无声语);(3)发声系统,负责调动发音器官发出语音流;(4)听觉系统,包括说话人实时监听自己的话语;(5)话语理解系统,调用话语理解机制解析自己的话语;(6)心理词汇系统,这是话语策划系统和话语理解系统都需要调用的词汇资源。该模型如图4所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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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此模型为蓝本,语误发生在先语言信息和体外语音流之间,自我纠错发生在听觉系统和话语理解系统之间。以笔者亲历的两个语误为例[2]。第一个发生在第16届国际语用学大会首场英语主旨演讲上,笔者手指着PPT上的图片说出placeban一词。笔者在语音日记里记录了当时的心理状态:
我知道我要说的词,汉语里是“胎盘”,英语对应的词我也知道是三个音节,第一音节是pla,后两个音节我记得不准,当时在900多人的众目之下我容不得多想,就说出了placeban。我知道不对,于是故意压低了声音。会后查了汉英词典,找到了自己想要说的英语单词是placenta。(2019年6月9日)
根据Levelt的模型,placeban语误发生在音位编码阶段。这个阶段需要同时调用心理词汇系统和词形生成。在心理词汇调用上要找的词义是明确的,错误出现在音位编码上。第二个语误发生在2019年8月6日伦敦飞北京的CA788上。空姐推着饮料车到作者座位旁问:喝什么?我问:有橙汁吗?空姐答:有。空姐倒了一杯橙汁放在我的小桌板上后,我发现我要错了,感到很尴尬。我心里想的是番茄汁,“我思”跟“我言”冲突。此语误应当归于不经意说错。但我当时注意力没有分散,恐怕是词汇干扰——“橙汁”干扰“番茄汁”的提取——所致。
对老年人来说,高频、连续出现的语误从起先能自纠,再慢慢蜕变为不能自纠,最终发展成语障的衰变过程是完全可能发生的。鉴于此,对老年人语误的跟踪研究可以为早期发现、早期干预提供非常有价值的预警信息。
五、老年语蚀研究
老年语蚀,专指衰老引起的语蚀,不同于其他类型如第一语言、二语或多语习得中的语蚀(参见Kopke et al. 2007 ;Schmid 2011)。脑心正常衰老导致语蚀是本节讨论的主题。
(一)心衰老研究模型 |
本节阐述的基点是Cabeza等的脑心衰老研究模型。该模型的显著特点是把脑衰老神经科学和衰老认知心理学融合为衰老认知神经科学,这样既反映了此类研究的历史发展轨迹,又反映了最新的研究方向。其研究架构见图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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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图5所示,衰老——生命周期的固有特征——直接作用于脑(见图中实线箭头),包括脑的生理、神经运作及其组织结构,产生的结果会间接影响认知加工及其结构(见图中虚线箭头)。特别需要注意的是,脑是认知的根本(右向实线箭头),一切认知活动都离不开脑的运作;但认知对脑有反作用(左向虚线箭头)。这是因为鲜活的人脑是在不断地做自我调节,以适应不断变化着的内外部环境变化。对脑的运作和结构进行神经性测算,是脑神经科学的任务;探讨衰老对脑的影响是衰老神经科学的任务。对认知加工及其结构进行测算是认知心理学的任务;把衰老的脑对认知的影响考虑进来便是衰老认知心理学。衰老认知神经科学,如前所说,则把先前分开来的衰老神经科学研究和衰老认知心理学研究集成起来,进行整一研究。这3项研究分别对应于本文的老年语蚀与脑衰老,老年语蚀与心衰老,老年语蚀与脑心衰老。
(二)老年语蚀与脑衰老 |
脑衰老是全身老化的一部分,可以通过系列动态神经影像观察到,如脑结构影像可显现老年人大脑皮质脑沟增宽,脑室系统扩大,一些神经核团体积缩小,脑室旁白质异常信号逐渐增多。组织病理学也可见脑老化征象,如神经元内脂褐素增多,皮质浅表大量淀粉样小体,神经元颗粒空泡变性,以及少量神经原纤维缠结和神经炎性斑(又称老年斑)等(朱明伟,王鲁宁 2014:1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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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脑衰老影响到图3显示的脑核心语言区,语蚀就有可能出现。还有另外一个部位,即前额皮层。一生致力于前额皮层研究的Fuster强调前额皮层的两个主要作用:一是与其他皮质区域以及皮质下区域之间紧密的统领合作关系,功能上涉及行为、推理和语言;二是在感知-行为循环中居高端的管控位置(Fuster 2015 :xiv)。人类行为都是有目的的,对有目的的一切新行为进行表征、管控是前额皮层的基本功能(Fuster 2015 :1)。语言是表达目的、动机、情感等的首要符号系统。说话本身还是非常复杂的目的行为,离开前额皮层的管控协调,语言和说话是难以想象的。说话,无论是自言自语,还是跟他人谈话,是一个社会化的感知-行为循环过程,其中顺序、时长、节奏等是说话的最基本要素。有些患者说出来的话毫无意义,但音节之间的线性顺序、时长和节奏有可能是得到保持的。一旦失去这些最基本的东西,话连说都说不出了。
(三) 老年语蚀与心衰老 |
衰老认知心理学属于认知心理学的分支,因此承袭了后者的主要研究前提。认知心理学有个影响很深的思想,即把脑比作计算机:脑的生理、神经机制相当于硬件,其心性(称为认知能力)相当于软件。认知心理学的任务就是弄清楚脑是如何处理各种信息的。计算机设计后来把硬件跟软件作为相对独立的层面,以求达到软件完全跨平台运作。认知心理学受其影响,把认知研究跟脑的生理神经研究分离开来。同样,衰老认知心理学注意认知衰老,不深究认知蜕变的生理、神经原因。在把脑-心关系视为硬件-软件关系这个思维模式里,多模态感知系统——视觉、听觉、嗅觉、触觉等——相当于信息输入端,脑的认知能力对输入的信息进行加工,随后产生的各种行为即输出端。在认知心理学里,语言加工处理不是独立定制封装好的,语言能力是总的认知能力的一部分(上文Levelt 的模型属于此类思维),感知输入—认知加工—行为输出链中任何一个部件发生问题,都有可能影响到语言的理解与产出。
(四)衰老、记忆力与语蚀 |
关于记忆力和人生历程的关系,Squire & Kandel(2009 :Preface)有非常精辟的阐释:
我们每想一件事,我们每说一个词,我们每做一件事,就连我们自己是谁,我们跟他人联系的意义——我们都得归功于记忆,归功于我们的脑子能够记录和存贮我们的体验。记忆力是我们内心生活的黏合剂,我们个人生命史的脚手架,使我们一生不断成长和变化成为可能。记忆力一旦失去,如患上阿尔茨海默病,我们即丧失重构我们历史的能力,从而切断我们跟自己和他人的一切联系。
个人记忆在内容上都是从无到有,从简单到复杂。然而,记忆力是不是由弱变强,直至鼎盛,然后衰落?3岁左右的儿童学背唐诗,朗朗上口,记忆力好像非常强。老年人则常常抱怨自己记忆力变差。我们不禁要问:身脑心衰老是不是必然导致记忆力衰落?目前研究者还难以取得共识。比如,超康健老人的记忆力跟健康的成年人相比,在语义记忆力方面差距并不明显。有些学者甚至认为,健康老年人在智慧记忆上有可能超越年轻人(wisdom memory,Ohta 2002 :9)。
成年人记忆研究跟儿童记忆研究一样,把记忆视为学习过程的一部分。据此,记忆力产生往往包括3 个阶段:(1)习得(编码);(2)存储(增补,保存)和(3)索回(即调用已经储存的信息)。老年人所谓“记忆力变差”,学术上称为“健忘”(不同于“遗忘”,永远回忆不起来的记忆)。逻辑上,健忘发生在记忆形成之后。没有记忆,健忘便无从谈起。
那么,健忘跟记忆力形成3阶段有什么关系呢?(1)习得信息被编码后存储起来,健忘就可能发生,据此,有人提出“健忘为存储删除”观。然而理论上讲,存储后的信息,只要脑心是正常的,神经系统没有损伤,是无法删除的(Roediger III et al. 2010 ;顾曰国2016)。(2)不少学者认为,健忘跟索回有关,即未能从已经存储的信息中找到想要的信息。还有一种观点,(3)健忘跟持有信息的时长有关。获取信息后脑心能持有信息,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持有能力会下降,索回的可能性就随着下降。
下面首先对记忆力研究的主要理论模型做简要回顾,然后集中讨论老年记忆力和语蚀的几个核心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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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力研究主要理论模型回顾
在西方学术史上,记忆力研究分为3个大的研究路径:心理学路径、认知科学路径和脑神经科学路径。3个路径在时间轴上反映了3个学科的历史发展。遗忘症患者、脑损伤导致的记忆损伤等,极大地推动了脑神经科学对记忆力的研究,代表当前的最高成就。需要注意的是,3个研究路径不是互相排斥,而是互为补充。同一位研究者可以采用一个路径为主、其余路径为辅的做法,下面介绍的Squire和Baddeley即为如此。
Squire以记忆为生物生理现象为基点,从学习与记忆的互动入手专攻记忆力多年。他根据遗忘症患者、脑损伤导致的记忆损伤提供的证据大力推进多元记忆系统(multiple memory systems)理论,如图7所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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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模型不仅适用于人类,还可延伸至哺乳动物种群。可叙记忆(declarative memory)为有表征记忆。对于人类来说,语言表征为主要编码手段,学到的东西通过回忆表达。可叙记忆的内容有真假问题,跟外部世界匹配的为真记忆,反之为假。无叙记忆是通过会做来表达的。比如学一个动作或技能,能够完成动作或技能即显示有了无叙记忆。换句话说,此类记忆为会做不会说记忆。图7中的引导和感知习得、经典条件反射学习和非关联学习都视为有对应的记忆系统。图7还显示跟记忆系统关联的脑区域,实现了语言、行为、学习、记忆和脑的整一建模。
上面提到过,学习是产生记忆的先决条件,长期记忆记录的是学习的结果。学习过程涉及另外一种记忆,即短期记忆,亦称工作记忆。这两种称谓严格地说是不能互换的。Atkinson-Shiffrin短期记忆信息处理模型是影响较大的,Baddeley做过精辟的总结,特引用如下(见图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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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短期记忆模型主要是针对感知习得的。感官印记给短期存贮(或临时工作记忆)提供感官系统过滤后的材料,短期记忆系统调用永久记忆的内容参与当下的信息处理(图8 中虚线框里的操作),结果包括反应输出和给长期记忆增加内容。
Baddeley等对短期记忆模型做出较大的修订,提出工作记忆这个概念,以期取代短期记忆。Baddeley的工作记忆模型包括临时存贮、注意力支配、复杂思考等。比如在电话里告诉你朋友如何从车站找到你家;再比如,买5个西红柿花了5.6元,一个西瓜花了14.8元,心算一下总共花了多少钱。
如此界定工作记忆,很显然,远远超出了传统上说的短期记忆。注意力要是不集中,思维混乱,上面这两个日常生活中常发生的事情是无法完成的。Baddeley早在20世纪70年代就已经提出工作记忆模型,如图9所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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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系回路”是处理语言信息的,包括语音信息;回路含操练过程。以学习词语为例。先学一次,再复习一次或多次,形成回路,其中包括时长。从学一个单词到多个词语,甚至长句子,工作记忆所占用的信息处理空间和资源是不同的。音系回路得到语言习得研究者的普遍关注。“视觉-空间写生簿”是处理视觉和空间信息所需要的工作记忆,主要在右脑上运作。驾车行驶在街道上便是很好的例子:驾驶员需要实时处理不断变化的视觉-空间信息。
“中控执行”作为工作记忆的核心元素,是Baddeley-Hitch模型的特点。该模型发布后,研究者不断通过实验对音系回路和视觉-空间写生簿进行验证和充实,而“中控执行”因难以实验而被忽视。20世纪80年代末,Baddeley开始设计实验,同时利用先进的脑成像技术着力研究此功能,Baddeley(2007)一半着墨于此。“中控”主要指注意力控制。根据日常生活经验,“走神”人人会有,而且不经意就会发生。走神会引发语误、“行误”(slips of action,如拿错东西)。若驾车时走神,可能导致事故。“执行”指为了完成某个任务做一系列动作,如调整方向盘、变道、加大油门、踩刹车等。“执行”同样包括调动发音器官发出一连串的、意义连贯的词语来。
中控执行主要发生在脑前额皮层。上文提到过,前额皮层是成熟在后,衰老在前。老人容易走神便容易理解了。换句话说,前额皮层衰老会引起工作记忆的减退,工作记忆的衰退直接影响言语产出。
2
日常生活记忆、人生历程记忆与老年语蚀研究
日常生活记忆是相对实验室研究记忆而言的,不是记忆力的一个子类。实验室研究记忆时对影响人们记忆的各种因素要进行控制和过滤,此法优点不用说,但缺点也是不可忽视的。日常生活记忆即在人们自然日常生活中研究记忆,以期克服实验法带来的弊病。人生历程记忆(autobiographical memory)不是研究方法,而被普遍视为一种记忆系统。根据Squire的分类法,属于可叙记忆下的事件记忆。事件记忆指与成员个体体验事件相关的记忆。有些研究者称之为场景记忆(episodic memory)。
本文把人生历程记忆作为上位概念,除包含场景记忆外,还包括对一个个场景记忆的合成、打包、过滤、遗忘等。场景记忆是人生历程记忆的一个子类,因此两者不能替换使用。构成日常生活的各种场景活动产生相应的场景记忆,这些记忆随着时间的推移成为人生历程记忆的一部分。
本文采用“老年日常影像日记法”研究场景记忆、人生历程记忆和语蚀的互动关系。日常影像日记邀请60 岁及以上老人每天通过手机影像工具进行自录音和录像,通过回忆口述当天睡眠、饮食、活动、情感变化等情况,累计10项内容。这10项相当于口述框架,每天日记的框架不变,变的是每天生活的内容。如此我们可以对老人每天日常生活记忆和口述表达按天进行逐一对比研究。至本文截稿,有一对老年夫妇已经为我们提供近6个月的影像日记。因为是夫妇,我们除了可以按天对个人进行逐一对比外,还可以进行人际间对比研究。比如,通过对比我们可以发现口述错误。比如夫妇吃的早餐是一样的,但口述内容却不一致。如果此类口误不断出现,这就可能是老年语蚀的前期征兆(详细分析见刘崯、顾曰国、张永伟待发)。
老年语蚀为正常衰老引发的。目前神经科学还未能揭开正常衰老的生物、生理、神经机制的谜底。因此,老年语蚀研究还是停留在描写的水平上,即语蚀的界定还是依靠语言学上老年语言无损状况的对比结果。把语蚀跟正常衰老的各种因素一一挂钩,还是很遥远的事。
六、老年语障研究
(一)老年语障与老年身脑心疾病 |
在临床医学上,老年语蚀跟正常衰老关联,老年语障跟老年身脑心疾病关联。临床医学能够甄别哪些征兆属于正常衰老,哪些属于非正常衰老吗?以老年心智衰老为例。Smith & Bondi(2013)指出,老年心智变化很复杂,他们推荐以下诊断路线图(见图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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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上往下共3层,每层上都有几种可能性。如果就诊患者疑是阿尔茨海默病,临床医生要排除上面3 层的各种可能性后才能聚焦到这个病上。另外,最近研究发现,阿尔茨海默病的潜伏期很长,在临床征兆很明显之十几年前,脑的病变就可能已经发生(Smith & Bondi 2013 :15)。鉴于此,研究者开始重视轻度认知障碍这个概念的价值,可用于处理正常衰老与智退症两端之间的灰色地带征兆(Smith & Bondi 2013 :16)。
在语言学上,从临时性精神错乱到渐进衰变型阿尔茨海默病,语障都有可能发生。医学上的分类,如临时对持久、可逆对不可逆、静态对动态,理论上应该同样适用于对语障的分类,即临时语障对持久语障、可逆语障对不可逆语障、静态语障对动态语障。理论依据是:身脑心疾病是因,语障是果;如果因被根除了,果就应该随之消失。这些情况有待今后循证医学和老年语言学联手验证。
(二)老年神经认知紊乱与老年语障 |
最新研究成果显示,图10中的dementia(译为智退)已不再是先前认为的单一型疾病,而是一组有其各自显著特点的病灶谱系,阿尔茨海默病就是其中最常见的一种。美国精神学协会制定的第五版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DSM-V)改用“神经认知紊乱”作为统称。原先的智退症和阿尔茨海默病成为神经认知紊乱在程度上的不同。本文采用DSM-V的做法,其优点是用于评测神经认知紊乱的各种量表,评测的是神经认知紊乱的变量及其程度,语言使用状况是其中的一个重要变量。换句话说,语言使用上如果出现紊乱,其紊乱可能有多种原因,而不一定跟某个具体疾病关联。比如精神状况评测表(Mental Status Examination,MSE),根据Weiner & Lipton(2003 :Appendix C),MSE共含24个评测项,直接评测语言使用的有10项,跟语言使用状况紧密联系的有4项。我们把14项绘制成树状图,便于看到全貌(见图11)。在临床使用时,医生要根据评测对象的表现对评测项的每个参数打分,分值为0~9,0分为正常,1分为不正常,9分为极差。比如第2项是关于被评人的行为举止,其中有个子项是关于被测人是否言语好斗(verbal aggression)。无言语好斗则为0分,偶尔有则为1分,经常言语好斗且很凶,则为9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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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床医生得到上面14项评测分后,不能据此确诊患者患何种精神疾病。只有把语言评测分跟其他项目评测结果综合起来看,语言评测的作用才能显现出来。
(三)老年失语症与脑功能研究 |
在本文里,语障是失语症的上位概念。在学术发展史上,失语症有较长的研究历史。我国学者介绍此类研究的文献较多,如罗倩、彭聃龄(2000),崔刚(2001),杨亦鸣、周统权(2005)。非常有趣的是,现代揭开脑解剖功能之谜是从现代失语症研究开始的。该研究一般可以追溯到19世纪中叶,以高尔、布洛克的研究作为里程碑。现在已经比较明确界定的大的失语症及其相关脑区域,如图12所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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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提醒的是,上面的失语症也发生在非老年人群。
(四)阿尔茨海默病语障特征概述 |
语言学视角考察语障,一般需要区分言语语障、语言语障和交流语障3种情况。言语语障包括说话和听话两个方面,即患者的语言能力还是完好的,障碍主要在使用方面。比如发声困难、发音困难、因听力损伤导致的理解困难等,属于言语语障类。语言语障指在调用语言符号系统来表达思想和情感时出现了困难。交流语障指患者在面对面互动时失去调用各种场景标记信息、人际关系识别与定位等方面的能力,导致互动不能正常进行。阿尔茨海默病引发的障碍一般认为属于语言语障,由于语言语障从而导致交流语障(即交流语障属于派生性的)。
语言学家仅仅根据语料能否正确区分言语语障、语言语障和交际障碍?目前的研究水平还做不到。仅语言语障一种情况而言,光看语料本身无法确定是何种脑部障碍产生如此的语料。如下面是从老年多模态语料库里直接调出的生语料。患者已经有视觉失辨征兆,不能辨识镜中影像人是自己。患者手拿巧克力对着镜中影像说:
让我做饭,嘿,半天儿。他准备送过来。别冲我充牛啦。不,我,我这儿整个儿,不是,不是椪柑。这个,人才市场,啊,上头,啊,石,石景山。石景山那土皮儿,五岭儿那带,净出土匪。强攻,逮了一趟抢劫,抢人,抢东西,抢各种贵……啊。(为了便于阅读,加上了标点。原始语料由刘红艳提供)
很显然,在单个汉语字词包括词组方面尚无语障,但在发音、韵律及其情感方面言语语障已经很明显。在语用和话语方面,语障则明确无误了。
要确定上述语言学观察跟身脑心病变之间的对应关系,已经超出人类当前知识的范围。这当然不等于说语料的特征分析失去用途,如作为语言自身研究的一部分是有价值的,但作为医学-语言学跨学科研究便不能接受了。对于跨学科研究来说,老年语障的语言学特征分析不能孤立来做,必须结合临床诊断路线图(图10),作为其中的一个环节来做才产生其应用价值。下面的归类是从语言学分析的角度作出的(吴国良,等2014)。
词汇方面
找词困难是阿尔茨海默病早期症候,一开始是个别词语提取困难,会逐渐严重。Martin & Fedio(1983)对找词困难作过具体的对比实验研究,研究的主要目的是衡量轻度智退症患者的语义知识及其应答质量。实验含14 名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对照组有11名正常人。测试包括标准词汇测试、波士顿命名测试和多项词义测试。研究发现阿尔茨海默病患者一般语义知识(涉及概念词和同义词)受损,跟命名能力受损相比要轻一些(Martin & Fedio 1983 :135)。词和准词的重复实验性研究见Goldblum et al.(2002)。
概念意义方面
有些研究表明,下位概念词使用障碍在阿尔茨海默病早期易出现,使用上位较抽象范畴概念障碍在阿尔茨海默病晚期才会出现。较详细的讨论参见Nebes(1992:412~417)。
语用方面
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在视觉空间定位和定向上往往会出现障碍,由此导致空间指示词用法错误。语用场景的实景认知也会出现障碍,语用的适切原则难以得到遵守。对言语行为(特别是施事行为)的理解可能没有问题,但由于记忆力障碍造成无法把理解后的语力付诸行动(如理解“把苹果带回来”这个言语行为而忘了去做“把苹果带回来”这个实际行为)。
话语理解方面
许多研究表明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说话是流利的,但空洞无物。研究者因此推测,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组句能力没有受损,受损的是遣词和句子的语义。Caplan & Waters(2002)报告了一系列实验研究结果:以简单句式的理解为基点,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和对照组在句式复杂程度增加实验上,两者的理解表现相当。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跟对照组比较,表现受损的是在把命题内容跟图片和视频配对的实验上。
连续话语方面
包括许多微观层面:a.独白类叙述,指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独自的连续话语。b. 交谈类叙述话语,指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跟他人交谈(如采访)时形成的连续话语。Ramanathan-Abbott(1994)研究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跟两个不同谈话人交谈所形成的连续话语之间的异同;Ramanathan(1995)则以场景为变量,研究场景变量对阿尔茨海默病患者交谈类叙述话语产生的影响。c. 对话方面,重复赘说是较常见的。Bayles et al.(1985)对智退症患者会话中的应答赘问做了实验型研究,发现智退症患者跟正常人相比应答赘问显著增多,而且智退症愈严重,赘问频率愈高。
话轮方面
对听者需求的敏感性逐渐减小;自我啰唆唠叨;难以进行正常的话轮交换等。
人际关系处理方面
刘红艳(2006:19)对3对正常老人和智退症患者的对比研究,初步发现老年性智退患者“都保留了一定的社交语用能力。……基本能够恰当使用称呼语;在日常社会交往中能够较自如地使用社交类简单言语行为及礼貌标记语;……患者人物概念发生混乱或无法准确判断人物间关系,谈话时甚至失去另一谈话人存在的意识。”
写作方面
对有读写能力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进行听写或看图写字测试后也发现写作障碍。听写涉及听声—语音切分—音系单位—词素—词形这样的认知过程;看图写字涉及识图—解图—概念表达—词素—词形这样的认知过程。Glosser & Henderson(2002)对相关文献做了梳理。需要提醒注意的是这些文献涉及拼音文字的研究,对汉字这样的非拼音文字的、因阿尔茨海默病引发的失写症研究,我们还没有看到相关报告。
句法层、发声语音、音系层
Appell et al.(1982:87)的研究表明,轻度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发声、流利和句法能力尚保存完好。其他研究也证实他们的发现(参见Bayles et al. 1992 ;Cummings et al. 1985 ;Nebes 1992)。
七、老年语言学研究方法论
方法是为研究目的服务的,目的决定方法的优劣和取舍。作为研究老年语言现象的老年语言学,其终极目的是服务于老年人身脑心健康。对于超康健和成功老龄人群来说,方法在于探寻他们是如何保持语常的,挖掘可供其他老人借鉴的语用、修辞、各种话语活动等的原则和规律。对于通常老龄人群来说,方法在于探寻语常、语误、语蚀到语障的衰变过程及其规律,力求服务于早期发现和早期干预。对于老年语障人群来说,方法在于探寻语言康复计划以及实施方案。概言之,老年语言学是面向老年临床应用的,其方法是实证型的,这跟循证医学(evidence-based medicine,Mayer 2010)方法是一致的。我们在先前论文里介绍过智退症语言研究5种方法:(1)民族志法;(2)个案跟踪研究;(3)受控实验法;(4)多模态语料库研究法;(5)基于无创脑成像技术研究(见吴国良,等2014)。这些方法属于微观的,这里在宏观上补充两项:(1)取样原则及其方法;(2)数据集成与融合。我国有2.5 亿左右的60 岁及以上老人,根据联合国推荐的人口普查“个体列举”(individual enumeration)原则,每位老人在人口普查档案里都应该有个人资料。如果有这样的数据,老年取样会方便许多。但在操作上,每个人的变量都考虑到,这是不可能的。本文采用范畴与年龄段取样法。上文提到的超康健老龄、成功老龄、通常老龄与智退老龄,即对老年人群做的范畴分类。“年龄段”在生命历程学里称为birth cohort,是该学科普遍采用的取样法。为了便于理解,我们以1000 人为例,演示范畴与年龄段取样法。表1 里的各个范畴的人数是虚构的,这不影响取样原则的正确性。
表1 假定对全老年人口(1000 人)做穷尽性范畴取样。实际操作时每个范畴根据人数制定切实可行的取样比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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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的取样方法跟老龄数据类型有紧密的关联。以超康健老龄类为例。当研究人员2019 年取样调查时,80岁及以上的老人先前真实生活数据是无法获取的。2019年以前的数据,生命历程学关注最多的有两种。一是个人生命历程记忆(含场景记忆),如老人口述生命历程语料,老人日记(如果有),这些是研究者不可多得的第一手数据。第二手数据包括由家人、朋友、同事等讲述老人的“故事”。二是跟年龄段相关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重大历史事件,即老人所在语团的集体记忆数据。
再以通常老龄老人取样为例。这类人群是老年语言学关注的重点。上文提到过,他们语言衰变风险较大,对他们做动态、长期跟踪监控至关重要。我们目前的做法之一就是上文提到的老年语误日记法和老年影像日记法。为此我们已经研发了“孝老敬老手机应用平台”(预计2019年年底上线使用)。老人或子女可以利用这个平台上传和永久保存老人每天的影像日记。研究者可以利用这个平台对影像日记进行处理,以期做到动态跟踪,早期预警,早期干预。
最后简要讨论数据集成与融合。老年语言学要求研究者尽量采集多模态数据,而不是基于文字符号记载的单一数据。多模态数据是多视角的,多层次的,多类型的,动静结合的。面对如此复杂的数据,数据集成和融合成为不可回避的问题。顾曰国(2016)提出的人生大数据模型可以作为一种解决方案。基本思路是这样的。每个自然人——称为“鲜活整人”——活着一身[3],亲历一身,形成一个动态的复杂系统。如生物生命系统、心理系统、语言系统、行为动作系统等。主系统还含子系统。用若干个“己”来对这个复杂系统进行贴真模拟。公式如下:
英文公式:The (dimensional) self {… {…}…}中文公式:(各种)己{…{…}…}“己{…}”是建模用的元语言,模拟鲜活整人的某个方面。集合标记{…} 用来特别提示“己”不是物件,是动态过程,有质、量的变化。如“基因己{…}”用来模拟人的基因信息。“当下亲历己{…}”和“自省己{…}”对于老年语言学数据分析与集成是非常重要的。举例说明。我们老年多模态语料库里有位91岁女性重度智退症老人,对当下所处的年代、月份和日期失去了记忆。换句话说,她主要活在当下很短的时空间里。先前的一些场景记忆能够回忆起来,但不能跟当前时日发生关联。工作记忆的时长也大大缩短,告诉她研究者的名字后,很快忘记了,重复问“你叫什么名字?”。“自省己{…}”是构建自我人格、确立自己与他人关系等的重要通道。上文提到的不能识别镜子里自己镜像的老人,他非但不能继续往“自省己{…}”里添加动态数据(比如他跟新的看护人的关系),而且连自己的形象数据都不能通过内省调用进来。
“当下亲历己{…}”里有个子集“家庭己{…}”。我们的老年多模态语料库里有位轻度智退症老人,因视觉失辨,不再能认识坐在他身边的二儿子,即在他的“家庭己{…}”里失去了关于他二儿子的数据(顾曰国2015 :466)。
“语言己{…}”一身大数据模型,如图13所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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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明:(1)“语言己{…}”有9个子集,模型公式允许有无限多个子集。研究者根据项目需要可以任意加细颗粒度。(2)图13有3个阀点,出生、青春期和老年。“听觉己{…}”在妊娠期6个月后开始产生数据。进入老年后用“保持稳定”“继续增长”“衰减”3种状态模拟。同样根据需要可以加细数据颗粒度。
大数据公式——(各种)己{…{…}…}——在设计上允许各种类型的“己”输入不同类型的数据,因此上面提到的多视角的、多层次的、多类型的、动静结合的数据都可以集成和融合到一起,从而构建贴真建模对象一身的大数据。
八、余言:存在问题与将来研究方向
本文从生命历程学视角构建老年语言学。构建始终贯彻两个原则,一是面向老年临床医学应用,二是数据采集与处理跟循证医学保持一致。鉴于此,老年语常、语误、语蚀和语障都不仅仅停留在对语言现象做出描写上,而是为了临床医学服务。临床医学实践面临的是一个个鲜活的自然人,医生给病人一个诊断标签时,他的目的不是在对病灶做出描写,而是对病灶做出医学判断,拿出解决问题的方案。同理,老年语言现象,比如老年影像日记有这样一条记录统计——2019年5月27日.txt,type=113,token=261——这是描写性、统计类、数字型真实数据。老年语言学研究者要像临床医生那样把这个描写性数据作为征兆跟老人当时的身脑心状况联系起来。这是93天影像日记中token数据最少的。为什么?通过看原始的视频和听老人叙述的语音特色,发现老人自录像时背景情感属于“疲惫”型,显得无精打采。这对于孝敬父母的子女或责任心强的看护人来说是不可忽视的信息。
本文明显不足之一是老年多模态语料库的大量数据没有来得及处理,导致文章对老年语常、语误、语蚀和语障4类现象未能在数据分析上做到位。这是亟待弥补的。第二个不足是没有讨论老年语言健康维护和康复治疗问题。针对这个问题,我们已经初步研究一年多,期望明年能够完成初步设计和拿出具体实施方案。
注释:
[1]混同于人类语言起点和终点。人类语言起于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起源等,是千年争论不休的难题。人类语言终点问题则比较简单:人类最后一员消亡的那一天就是人类活的语言的终点。
[2]撰写本文时作者已经63岁,属于老年范畴。开始把自己作为研究对象,老年影像日记和老年语误语音日记已经做了4个多月。但往往漏记,需要自我反省。
[3]汉语词“一身”突出全身,如“一身正气”;“一生”突出时间,如“奋斗一生”。当下多模态亲历与认知研究强调全身参与认知,而且是一生如此。本文用“一身”来涵盖两个意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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