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乔治·巴塔耶 | 死亡

刘晖 译 和鸣记 2022-09-26
思想



但是,为我们展现毁灭与死亡的焦虑,总是与色情相连;我们的性活动将我们束缚在令人焦虑的死亡形象中,对死亡的认识使色情的深渊深不可测。对死亡的诅咒不断波及性欲,诅咒有使性欲色情化的倾向:在性焦虑中有一种死亡的忧郁,一种对死亡相当模糊的恐惧,但是我们水远也无法从这种忧郁中解脱出来。——乔治·巴塔耶


西班牙巴洛克时期画家安东尼奥·德·佩雷达

(Antonio de Pereda,1611-1678):《虚荣的寓言》



死  亡


文 / 乔治·巴塔耶

译 / 刘晖


1.尸体与腐烂物


禁忌的自然领域不仅是性欲和污秽的领域,也是死亡的领域。


关系到死亡的禁忌有两个特征:一个禁止谋杀,另一个限制与尸体的接触。


与那些关系到排泄、乱伦、经血和猥亵的禁忌一样,涉及尸体和谋杀的禁忌从未缺乏普遍的关注(但惟独或差不多涉及谋杀的禁忌会受到法律制裁,而且至少在相当明确的范围内,解剖尸体的需要从长远来看,在对死者的态度方面留下了违反的余地)。


顺理成章地,我不会停留在死亡恐惧的可能先在性上。这种恐惧或许是厌恶的基础(厌恶虚无于是成了厌恶腐烂物的根源,厌恶不是生理上的,因为它为涉及动物)。显然,无论如何,排泄物的性质类似于尸体的性质,排泄的地点接近性器官的部位:这个禁忌的情结通常似乎无法摆脱。死亡看起来恰似一个以出生为目的的功能的对立面……但是,我们接下来会看到,这种对立是可以还原的,一些人的死亡关系到另外一些人的出生,死亡最终是出生的条件和预告。此外,生命还是腐败的产物,生命同时依赖死亡和肥料。


无论如何,“否定”死亡产生于原始的情结。否定不仅与对虚无的恐惧有关,还令我们意识到自然的力量,大自然中生命的普遍骚动是令人厌恶的特征。


表面上,这种特征与死亡高贵庄严的表现不一致。但是,后者由于附带的反应,反对焦虑或形惧引起的表现更粗俗的表现,这种表现并非不带有第一个意义:死亡是这种腐败,这种臭味……同时是生命的源泉和令人厌恶的条件。


对于原始人而言,对死亡的极端恐惧,尤其是对让活人感到焦虑的现象的恐惧,超过了对个体毁灭的恐惧一一这种恐惧是与腐烂的阶段相连的:对他们来说,白骨不再有正在腐烂的肉体的不堪忍受的特征。在模模期糊的意识中,他们将对腐烂的厌恶归因于他们对死亡怀有的刻骨仇根和憎恶,而葬礼的目的是平息仇恨和憎恶。但是,他们认为白骨有平息的意义:这些骨头令他们肃然起敬,并最终具有死亡的庄严伟大特征:对最终变成守护神的祖先的崇拜,来自于他们令人生畏、令人焦虑而又没有过多腐烂的烈性毒素的形象。


老勃鲁盖尔(约1525-1569):《死神的胜利》(局部)


2.我们羞愧地过着腐败的生活,

带走我们的死亡比生命更肮脏


至少这些白骨不再有我们特别厌恶的黏糊糊的活动。在这种活动中,诞生的生命与生命的腐败即死亡没有分别,我们终于看到这不可避免的相似中的一个基本特征,它即使不是自然的特征,也是我们被迫从自然中得到的表现的特征。对阿里奥斯托(Ludovico Ariosto,1474-1533,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著名诗人——和鸣记编者按)而言,这些自发地生在土里或水里的动物,仿佛生于腐败。从腐败中孕育的权力或许是一种天真的观念,它同时表达了腐败在我们身上引起的无法克服的恐惧和诱感。但是腐败肯定是人类从自然中得到的观念的基础:仿佛腐败最终概括了我们出生的这个世界——我们还要这样回归这个世界——以至羞耻和恐惧,既与死亡也与生命相连。


我们对这些运动的、恶臭的、湿润的物质的厌恶无以伦比,生命无耻地在这些物质中骚动。充满卵、胚芽和蛆虫的这些物质不仅让我们害怕,还让我们痛苦。死亡没有还原为存在一一我之为我的一切一一的苦涩的毁灭,这种毁灭还在期待着存在,存在的意义本身与其说是存在,不如说是期待着存在(仿佛我们从未真正存在过,仅仅是在等待存在,这种存在属于未来,不属于现在,仿佛我们不是现在的存在,而是我们即将成为但尚未成为的未来):这同样是毁灭于令人厌恶的东西中。我重新发现卑鄙的自然和隐匿的、无限的生活的腐烂,这种生活像黑夜一样延续,这就是死亡。有一天这个活跃的世界麇集于我死亡的嘴角。因此对期待的不可避免的失望同时也是我所否定的、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否定的不可避免的恐惧。


荷兰画家彼得·克莱兹
(Pieter Claesz,1597-1660):《虚无》


3.认识死亡


这种观念符合猥亵、性生殖或臭味的令人耻辱的表现,并与它们共生。此外它还有这个结果:它在每个思想的背景中保持了一种对出路的期待,这个出路就是对期待的最终绝望,是无可挽回的沉寂和这种可耻的腐烂物,我们的亲人将会小心翼翼地让活人避免对这种腐烂物产生羞耻感。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对死亡的认识,动物害怕死亡,但认识不到死亡。我还要进一步指出,与对死亡的先决认识相呼应的是对性欲的认识,一方面,对肮脏的性行为的恐惧或感觉,另一方面,作为其反冲力的色情行为,都有助于认识性欲。但是对此领域和彼领域的认识在这一点上有深刻的差别:对有一个肯定对象的性领域的意识,不能产生于单纯的排斥之中:其实排斥脱离了对象;应该让非直接的色情将我们从反感引向欲求。而对死亡的排斥直接拥有一个否定对象,这种排斥首先是对这个对象的肯定对立面的意识,也就是说是生命意识,或更确切地说,是自我意识:不难理解,从根本上说,死亡意识是自我意识——反之,自我意识需要死亡意识。


还需马上补充一点:在人类产生反应的这个迷宫中,自然而然地要寻找一种决定性的反应,其他反应不过是结果罢了。因此,死亡意识一一或自我意识一一可能最先出现……倘若大家愿意相信我,总有可能说明,最受人青睐的重要事实是以另一个事实的顶先存在为前提的……


我们难道不能想像——无论劳动——还是对劳动结果的期待,都是死亡意识的基础?……这个连贯性是非常明显的。期待就是在劳动中形成的。写作,劳动,无论多么不尽人意或者艰辛,我都期待着结果,倘若我没有开始行动,我怎么能如我现在所做的,如我过去所说的,处于对真正存在的期待之中,因为我现在并没有真正的存在,我将真正的存在放在未来?但恰恰是死亡警告我,窃取我期待的对象。在动物活动的直接性中,欲望的对象已经产生了:没有耐心,没有被允诺的期待;期待,耐心总是不可避免的,对象的占有与无法控制的强烈欲望分不清楚。想想动物的贪婪吧,厨子的平静则与之恰恰相反。动物缺乏基本的智力活动,这个活动区分行动与结果、现在与未来,用现在代替结果,趋向于用等待某个别的事物代替当前产生的、无需等待的事物。但是,人类的智力既代表了行动的可能性,又代表了期待行动结果的人的脆弱:这个人可能死得很早,从那时起,他的期待就水远落空了。因此劳动或许是人类发展得以实现的活动,发展的根源是支配人类命运的厌恶和禁忌。


[南宋]李嵩(1166-1243):《骷髅幻戏图》


4.论活动情结的首要意义


当一个根本变化涉及系统的所有因素时,孤立地看待一个特殊的特征是可能的,然而在我看来,这是徒劳的。


与其说有一个决定性因素,不如说有一个各种活动的巧合。我们将会看到这一点:劳动与色情自由对立,并克制后者,反之,无节制的色情不利于劳动。但是它们双方的减弱反而无法阻止活动的加速。死亡意识本身反对回到色情,色情可能再次引入拒绝期待的贪婪、狂热和暴力。但是,为我们展现毁灭与死亡的焦虑,总是与色情相连;我们的性活动将我们束缚在令人焦虑的死亡形象中,对死亡的认识使色情的深渊深不可测。对死亡的诅咒不断波及性欲,诅咒有使性欲色情化的倾向:在性焦虑中有一种死亡的忧郁,一种对死亡相当模糊的恐惧,但是我们水远也无法从这种忧郁中解脱出来。


埃贡·席勒:《情人》


在必要时,将反应的复杂性归因于不断地追求自主(或自主权),是可能的。但是从这种看法中得出一个抽象的观点,直接的恐惧和半生理性质的厌恶——这里指的是腐败表现的概括性质——如同一种计算结果一样,随机产生于一种所谓的自主策略。其实,什么都无法证明,从肉体方面来看,自主不是厌恐的结果。


5.死亡最终是最奢华的生命形式


在对立的形式互相依赖的这些运动中,不和谐的因素源自对死亡的共同无知。无知导致憎恨将死亡与色情连结在一起的纽带,色情被看作一个生命的许诺。逃避死亡的奢侈现实是很容易的,但无论如何不大光彩(这是缺乏大智慧):死亡的确是世界的青春,我们出于一种悲哀的理由,不知道,也不愿意知道这一点:我们或许有年轻的心,但是智慧还未被唤醒。不这样,我们怎么会不知道,死亡,惟有死亡,才能不断地保证生命的更新?最糟糕的是,我们在某种意义上知道这一点,但我们忘得很快。产生于自然的法则简单到不容轻率。按照这个法则,生命是喷涌,是洋溢,与平衡和稳定对峙。这是一种先爆发而后衰竭的混乱活动。只有在一种条件下它才可能永远爆发:陈旧的机体让位于新机体,新机体携带新的力量加入舞蹈。


古斯塔夫·克里姆特:《生与死》


说真的,我们无法想像一种代价更高的过程。只需很低的代价就可能生存:与纤毛虫相比,哺乳动物,尤其是肉食动物的单个机体是一个深渊,巨大的能量在其中被吞噬、被毁灭。植物的生长意味着一大堆腐植质。草食动物吞噬了数吨有生命的(植物)物质,然后,一小部分肉用以满足肉食动物的大量攫取及其无度消费。表面看来,孕育生命的过程代价越高,机体的产生就越需要浪费,活动就越令人满意。以最低的代价从事生产的原则与其说是一个人类的观念,不如说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资本家的观念(它只有有限的意义:从股份公司的角度来看)。这个原则不涉及焦虑,人类生命的活动不渴望焦虑,因为焦虑是过度消费的标志,它超越了我们有权忍受的限度。我们身上的一切都要求死亡吞噬我们:我们接受了形形色色的考验,接受了从理性角度来看枯燥无味的从头再来,接受了效力的献祭,这一效力是在从一个个体的生命到其他更年轻的生命的无用转换中实现的。我们甚至由衷地期待这个过程引起的状况,这种状况几乎是不可忍受的,这种个体的状况导致痛苦和不可避免的毁灭。或更确切地说,若不是这种令人不可忍受的状况如此沉重,使得我们的愿望落空,我们或许不会满足。可笑的是,一本书的名字居然叫《为了没人死!》,这在今天多么能说明问题……今天,我们的判断在令人绝望的情况下形成:我们当中最善言辞的人无视(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无视)这一点,即生命是奢华,死亡是奢华的顶点,在生命的奢华中,人类的生命是最昂贵的,最终,在生命的安全感降低的时刻,对死亡的日益恐惧,到了一种毁灭性的穷奢极欲的巅峰……但他们无视这一点,他们所做的不过是增加焦虑,没有焦虑,一种完全献给奢华的生活就不会那么无畏地奢华下去。因为如果穷奢极欲是人道的,其结果为焦虑而又无法被焦虑克制的奢华意味着什么?


选自《色情史》,商务印书馆,2003年。

《色情史》的主题不是以编年史的方式来描述色情在不同时代的发展状态和不同时代对色情的态度,而是堪称一篇“色情形式的历史报告”。色情被巴塔耶纳入到一个无比复杂的关系中去考察,借助色情中的禁忌、越界、否定与无用消耗等经典概念来分析人类文明的存在形式与发展进程。这是本结构主义色彩浓厚的书,把握其中的诸对子——色情与婚姻,有用与无用,劳动与耗费,臣服与自主(主权),规则与越轨(原书翻译为违反),也就明白了巴塔耶,布朗肖,福柯等人。

编辑:和鸣记

*文中图片均来源于网络,如有版权问题请联系删除


↓更多内容请点击以下蓝字阅读:

乔治·巴塔耶 | 个体的爱

乔治·巴塔耶 | 米什莱

汪堂家 | 自主性的魅力



和 鸣 记


宜言饮酒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