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最早河豚养殖基地遭强拆：北戴河新区“拼死吃河豚”

撰文 | 巫英蛟 刘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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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黎县，河北省秦皇岛市下辖县，东临渤海。该县拥有52.1公里的海岸线，67万亩浅海，6万亩滩涂，是河北省重要的沿海县和海洋渔业大县。

早在2010年，昌黎县水产业就已被确定为河北省水产品出口基地。这里更是从上世纪90年代就开始养殖河豚。作为全国重要的河豚养殖基地县，昌黎县河豚鱼养殖产量约占全国的1/3。李印清说，“我们是这一片最早开始养河豚的养殖户，那时每年都有日本人来收河豚。”

北戴河新区新开口出海口。二三十年前，渔民把打捞回来的河豚等进行养殖，成就了一项出口产业。刘虎  摄

不料，2019年5-6月间，包括李印清在内的5家民企辛苦经营了18年的水产养殖厂惨遭强拆。有企业主因此负债累累，更有甚者急火攻心，患上了癌症。

01

为东邻多上河豚，挣回宝贵的外汇

国人对河豚的爱好流传已久，宋代苏轼就留下了“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的诗句，鲁迅亦有“岁暮何堪再惆怅，且持卮酒食河豚”之语。

河豚虽美味，但体内含有剧毒，仅0.5毫克河豚毒素就能致命。1990年我国《水产品卫生管理办法》明确规定，河豚不得流入市场，但在日本市场却很受欢迎。

“我们发现这东西值钱也是因为日本人。”李印清说，“那时渔民出海打鱼，日本人来收鱼的时候经常专挑河豚，而且价格奇高，一百多元一斤。”当地渔民开始逐步尝试养殖河豚，向日本人出售，成为高附加值的出口水产品。

1999年，昌黎县实施“五带兴昌,六业立县”的经济发展战略，鼓励海上养殖业。李印清、王福志、肖景所、 周立权、郭会生5家民企负责人抓住机遇，于2000年分别与昌黎国营团林林场签订40年土地租赁协议，各自在昌黎县新开口北养殖区投资，建成了5座较大规模的水产养殖厂，主要养殖河豚出口日本，给国家挣回了宝贵的外汇。此外，他们还养殖大菱鲆、海参等。

东方红鳍豚，王福志说日本、韩国就认这个品种的河豚。图片源于网络

“为适应河豚鱼的生态环境，车间设计（养殖水池）深度达两米左右，每个水池容水70吨左右。地基为了抗压，整个车间区先是垫一层30厘米厚的花岗岩大杂，上面又浇筑了一层20-30厘米厚的钢筋混凝土，然后在这基础上面垒一个一个6m×6m左右的池子，且车间的外墙都是三七墙。各个池子之间的隔断为二四墙，为防渗漏，内壁都采用水泥砂浆抹五层做法。”

河豚养殖需要很深的水，水深1.8米到2米左右，而且对水温要求也较高，冬天需要锅炉房给海水加热到15度，以保证河豚安全越冬。“一个冬天要烧掉200多吨煤，一般人都烧不起。直到第二年过了五一节后海水温度上了10度以上，才放到养虾池。河豚需要养两年才能成为商品鱼。”

王福志说，“我们建厂的时候为便于拖拉机运送材料，自己修的路，有好几公里，那个时候也没人养过，生怕养殖场质量出问题，所以修建标准很高，至少可以用三五十年。尤其是地基做的很牢固，我们怕涨潮被海水冲走，每家都垫了大量土方，有2-4米高，强拆的时候连推土机都无可奈何。”

多位当地的养殖户告诉笔者：“我们的河豚养殖场在中国算最早的，因为河豚最开始就是从我们这里出口日本才火起来的。”

北戴河新区团林林场。刘虎 摄

02

“拼死吃河豚”，管委会不认识自家制定的补偿标准

当年与团林林场签订租赁协议的五位企业主原属秦皇岛市昌黎县人。2006年底，昌黎、抚宁两县的沿海地区被划入北戴河新区，这五家养殖厂也在北戴河新区之内。

郭会生称，北戴河新区至今未得到国务院批准，是河北省政府自己设立的，因此该新区行政级别仅相当于开发区。百度百科显示：北戴河新区于2006年12月经河北省政府批复设立，行政类别为副厅级经济开发区。

“由于得不到国务院批准，我们的身份证籍贯现在还是以前的‘河北省秦皇岛市昌黎县团林乡’， 我们到昌黎县人大和政协反映民生问题，人家说你们是北戴河新区人，而到北戴河新区，只有党工委和管委会，却没有人大和政协这两套班子。”王福志说，“北戴河新区就是个怪胎。”

古怪之处，还不仅于此。2018年，北戴河新区管委会贴出一公告，计划征收包括五家企业所在的地块。随后，新区单方面委托评估公司对各家企业进行评估，作出了极低的补偿金计算，五家企业均不认同。

“根据2014年的《北戴河新区征地及地上附着物补偿意见》，我们五家每户都要补偿一两千万，合计在八千万元以上，这还不算合同没到期的停产停业损失。可是评估报告居然连北戴河新区管委会自己制定的标准也不认识了，给我们五家总共才赔偿两千万！这怎么可以？”

2014年的《北戴河新区征地及地上附着物补偿意见》，该《意见》对育苗室补偿价为1000-1500元/立方米，远高于至诚评估公司评估价。巫英蛟 摄

“新区管委会拿着极不合理的评估报告逼着各家企业签字，我们肯定不能签字。于是，2018年12月，团林林场以‘约定你所使用林地已被列入新区土地储备范围’为由，配合新区管委会单方面解除与各企业的土地协议。”王福志说，“我们签的协议是40年，还有22年使用期限，我们不同意在林场没有给予合理补偿的情况下，它单方面毁约。”

其间，新区、林场人员对企业进行各种骚扰，但各家企业仍然拒不签字，管委会未能如愿，便给各企业养殖车间及附属设施扣上“双违”帽子。

五家企业咨询法律机构得知，我国《畜牧法》以及国土资源部、农业部《关于促进规模化畜禽养殖有关用地政策的通知》《关于完善设施用地管理有关问题的通知》明确指出：养殖厂属于设施农业，建厂无需向规划部门办理许可证。按照国家法规，养殖车间及附属设施不属于“双违”。

5家企业负责人称，他们向秦皇岛市政府申请行政复议，可是未被受理，且后者也不开具不予受理的相关文书。

2019年5月29日、6月4日、6月20日，北戴河新区出动200余人，包括警察、消防、120及大型机械，没有出示法律文书或通知，对各企业强行断电，将各企业建筑面积总计5万平方米的工厂暴力强拆，机器设备等被埋压。

拆迁现场。当事人供图

2019年8月20日，“北戴河新集中整治违法用地违法建设指挥部” 发布公告称：为“一岭药业”商业项目腾地，要求各企业8月31日前自行清理被强拆的地上所有附着物及垃圾，逾期不清理的承担法律责任，损失及费用等均由当事人负担。

“新区管委会太欺负人，强拆了不说，还要让我们自己出钱清理废墟。”郭会生说，“我们拒绝清理，没想到厂房里的设施被指挥部雇佣车辆清理一空，就连我停在厂里的小车都被拉走了。我们报警无果，其他部分业主、亲属上访维权被抓，甚至判刑。北戴河新区真是在‘拼死吃河豚’啊！”

事后，负责拆迁的人告诉王福志，所谓的“一岭药业”其实就是生产连花清瘟胶囊的以岭药业，故意写成了“一岭药业”。于是，王福志向以岭药业负责人（包括吴以岭院士）写信讲述北戴河新区的所作所为，接到信后，以岭药业一负责人打电话给王福志，称他们不打算进驻北戴河新区了。

03

评估报告症结：河豚与多宝鱼养殖场估价相同

五家企业主称，但凡是那份资产评估报告不那么坑人，他们也不会拒绝在拆迁协议上签字。“你要拆可以，但好歹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赔偿金。”

王福志介绍，此次被拆涉及的资产评估是由团林林场单方面委托秦皇岛至诚资产评估公司(以下简称至诚评估)做出的，未征得5家企业同意，5家企业认为违反了法定评估程序，故评估报告无效。

另一民企负责人肖景所说：“在强拆我们之前，聂庄村南颐养度假城项目占地，北戴河新区团林管理处征拆那儿的养殖场，委托的也是至诚评估。那儿的车间都是几年前为养多宝鱼而建，水池深度只有60厘米，补偿价是 800元/㎡左右。而我们这些养殖场与养多宝鱼的车间，其建筑结构有着很大的不同，造价是养多宝鱼车间造价的4-5倍。造价那么高，为什么也仅仅评了800元/㎡？”

其他废弃的养殖车间，王福志等人曾经的养殖车间结构大致如此。巫英蛟 摄

针对两种建筑结构完全不同的养殖场，至诚公司却作出了完全相同的评估补偿价。五家企业主认为至诚评估与委托方有串通作弊、故意出具虚假的资产评估报告之嫌。“这可通过团林管理处近几年委托其对辖区上百家企业和个人的养殖场、冷库、养虾池等评估，至诚评估从来不给被征拆户出具正式的评估报告，而只给一张价格表的做法中，得到证实。”

郭会生说；“这片占地也有其他养殖场签字同意拆迁的，但以拆迁公告消息传出前抢建的居多（据称有的抢建有北戴河新区的某些领导入股）。这些假的养殖场，纯属为骗取拆迁款而建，没有下水道，也没有各种水管道，水池是用空心砖垒的，池子底水泥砂浆厚度连一厘米都没有……至诚评估在给它们做评估的时候却视而不见。”

在强拆发生之前的2019年4月，5家民企自己出资35万元，委托了北京华健资产评估有限公司对涉拆资产予以评估。

以养殖户郭会生家为例，至诚评估给出的评估总价为630多万元，而北京华健评估公司的评估总价则为2900余万元。按照至诚公司的评估，五家民企养殖场评估值共两千多万元，而北京华建评估公司评估却是八千多万元。

至诚评估做出的800元/㎡评估结论，远低于2014年秦北新管（2014）3号文件北戴河新区1500元/m³养殖水体（合2700元/㎡）的征拆补偿标准，是最大的问题所在。而且，王福志家只评估了车间和蓄水池两项，不仅面积少了很多，还有看护房、库房、水井、泵房、餐厅、大门、院墙、锅炉房、大型锅炉和发电机等附属设施都未予评估并计算补偿金，这让当事者认为是一种故意性行为。

至诚评估被指给各户的报告单也极其不规范，“只有养殖户同意才给加盖公章，不同意的不予盖章。”因为前述五家没有同意，所以拿到手里的都只是未加盖至诚评估公章的评估单。然而，新区却以此为据，计算各家的补偿。

据了解，至诚评估在北戴河新区多次采用“不同意就不给扣公章”的极不规范的评估流程，也招致了辖区其他收储区被征拆养殖户的起诉。“有渔民通过信息公开，得到了一张至诚评估出具的无任何签字盖章的评估单，该评估单亦没有任何的测量数据支持。如此随意的评估让申请人哭笑不得。”王福志说。

04

说一套做一套，“带血”的康养

10月14日，北戴河新区承办秦皇岛市第四届旅游产业发展大会动员会召开。管委会主任彭云、市旅游和文化广电局局长乔树荣出席了动员会。

北戴河新区将大会主题确定为“建设康养旅游示范区，打造休闲度假目的地”，将全面创建旅游产业北戴河新区高标准样本示范。

北戴河新区将自身定为为“康养”新区。刘虎 摄

此时，距王福志等五位企业主的养殖工厂被拆已过一年多。看着曾经凝聚了各家心血的偌大的养殖场区被毁，5家民企负责人走上了维权之路。“20年来，我们5家民营企业奉公守法，积极相应党和政府的号召，投资设施农业，孰料遇到这样的野蛮强拆和极不合理补偿。”

但他们的维权之路毫不顺畅。北戴河新区法院和秦皇岛市中院对诉讼不予立案，大家求告无门。

企业主周立权介绍，2019年5月29日双违指挥部在施行强拆时，企业拨打了市长热线，市长热线明确回复：任何单位或者个人，在没有法院判决的情况下进行强拆都是违法行为。可强拆人员没有任何手续，甚至连工作证都不亮。

五家企业主去新区管委会讨说法，管委会主任彭云称：五家企业与团林林场签订的占地协议已到期，协议已终止，按理不应该给你们补偿，但考虑到尊重历史，每平方米给你们600-900元的自拆成本奖（自拆成本奖是对被征收人主动自拆违法建筑和超过批准期限的临时建筑的奖励）。

王福志说：“如果真是协议到期，地上建筑我们可以自拆，不给自拆奖我们也无话可说，但我们的占地协议是到2040年止。在这种情况下的强拆，属行政违法，且存在着政府搞开发，让百姓买单的故意。”

5家民企通过各种渠道反映的信函最终均回到新区管委会，新区就此曾给出两次书面回复。对此，5家民企表示：“始作俑者就是北戴河新区，但它在该事件中既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据我们所知，河北省政府对我们的事件给与了高度关注，但迄今也没看到任何效果。”

经五家企业多方努力，北戴河新区管委会主任彭云于2020年5月10日召集五家企业开会协商拆迁补偿一事。在会上，彭云承认强拆行政错误，承认协议还有20多年到期。

“执行强拆我们的主要负责人，国营团林林场书记李永生承认我们的养殖场与养多宝鱼的场子建筑结构不一样，造价高。”王福志说：“他们承认错误了却不用实际行动解决我们的诉求，反而冠冕堂皇地喊我们走法律程序。”

郭会生因为辛苦经营近20年的养殖厂被毁而气急攻心，患上癌症，说话早已吐字不清。

李印清、肖景所带笔者来到他们曾经的养殖工厂，举目四望一片荒芜，地上到处都是残砖断瓦，一直蔓延到不远处的渔岛景区。

李印清和肖景所走在曾经的养殖厂区，如今早已荒草丛生。巫英蛟 摄

王福志称，5家民企均是从河豚鱼养殖起步，早期因缺乏经验技术，赔了很多钱，各家已是负债累累。“北戴河新区定为康养新区，殊不知他们拿走的每一寸土地是带血的。我们不想多要，只想拼死拿回属于自己的合理赔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