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毓林:从语言的“多声性”看“假装”句的解读歧异
2021年第5期
☆ 语言生活研究 ☆
作者简介
袁毓林
北京大学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理论语言学和汉语语言学。
从语言的“多声性”看“假装”句的解读歧异
袁毓林
(北京大学 中文系/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计算语言学教育部重点实验室 北京 100871)
提 要 新闻标题“王思聪假装在奋斗”能否推出“王思聪在奋斗”?12位接受调查的研究者对这个句子的语义解释及动词“假装”的叙实性有3种不同的意见:(1)“王思聪在奋斗”为真,即“假装”为叙实动词;(2)“王思聪在奋斗”为假,即“假装”为反叙实动词;(3)“王思聪在奋斗”真假不定,即“假装”兼属叙实动词与反叙实动词。文章引入巴赫金的“多声性”概念,并用话语评价理论介入子系统中的“借言”及其类型作为理论框架,分析了上述标题的新闻文本的正文;特别是离析出“指导性声音”及其所引用的“支持性声音”和“反对性声音”,说明话语中相关的多种声音之间的对话和辩论。接着,从语言的“多声性”及其辩论性(对话性)、未完成性(开放性)的角度,剖析上述标题句子包含的多种声音及其辩论关系和对话的未完成性,以此说明“假装”句语义解读的歧异性和开放性的根源在于,“假装”句恰好处于不同声音和不同意识相互交往的连接点上,所以并不一定揭露真相或昭示真理(或判定真假),由此进一步讨论“假装”的概念结及其语用上的多域性。
关键词 叙实/反叙实动词;多声性;借言;引用;对话
一、讨论的缘起与问题的提出
李新良、袁毓林(2016)讨论过汉语反叙实动词的句法语义特点,特别是“假装”类动词跟其他反叙实动词不同的语义表现:其宾语在有些情况下是假的(如:假装害怕⇒不害怕),但在有些情况下却是真的(如:假装摔倒⇒摔倒了)。文章指出,“假装”类动词的宾语的真假,跟宾语的情状类型直接相关:当宾语的情状类型为动作时,该宾语为真;当宾语的情状类型为状态时,该宾语为假。该文还基于“假装”的概念结构,从社会符号学的角度,对这种相关性进行了解释:“假装”类动词的宾语既可以表示主体故意发出的假动作(真的发生了,用动作类动词表达,如“摔倒”),也可以表示主体通过假动作而制造的假象(虚假的表象,用状态类动词表达,如“害怕”)。说话人对假装行为的动作(能指)和假象(常规所指)进行有选择、有侧重的语言编码,造成了“假装”类动词宾语的或真或假,以及相应动词在情状类型上的差别。
这篇文章发表以后,得到了比较热烈的反应;还有学者当面跟我讨论,表示不同意我们的结论。这种不同意见当然是值得欢迎的。有意思的是,笔者日前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标题是《王思聪,假装在奋斗:普思投资只是空壳 投资全凭个人喜好》。其中的“王思聪,假装在奋斗”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和困惑:王思聪,到底奋斗了没有?
鉴于这个句子的意义比较诡异,我还通过邮件,向一些研究者提出了下列问题:
(1)记者说:“王思聪,假装在奋斗”;那么,王思聪奋斗了吗?
(2)也就是说,从“王思聪,假装在奋斗”中,可以推出“王思聪在奋斗”是真的?还是假的?
(3)如果是真的,那么“在奋斗”是表示动作吗?是通过真动作,来达到(完成、实现)假意图吗?即通过一系列投资创业的真动作,让人(包括他爸)觉得他很拼、很能耐,一直在奋斗。
(4)如果是假的,那么“在奋斗”是表示状态吗?是通过真/假动作来造成一种虚假的状态?即其实他没有奋斗,只是胡玩儿、瞎扑腾。
(5)或者,在这篇文章的作者(记者)看来,这哪叫奋斗?充其量是假奋斗、真糊弄。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位记者是不是也未免太小瞧了人家王思聪呢?
(6)最核心、更要命的问题是:李新良、袁毓林(2016)关于“假装”的文章的有关结论,还站得住吗?如果站不住,那么应该怎样来修正?
问题抛出以后,先后得到下列12位研究者的热烈回应,其中数位还多次发表意见。当然,大家的意见也是五花八门,异彩纷呈的。下面,我先展示他们的意见和笔者当时的回帖,并进行简评,然后再陈述我的观点。
二、参加讨论的研究者的意见
以及我的简评
1.周韧博士(北京大学中文系):这“假装VP”看来确实比较难。我认为作者的意思是:王思聪通过奋斗的真动作,而没有实现奋斗的意图。
笔者回帖:照你这么理解,“王思聪在奋斗”为真;那是真动作,假意图。我以为,更加可能的情况是,记者的意思是他(王思聪)以为这就是奋斗,其实差得远着呢!即真动作了,但是不到位,或者不循正确的奋斗路径;这等于是假动作,不能达到奋斗的目标;于是,也不能期望有奋斗成功的结果。
第二次发帖:如果是王思聪以为自己在奋斗的情况,我的语感是:就不能说他假装在奋斗。做出“假装VP”的人,应该对VP的动作和效果都有准确判断。
笔者回帖:从客观的角度看,情况可能如此。但是,那个自以为是的说话人,可是对于“[真]奋斗”有自己的标准呢;于是,哪怕王思聪累得腰酸骨折,在记者眼中可能只是“瞎折腾、假奋斗”。
2.黄瓒辉博士(中山大学中文系):我觉得“王思聪假装在奋斗”能推出“王思聪在奋斗”为真。原因是,即使“在奋斗”是一种假象,他也必须表现出一种跟真的奋斗差不多的状态,以让看到的人相信。因此,撇开真实意图,这种状态使看到的人完全可以说“王思聪在奋斗”。这跟“王思聪假装不认识他”不同。后者推出“王思聪不认识他”为假。也就是说,“在VP”表示一种看上去的状态,这种状态跟意图无关。比如,“小王假装在看书”,即使他脑子里在幻想,根本没看进去一个字,也还是可以推出“小王在看书”为真。
笔者回帖:关键是要给出规则,不能拿个例就事论事地说。比如,给出下列推论:
因为“假装VP[+动作]”⇒“VP”为真,“假装VP[+状态]”⇒“VP”为假;并且“奋斗”具有[+动作]这种情状特征,但“在奋斗”具有[+状态]这种情状特征;所以“假装奋斗[+动作]”⇒“奋斗”为真,但“假装在奋斗[+状态]”⇒“在奋斗”为假。
3.卢达威博士(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根据您的分析,我觉得可以引入一个视角的参数。对于某人x的表现,表现得怎么样和实际怎么样,与说话人y的视角有关,是一种带有y的主观性的判断。可以定义为:
如果说话人y认为,某人x表现得像VP,那么,表现(y, x, VP)= T;否则,表现(y, x, VP)= F;同时,如果说话人y认为某人x的真实情况也是VP,那么,真实(y, x, VP)= T;否则,真实(y, x, VP)= F。
表现和真实综合得到真值表,如表1所示:
这样,对于王思聪x来说,他看他自己,表现(x, x, 奋斗)= T和真实(x, x, 奋斗)= T;于是,得出他真的在“奋斗”。但是,在记者y看来,表现(y, x 奋斗)= T和真实(y, x 奋斗)= F,得出“x假装在奋斗”。主观判断的差异,即王思聪本人的判断[真实(x, x, 奋斗)= T]和记者的判断[真实(y, x, 奋斗)= F]之间的差异,导致了“王思聪假装在奋斗”有不同的语义真值。
笔者回帖:达威博士的分析很有道理。perspective是语法分析中经常被忽略的“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的大象”,明明在那儿,结果被无视。的确,在记者的心目中,王思聪徒有“在奋斗”之表现,但是了无“在奋斗”之实质。因此,只能说是“王思聪假装在奋斗”。当然,如果能够结合《反叙实动词宾语真假的语法条件及其概念动因》一文的有关结论来修正、扩充,就更加可靠!否则,容易天马行空,各说各的。
4.施春宏博士(北京语言大学文学院):是否有这样两种可能:(1)从叙事(行者、行域)的角度,“王思聪假装在奋斗”,指王思聪没有实质性奋斗,只是做出奋斗的姿态。(2)从言者的角度,“王思聪假装在奋斗”,无论王思聪是否在奋斗,都被说话人认为是“假装”。这里的“假装”是高层谓词。这样,下面又分几种情况。
笔者回帖:春宏教授,所言极是。真假判断,本来是一件主观性很强的工作;更何况,还带有说话人的种种偏见呢。因此,引进认知域的概念可能是必须的!
5.李湘博士(厦门大学文学院):非常赞同施春宏老师提出的思考角度。另外我觉得,这跟“奋斗”本身的定义也有关系。所谓“奋斗”应当是指为了实现某一目标而付出努力。所以这里有两个要件:一是意愿,即“奋斗”实施者本身确实有实现目标的主观意愿;二是行为,即实施者为实现目标而施行了一定的行动。如果“假装”是王思聪有意而为之,那么,“假装在奋斗”就取消了“实施者本身确有实现目标的主观意愿”这一界定“奋斗”的语义要件。换句话说,此时不管王思聪是否付出过努力,“王思聪在奋斗”都是假的。如果“假装”是旁观者(比如评论记者)对王思聪行为表现的一种主观评价,那么“王思聪假装在奋斗”这个句子不妨认为隐含了一个意向动词,相当于说:“我认为王思聪在奋斗是假装的。”在这种情况下,从“王思聪假装在奋斗”无法判断“王思聪在奋斗”的真假。
笔者回帖:李湘博士结合动词意义(概念结构)来讨论问题,更加全面。
6.李强博士(上海大学中文系):我觉得从记者的角度看,因为有“普思投资只是空壳 投资全凭个人喜好”的语境支撑,意思是好理解的。在记者看来,“奋斗”应该是有计划有方案地把钱投到最该投资的领域,“有计划有方案而不乱投资”是记者认为的符合“奋斗”特质最为核心的要素。而现在王思聪的投资是凭个人喜好,这就与记者心里的“有计划有方案”相悖,这让记者觉得王思聪不是在奋斗。但是王思聪确实又砸了很多钱,所以记者才说“王思聪假装在奋斗”,或者也可以说“王思聪在假奋斗”。但是,如果没有下面这一句话的支撑,单看“王思聪假装在奋斗”,情况就复杂了。王思聪本人可能意图上不想奋斗,但迫于他爹的权威与期望,只能行动上假装一下奋斗。在这种情况下,也可以说“王思聪假装在奋斗”。如果王思聪心里就不想奋斗,行动上也没有奋斗,那就简单了。“假装”同时否定行动和意图。
还有一种情况,王思聪心里真的是想奋斗(仰望星空有余),但是行动上跟不上(脚踏实地不足)。貌似也可以说“王思聪假装在奋斗,但实际上根本没做出奋斗的样子,只是心里碎碎念罢了”。(不过还没太大把握,这种情况是否可以这么说)
笔者回帖:李强博士言之有理!讲者可能嫌王思聪徒有“奋斗”之形,了无“奋斗”之实。这当然很冤枉,“真奋斗”被人看作“假奋斗”。
7.孙竞博士生(北京大学中文系):同意前面几位老师及师兄的观点,我觉得:光从标题“王思聪,假装在奋斗”,难以直接推出“王思聪在奋斗”一定是真或一定是假。从字面上看,“假装在奋斗”表示的可能仅仅是做出一个奋斗的样子,看起来在奋斗,其实并没有。如果是这样,有些不明真相的群众可能就会被外表所迷惑,以为“王思聪真的在奋斗”。也就是说,对于“王思聪在奋斗”这个命题,有人认为是真的,有人认为是假的,并且双方都可能有一定的道理。
笔者回帖:对,这就是“假装”句的诡异之处!
8.寇鑫博士(山东大学中文系):各位老师关于“奋斗”的语义结构分析和叙述视角的讨论均已备述,我深受启发。老师提出的问题非常有趣,为什么“奋斗”一词会引发争议(假装奋斗→?奋斗了/?没有奋斗),而“摔倒、害怕”却不会呢(假装摔倒→摔倒了/ *没摔倒;假装害怕→ *害怕了/没害怕)?似乎只区分“动作、状态”两种情状类型已经不够解释新出现的语言事实了。如果从已有的分析框架出发,“奋斗”属于“动作”,应该推出“奋斗了”,但语感并不支持这样的判断。所以我也猜测这应该与“奋斗”这类动词复杂的语义特征有关。
李新良、袁毓林(2016)使用了“能指、常规所指、当下所指”来解释“假装VP”的3层意义。套用到“假装奋斗”中,“奋斗”的能指是某种动作或姿态,常规所指是“为了某种有意义的目标而做出的有意义的工作”。但在“当下所指”中则产生了歧义,也即“假装”所要掩饰、欺骗和否定的是哪部分语义内容?如果是假装了“有意义的目标”,那就可以理解为:“王思聪做了很多事,可他主观目标是要糊弄别人或者他没有有意义的目标”。如果是假装了“有意义的工作”,那么可以理解为“王思聪做了很多事,但这些事情都没什么意义”。从我的语感来看,“奋斗”中的“动作”意义其实都实现了,并没有被消解。但其“目标”和“有意义的工作”两种意义可以被“假装”否定。但是,“奋斗”的词义是一个有机体,其中一部分被否定,另一部分被肯定,因此难以推导出确定的真值。而同为“动作”的“摔倒”语义更加单纯,仅指向“动作”本身,因此可以推出宾语小句的命题为真。
类似的,我还想到了一些例子:
(1)他假装工作,其实心里一直想着电视剧的情节。
(2)他假装工作,其实一直在玩游戏。
(3)他假装购物,暗中监视嫌疑人。→?购物了/?没购物
“工作”和“购物”都是比较复杂的事件,内部可以分解为多个语义要素。比如例(1)中“工作”的“动作”是真实完成的,但“工作”的词义中可能包含“要身心投入”这种意义,所以“假装工作”是不是“工作了”可能存疑。而例(2)中“工作”包含的多个“动作”绝大多数都没完成,只实现了一个“姿态”(坐在电脑前),这里的“假装工作”一般会推出“没工作”。而例(3)也是如此,“购物”事件包含多个成分,比如看商品、试商品、讨价还价、付钱等等,“假装购物”到底是“购物了”还是“没购物”似乎也不好推断。所以我想,是否可以在两种情态类型的基础上,在对动词的概念结构做更细致分析和归类,以便解决“假装奋斗”类问题。
笔者回帖:寇鑫博士的分析,非常细致;并且,结合了我们以前文章的规则。
9.崔玉珍博士(中国政法大学中文系):这真是一个有意思的话题,表达、真实、意向这些不同的维度都体现在这个例子里了,真的很值得探讨。我琢磨了一下,“假装在奋斗”理解的复杂性是不是和“假装”“奋斗”这两个词的理解具有多重性有关?“假装”可以指具体的动作,也可以是一种行为判断的评价,“奋斗”可以指奋斗的动作,也可以指奋斗的意图。细分如下:
(1)“假装”为具体动作,假装在奋斗:+奋斗动作,-奋斗意图;
(2)“假装”为言说主体对另一主体行为的判断,判断奋斗的基准为:通过一定程度的奋斗动作实现一定程度的奋斗目标。这种情况下“假装在奋斗”可以有3种理解:a. +奋斗动作,-奋斗意图;b. -奋斗动作,+奋斗意图;c. +奋斗动作,+奋斗意图。
(2)c中,虽然动作和意图都取正值,但是“奋斗”的动作和意图的程度,远没达到言说主体的预期,因此被他判断为“假装在奋斗”。另外,“假装”如何从一个表具体动作的词演变成一个带有评价意义的词,这也是值得研究的。
笔者回帖:崔老师的分析引入了语义特征及其组合,具体细致,很有道理!
10.刘彬博士(华中师范大学语言研究所):认真学习了各位老师们的高见,深受启发;尤其是李湘师兄和寇鑫从动词的概念结构出发来分析“假装在奋斗”的意义,我觉得非常有道理。“奋斗”的概念意义很复杂,在该语境“王思聪,假装在奋斗”中“行为”义面可以是真的,但“目标”和“有意义”等义面可以是假的,所以整个结构就让人“浮想联翩,捉摸不定”。不过,好在我们人对这种意义的理解是敏感的。
笔者回帖:刘老师引入词义的“义面”(semantic facets)这一概念,看来很必要。
11.李新良博士(浙江工业大学中文系):我的分析还是很简单,坚持之前的“叙实性是一种面向说话人的语法范畴”的看法,即“我们的研究是立足于语言的,我们难以判断说话人认定的事实跟真相之间有无出入,而只能依据说话人的言语来判断什么是说话人心目中认定的事实与非事实”。在所给的材料中,记者是话语的组织者,他会选择适当的语言编码策略来组织话语,如把什么样的成分编码为主语、宾语,该话语以什么成分为预设,等等;王思聪的确做了“投资”这样的真动作,而这些所作所为在记者看来不过是假装在奋斗的状态而已。如果连对方的行为也考虑进去,就会陷入几乎无穷尽的哲学争论之中(你说是,对方说不是,对方明明是又抵赖说不是……);换个问题就是“人怎样认识世界?”人们认为自己看到的是事实,其实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场、角度对世界的解读吧。
笔者回帖:新良说得有理,也很有力,一脚把球踢给了说话人。问题是,你作为说话人,有没有替我们听话人想一想:我们该作何理解?按照我的想法,说话人应该为听话人留下了种种理解的线索(词汇的语义结构、语境约束);而听话人又要利用这种规则和策略(猜测说话人的交际意图、主观倾向、评价态度、立场观点)。双方互相配合(交互主观性),又互相博弈;最终达成均衡:好的均衡或坏的均衡。
第二次发帖:说话人留给听话人理解的线索就是“假装”(里面有假的成分),听话人理解的时候,如果站在跟说话人合作的角度,那么他们就都承认王思聪的动作真而状态假;如果站在不合作的态度,那就理解为王思聪动作真状态也真,他会否定记者所说的“假装”奋斗的“状态”,这时候可能会用一个语用否定,不是“假装奋斗”而是“真奋斗”。
笔者回帖:不管怎么说,问题还在那里!并没有得到解决。
12.陈振宇博士(复旦大学中文系):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并且认为“假装”是同时兼有叙实和反叙实功能的。先引一段我即将发表的《逻辑、概率和地图分析》中的文字:
说话者认为事物为假,故意装成真的,如“假装、捏造、冒充、伪造、欺骗1、骗1”等。(下面省略4页,包括“假装/冒充”句的语义结构表及其说明——袁按)“假装”在肯定和否定上也是不对称的。“冒充”的模糊性也来自属性的多少。例如,一个警察冒充黑社会成员,打入黑社会内部;为了掩盖身份,各种犯罪活动他都参与了,他也在黑社会成为一个重要的成员;这时,他还是“冒充”吗?
回到“假装奋斗”的问题,我认为这也是兼有叙实和反叙实的双重功能:他一定有奋斗的种种表现,说话者也一定认为他有不符合奋斗的种种要素。根本的问题是,这些要素中哪个才是事物的本质,就像假药的例子一样。如果认为一个人到处奔波,做出很多的决定与动作是奋斗的本质的话,那么王思聪就是在真的奋斗;如果认为要有胜负手,要产生巨大的效果的话,那王思聪就是在假奋斗;如果认为一定要吃苦才算奋斗的话,那就得问问王思聪吃苦没有。总之,所有真假的判断都基于说话者认为哪些性质是奋斗的内在的本质,并且他认为王思聪具不具有这些性质。
笔者回帖:振宇教授的见解比较有说服力,但是过多地把语义解释的责任推给了说话人。
第二次发帖:我也认为叙实可以只是针对说话者的主观心理的范畴,但我与新良不同的是:(1)我认为“假装”是兼叙实,即当说话者说“王思聪假装奋斗”时,他承认王思聪一定有奋斗的某些性质(叙实),但一定没有奋斗的另一些性质(反叙实)。如果其中一个方面的意思是他所没有包含的,都不能说“假装”。正所谓没有真实就没有虚假。(2)就语句的焦点意义而言,当说话者在说这句话时,他强调的是哪一方面,我认为这是可以变的,需要根据语境来决定。测试焦点意义的方法是否定法,所以我们必须考虑否定句的情况。发现否定句有多种情况,如我昨天所列的那样。如果否定后意味“王思聪没有假装奋斗”指“王思聪是真的奋斗”,那么就是否定反叙实的一面;如果是指“王思聪没有做出奋斗的那些性质”,那么就是否定叙实的一面。由于两面都可以否定,所以可以说两面的意义都必然地包含在“假装”的语义内容之中,这就是我所谓“兼”。
如果我们只从说话者的角度看,那么他一定表现出自己认为王思聪的反叙实的一面;这反叙实的一面一定代表奋斗的本质属性(内部性质),叙实的一面一定代表非本质的属性(外部性质),否则他就不会说“王思聪假装在奋斗”了。但是我认为,一个人说的话还需要从“真值”的角度考察,听话人或其他人需要考虑的是,他所认为的奋斗的本质属性是什么,是否和说话人一致。这就需要考察文章中究竟提到了王思聪的什么性质(叙实和反叙实两方面的性质都需要考察),然后听话人判断这些性质的分布是否与自己、与常理预期的分布相一致,从而判断说话人所说的是事实还是反事实,即王思聪是否真的假装在奋斗。
笔者回帖:这个说法比较全面,值得我们慢慢地体会和消化。
三、“假装”句的“多声性”及其语义的歧异性
(一)“假装”句标题所涉文本的“多声性”分析
为了更加贴切地理解“假装”句语义解读的歧异性的根源,我们尝试对以“王思聪假装在奋斗”为标题的那个文本进行评价性话语分析。我们参考孟玲(2018),用巴赫金(M. M. Bakhtin,1895~1975)的“多声性”(polyphony)概念(Bakhtin 1984)作为分析的支点;同时,用评价(evaluation)理论介入(engagement)子系统中的“借言”(heterogloss)及其类型作为分析的理论框架。巴赫金(Bakhtin 1984)借用音乐中“多声部”(multi-voice)来喻指文学作品中的多种声音和观点。其中的“声音”(голос)在其讨论复调小说的诗学理论中成为专门术语,指通过语言表现出来的某人的思想、观点、态度的综合体。[1]本文用这个概念分析下面这个关于王思聪投资成就的文本,不同的声音指不同的主体对于王思聪投资行为的报道(事实陈述和公告)或评价(观点和态度)等。
[1] 详见巴赫金(1988:27),译者附注1。巴赫金(1988:66)引述文学评论家A. B.卢那察尔斯基在论文《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多声部”》中的观点:“在小说中确实起着重要作用的一切‘声音’,都是一种‘信念’,或者说‘看待世界的观点’。”
根据孟玲(2018)的介绍,“借言”指借别人之口说自己的话,或命题中隐含的其他“声音”。包括下面4种类型:[2]
[2] 我们进行了一些扩充,如果要引用,务请核对原文。
(1)“否认”(deny),即否定(negation)。比如:“你不需要用放弃吃土豆的方式来减肥。”通过提及和否定“不需要放弃吃土豆来减肥”的观点,提及隐含着的另一种可能性“你需要用放弃吃土豆来减肥”。再如:“这次中俄联合军演,不针对特定国家或第三方。”通过否定表达,来提及可能的猜疑声音——“这次中俄联合军演,针对某个特定国家或第三方”。
(2)“反对”(counter),即使用让步(concession),其语篇功能是反期望(counter expectancy)。比如:“他经常吃土豆,但减肥了。”前命题因让步短语而引出后命题,后命题是前命题的另一个声音,即前命题隐含了“经常吃土豆容易长胖、不利于减肥”这种声音,后命题发出了一种相反的声音。
(3)“接纳”(entertain),即以可能性的方式来呈现命题。比如:“对我而言,似乎吃土豆也不会长胖。”通过使用可能性的词语或句式开启不同观点(吃土豆会/不会长胖)互动的意义潜势。
(4)“归属”(attribute),即引用其他人的陈述。比如:“营养学家指出,许多人相信吃土豆会长胖。”以此来表达作者自己的观点、立场等资源。
我们下面也会尝试用“借言”的这4种类型框架,来分析不同主体对于王思聪投资情况的不同的声音以及某种声音内部的介入资源。
王思聪,假装在奋斗:
普思投资只是空壳 投资全凭个人喜好[3]
[3]见浪迹金融,2019年10月22日,https://www.360kuai.com/pc/detail?url。我们只引用了全文的一小半。
王思聪的投资神话正在逐渐破灭。{这是文章开篇的话题句(topic sentence),也是文章作者(记者)的主导性声音(dominant voice)}
10月18日,天眼查数据显示,王思聪担任董事长的北京普思投资有限公司股权被上海宝山区人民法院冻结,具体冻结数额不详,冻结期为3年。{这是“借言”,借用他人的话语,来发出另外一种声音。由于这种声音是为作者自己的声音帮腔和佐证的,因而是一种“归属”性声音,以此来间接地表示记者的观点、立场和态度}上海宝山区人民法院也并未披露此次冻结的具体原因。{这是“借言”中的“否认”性声音,用以否定另一种可能性(读者关心的信息):法院披露了此次冻结的具体原因}
今年3月,曾经估值高达50亿元的熊猫直播宣布正式关站,{这是“借言”中的“归属”性声音,以此来间接地佐证记者的观点、立场和态度}王思聪的投资滑铁卢由此开始。而在此之前,王思聪最著名的一个跟头栽在了乐视体育身上。{这是记者的主导性声音}
官网信息显示,普思资本旗下共计管理30亿元的基金,在北京和上海设有分公司,另外在天津还有一家资产管理公司,这三家构成了普思资本的核心体系。通过直接投资、定向增发、基石投资、可转债、借壳上市、反向并购等模式进行投资布局。
相关人士称,普思资本长期保持较为低调的形象,与媒体打交道也不多,具体业务情况也长期不为人所知。{上面两段都是“借言”中的“接纳”性声音,以此来介绍普思资本的结构和投资状况,并且开启不同观点(王思聪真的/假装在奋斗)的互动的意义潜势}
王思聪的父亲、大连万达集团董事长王健林称赞过他的投资成果,“我看了他今年的报表,还不错,比我想象中好多了,毕竟做投资才两年。”{这是“借言”中的“归属”性声音,以此来介绍关于普思资本投资状况的一种足以反对或否定作者的主导性声音的声音;如果相信这种声音,那么就会得出结论:“王思聪真的在奋斗”;并且,此前网上也的确有诸如《一个真实奋斗的国民老公王思聪》之类的文章或帖子,[4]肯定王思聪“是真真正正的靠自己的努力换来了今天的一切”}
[4] 《一个真实奋斗的国民老公王思聪》,娱闻娱理,2018年6月15日,http://baijiahao.baidu.com/s?id=1603331990113070273&wfr=spider&for=pc。
从股权脉络上看,王思聪在2019年上半年疑似出现了经济困难的情况。据天眼查数据显示,2019年4月~5月,王思聪及旗下北京普思资本投资有限公司、上海普思资本投资有限公司、天津普思资产管理有限公司分批次将股权先后质押给大连万达集团股份有限公司。{上面是“借言”中的“归属”性声音,以此来支持和坐实作者的主导性声音:王思聪的投资神话正在破灭,即“王思聪假装在奋斗”}
(二)“假装”句中的“借言”和“反对”声音
总结第二节中各位研究者的意见,可以看到,周韧、黄瓒辉博士等认为,从“王思聪假装在奋斗”可以推出“王思聪在奋斗”为真。据此,“假装”是一个叙实动词。但是,李湘、李强、李新良博士等认为,从“王思聪假装在奋斗”可以有条件地推出“王思聪在奋斗”为假。据此,“假装”是一个反叙实动词。陈振宇博士则直接指出:“假装”同时兼有叙实和反叙实功能。不过,施春宏、卢达威、李新博士等大多数讨论者都指出:“假装”是一种说话人的主观认识和判断,叙实性是一种面向说话人的语义范畴。因此,像孙竞同学就指出:光从标题“王思聪假装在奋斗”难以推出“王思聪在奋斗”一定为真或一定为假。李湘、崔玉珍、寇鑫、刘彬博士等还从“奋斗”的词义的复杂性方面,分析了“王思聪假装在奋斗”的多义性根源。
从第三节第(一)节的文本分析可见,关于“王思聪在奋斗”的真假,是有不同的声音的。因此,假定标题“王思聪假装在奋斗”是那个文本的概括和浓缩,那么这个标题的多义性或许也可以从语言的“多声性”及其辩论性(对话性)、未完成性(开放性)的角度加以剖析。为了更好地运用“多声性”这个概念,下面先简介巴赫金基于其“超语言学”(ᴍеᴛалингвисᴛика, translinguistics)观念的复调小说理论。[5]
[5] 巴赫金(1988:250)指出:这里的超语言学,研究的是活的语言中超出语言学范围的那些方面,而这种研究尚未形成特定的独立学科。
“复调”借自音乐术语。在音乐上,“复调音乐”(polyphony)原指由几个声部构成的多声部音乐(polyphonic music),跟“单声音乐”(monophony)相对;后来专指几个旋律性声部在运动中按照对位的法则结合在一起的多声部音乐,并跟“主调音乐”(homophony)相对。两者的差别在于:主调音乐是在两个或两个以上声部的音乐中,其中一个声部是旋律,其他声部处于从属的地位,也就是伴奏或伴唱;其中,和声(harmony)是主调音乐的技术基础。复调音乐是指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声部并无主次之分,彼此形成对比或互相补充,表现为两个或两个以上不同的旋律在同时演奏或演唱时,节奏和线条起伏各不相同,整体音响效果却又让人乐于接受。比如,巴赫(J. S. Bach,1685~1750)的赋格曲(fugue)就是复调音乐。由于“对位法”(counterpoint)是为写作复调音乐做准备的基本功,因而旧称复调音乐为对位法音乐。[6]
[6] 参考《中国大百科全书》音乐卷和“百度百科”的相关条目,另外参考孙云鹰(1985:46~47)。
巴赫金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卡拉马佐夫兄弟》等长篇小说为复调小说,以跟托尔斯泰的《伊万·伊利伊奇之死》《主人和帮工》等传统的独白小说相对比。在传统的独白小说中,作者往往是从全知全能的角度进行叙述;即使采用第一人称“我”的形式,也把主人公当作是作者自己的传声筒。其中,小说中的人物(主人公)跟作者的关系是不平等的,人物不过是受作者操纵的木偶;整部小说的场景铺设、情节展开、人物行为等等,都在作者的统一意识的支配之下,并且最终指向统一的主题。而在复调小说中,作者退回到跟作品中人物平等的地位;每一个人物都是独立的,都有自己的思想;整部小说没有统一的意识,也没有一个统一的主题指向;最终,使作品呈现出“多声性”和开放性,成为在艺术视觉、艺术思维和艺术模式上迥异于独白小说的复调小说。
值得注意的是,巴赫金认为复调小说的“多声性”和人物的开放性,在作品中都是通过“对话”这一原则体现出来的。他提出了“大型对话”和“微型对话”的概念,认为陀氏的整部小说就是一个大型的“对话”,其中包括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对话”、人物自己与自己的“微型对话”。他认为这种“对话”不是传统的、一般意义上的作为情节设置的人物对话,而是不同人物各自所代表的思想的交锋。这正好体现了他的“超语言学”理念:语言的存在价值在于对话,思想的存在价值在于交流。所以,陀氏小说中充满了各种思想的对话和交流、争论和交锋,结果却没有一个最终结论,没有明显的作者倾向。这就是复调小说的“全面对话”的特点,也正是“复调”的真正含义。
我们认为,如果运用巴赫金关于复调小说的多声性和对话理论,来剖析语言中的一些带有主观性特征的句子内部的多层面的意义,或许会有一些别开生面的发现。比如,巴赫金(1988:29)指出陀氏小说的基本特点是:“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7],由不同声音组成的真正的复调。……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主要人物,在艺术家的创作构思之中,便的确不仅仅是作者议论所表现的客体,而且也是直抒己见的主体。……主人公的意识,在这里被当作是另一个人的意识,不变成作者意识的单纯客体。”反观上文讨论的句子“王思聪假装在奋斗”标题及其文本,我们分明能够听到其中不同的声音:一个是事主王思聪或其亲属与拥趸们的声音——“王思聪在奋斗、王思聪真的在奋斗”“我看了他今年的报表,还不错,比我想象中好多了,毕竟做投资才两年”;另一个是话主(作者或言者)的声音——“王思聪的奋斗是假象”“王思聪的投资神话正在逐渐破灭”,用以反对一种关于王思聪的人设——“他不仅有钱,还比你努力”。并且,这种争论似乎暂时还消停不下来。比如,马文在《没有人能轻易成功,哪怕你是“王思聪”》中提到:“在以往,王思聪和普思资本背后有一种奇怪的正能量解读:不仅有钱,还比你努力。……过去几年,不管是娱乐圈纪委的虚名,还是‘不仅有钱还努力’的人设,都或多或少让王思聪沉浸在金色梦中。”[8]不久,王涵又马上在《万达不“救”王思聪看似无情却有情》中说:“一位作者说得好:没有人能轻易成功,哪怕你是王思聪。我想说的是:请善待每一个创业失利者,包括他是王思聪。”[9]可以想见,这种争论还会继续下去。
[7] “意识”(соɜнание)在巴赫金的诗学理论中具有术语性质,指一个人的全部思想观念,一个意识常常即代表一个人。详见巴赫金(1988:29),译者附注1。
[8] 引自《新京报》,2019年11月10日第A02版。
[9] 引自《北京青年报》,2019年11月16日第A02版,https://finance.sina.com.cn/roll/2019-11-16/doc-iihnzahi1202362.shtml。
巴赫金(1988:132)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深刻地认识人类思想的对话本质。……思想不是生活在孤立的个人意识之中,它如果仅仅留在这里,就会退化以致死亡。思想只有同他人别的思想发生重要的对话关系以后,才开始自己的生活,亦即才能形成、发展、寻找和更新自己的语言形式、衍生新的思想”。巴赫金(1988:62,65)又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每一种声音里,他能听出两个争论的声音;……在每一个现象上,他能感知存在着深刻的双重性和多种含义”“笔下人的意识,从不独立而自足。总是同他人意识处于紧张关系之中。主人公的每一感受,每一念头,都具有内在的对话性,具有辩论的色彩,充满对立的斗争或者准备接受他人的影响。总之,不会只是囿于自身,老是要左顾右盼看别人如何。……陀思妥耶夫斯基主人公的每一个思想,从开初就觉得自己是一场未完对话中的一个对语[10]。这样的思想,不追求圆满完整,不追求成为独白体系的整体。它与他人的思想、他人的意识处于短兵相接之中”。这些论述恰恰从思想意识及其话语形式的角度,说明了语言交际内容及其形式的主体间性(intersubjectivity,或译作“交互主观性”)、论辩性(argumentativity)和未完成性(incompletedness)特点。[11]这些对话的超语言学特征,在某些主观化比较强的句子中也得到不同程度的反映。比如,在“王思聪假装在奋斗”中,话主的声音自然是一种主导性的声音,更是一种怀着本能的敌意的辩论;事主一方的声音是一种借言,是话主所要反对的声音;反过来说,这借言又何尝不是反对和否认话主的敌意观点的一种抵抗性声音呢?其中,暗藏着多轮次的争论、辩护、斗争和交锋。正是从这种意义上说,“假装”句恰好处于不同声音和不同意识相互交往的连接点上;反叙实动词恰似一颗铆钉,把话主和事主的意识连接起来,形成对照、辩论和较量,引导人们在对话和争辩中去寻找真相。但是,这种对话是开放的、未完成的,因为话主的评论只是一种主观估计和评价,所以“假装”句并不一定揭露真相或昭示真理(或判定真假)。因此,人们识解“假装”句的意义会有歧异性、不确定性和一定的开放性。是语言事实如此,而不是语义学或语用学的无能。
[10] 俄语词“реплика”(对语),指对话中每方的一次讲话,是构成对话的因素。见巴赫金(1988:43),译者附注2。在语言学文献上,一般译为“话轮”。
[11] 关于话语的主体间性,详见Trevarthen & Hubley(1978),Trevarthen(1979),Fultner(2012),Gallagher(2012)和Verhagen(2005);关于话语的论辩性,详见Anscombre & Ducrot(1989)。
四、结语:“假装”的概念结构及其语用上的多域性
上文讨论的“假装”句的多声性及其语义识解的歧异性,部分地源于“假装”这个词的概念结构的复杂性,以及由此造成的“假装”句潜在的横跨多种认知领域(简称“多域性”)。
“假装”这个词的意义及其概念结构的复杂性,源于其所指谓的广泛存在于生物界的假装行为及其表现形式的复杂性与多样性。[12]这引起了哲学家们的兴趣,比如维特根斯坦(Wittgenstein 1958)指出:[13]
[12]详见Mitchell(2002)和Candland(2003)。
[13]见维特根斯坦(1996:349~350)。感谢施春宏教授检示。
某个人比如说在不疼痛时做出疼痛的表情,装假当然只是这种行为的一种特殊情况。如果这真的是可能的话,那为什么发生的总是装假呢?——装假,我们生活的编织物上的一个非常特殊的图案。
一个儿童在能够装假之前须要学很多东西。(狗不可能是虚伪的,但也不可能是诚实的。)
实际上有可能出现这样一种情况,其时我们会说:“这个人相信他在装假。”
维特根斯坦对于人类生活中的假装行为深感好奇,点到为止。而Bedford(1957)、Austin(1958)、Anscombe(1958)、Searle(1975)和陈嘉映(2004)、杜世洪(2010a,2010b)等,先后在不同的理论背景上,讨论了假装和实际所是的界限、假装的条件与构成成分(行为、意图、能力、时限等)等问题。其实,为了简单起见,我们可以从“假装”的词义上隐约地找到其概念结构的一些线索。比如,《现代汉语词典》对“假装”的解释为:
假装:故意做出某种动作或姿态来掩盖真相。[14]
[14] 引自《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第625页;第7版把“掩盖”改为“掩饰”,第628页。
跟“假装”相应的英语“pretend”的词典释义是:
pretend: Make oneself appear to be (doing) sth. in order to deceive others or in play.[15]
[15] 引自《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第4版增补本,第1167页。
从“假装”的词义上看来,它的概念结构(conceptual structure)是比较复杂的,至少包含以下几个方面:
(1)假装行为——主体做了某个动作或姿态,即做了一个假动作,来造成一种假象;
(2)故意为之——主体的假装行为是有意识的,是故意这样做,即行为的“有意性”;
(3)意在欺骗——主体通过假装的行为来掩饰某种真相,从而实现欺骗对方的意图。
在这样一种相对单纯的描述主体(事主)行为的认知域(行域)中,李新良、袁毓林(2016)对于“假装”句的下列语义识解规则基本有效:
当“假装”类动词的宾语小句的情状类型为动作时,该宾语小句为真;
当其宾语小句的情状类型为状态时,该宾语小句为假。
听读者(受众)可以依此从“假装”的宾语小句的情状类型上推断宾语小句的真假。
但是,当“假装”用于说话人(话主)对事主的某种行为的主观评价的认知域(知域)时,上述规则就失效了。因为怀有敌意的话主可以把事主的某种作为认定为是假的,不管事主的所作所为在主观上是否故意作假。此外,刻意挑剔的话主还可以把事主的某种作为认定为是根本不到位的,至少不是货真价实的,从而推定为是假的,也不管客观上事主的作为是否真正到位。这种情形,近似人们常说的“假作真时真亦假”。这样,听读者(受众)难以从“假装”的宾语小句的情状类型上推断宾语小句的真假。特别是碰到像“奋斗、努力”这种涉及主观评价色彩的行为时,更加见仁见智、歧见纷纭。
除此之外,当话主和事主重合时,就进入到了自我评价的言说领域(言域)。例如:
我假装喝酒/喝醉;我假装上厕所/闹肚子;我假装积极/努力/奋斗
在这种情况下,更是无法判断宾语小句所表示的动作、状态的真假。比如,“我假装喝酒”是喝了还是没喝?酒杯沾嘴唇了没有?酒入口了没有?下肚了没有?……再比如,一个真正奋斗的人,他是不是也可以矫情地说“我假装奋斗”?如果可以的话,那么这是不是一种“假装的‘假装的行为’”?更加确凿的情形是,有的小孩子喜欢玩假装咬大人手臂的游戏,玩着玩着,大人放松了警惕,小孩子就趁机真的啊呜咬一口。这应该可以说是“假装‘假装咬人’,结果弄假成真,真的咬人”。这算不算是一种假装中内嵌着(embedding)另一种假装呢?如果是这样,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二阶的“假装”也是可以实现的?[16]更加复杂的是,三国时代曹操和刘备煮酒论英雄的桥段:在曹操帐中的酒席上,曹操问刘备:“玄德久历四方,必知当世英雄。请试指言之。”也就是问:当今之世,天下谁才是真正的英雄人物?刘备故意搪塞。不料,“操以手指玄德,后自指,曰:‘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害得刘备大惊失色,“手中所执匙箸,不觉落于地下”。好在当时雷电大作,刘备顺势装作因为害怕雷电才如此惊慌失措。那么,这种“通过假装害怕雷电”来“假装不害怕曹操的试探”,算不算是一种假装嵌套着(nesting)另一种假装呢?这属于几阶的假装行为呢?
[16] 关于高阶的假装及其是否有可能,详见Austin(1958)、杜世洪(2006)、杜世洪和赖成彬(2007)。。
简而言之,“假装”一词的使用有不同的认知层面和界域:(1)相对单纯的行为陈述,即话主用“假装”描述事主的某种假装行为;(2)较为复杂的行为评价,即话主用“假装”称述和评价事主的某种行为;(3)更为复杂的言语行为,即话主用“假装”称述和评价自己的某种行为。特别是当“假装”的后两种用法(知域与言域)用于论辩性场合,用以反对、否认对手的某种意见或评价时,语言的多声性效应就显现出来了,一个“假装”句中的不同声音就众声喧哗,互相争论与交锋。这势必造成“假装”句语义识解的歧异性。
那么,类似本文对“假装”的这种讨论有什么意义呢?我想借用Austin(1958:278)在结尾时的自问自答来说明:“这些对于假装(pretending)的分析有多重要呢?我将简答为:重要的是求真,尽管我也不知道重要有多重要。(I am not sure importance is important: truth is.)”[17]并且,他还饶有兴趣地为此加了一个附注:“我想象了一条界线:不要一个无所不是者,也不要一个终结一切者。这或许可以作为清醒的哲学的箴言。(I dreamt a line that would make a motto for a sober philosophy: Neither a be-all nor an end-all be.)”
[17] 陈嘉映(2004:41)说Austin的这个回答成了名言。对于Austin的这些话(包括附注)的翻译,我们参考了陈嘉映(2004:41),但是不完全一样。
最后,但是并非最不重要的是:类似“假装”句的解读歧义,在一定程度上印证了法国哲学家利科(Paul Ricoeur,1913~2005)“辩证法”解释学的生命力。利科(Ricoeur 1976)指出,对于文本的理解是一种猜测;文本是一种语义学的独立王国,文本的意义不再与作者的心理意向相一致。因此,我们必须超越作者的意向,直接面对文本自身,理解发生于非心理学的语义空间。其中,误解是可能的,甚至不可避免。由于读者面对的是悬搁了作者意向的文本,文本的意义对任何读者都是敞开的,因而文本的意义是多样性的,由此产生的理解也是多样性的,并不一定存在一种标准解释。因此,采取相互容忍与理解的宽容的态度是明智的。解释是一个过程,读者通过理解文本意义的多重性(或辩证性),敞开各种新的意义空间、新的存在方式(或生活方式),从而发现新的生活意义,丰富我们的哲学思想。[18]
[18] 详见徐友渔等(1996:209~215)。
* 国家科技创新2030“新一代人工智能”重大项目“以自然语言为核心的语义理解理论、模型与方法”(2020AAA0106701)和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基于‘互联网+’的国际汉语教学资源与智慧教育平台研究”(18ZDA295)。承蒙多位研究者积极参与讨论并且发表意见,谨此致以诚挚的谢意。
参考文献从略,如有需要请参照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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