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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声川:生命只有一次,谁有把握完美

2017-06-11 全球生死超越功德藏

"赖声川:我们人与人之间真的是一体的" 

采写 | 杨澜

来源 | 生命是一场创意之旅

梦与现实,孰真孰假?

梦与现实,孰真孰假?

秦国有个书生叫庄如梦,他本来无忧无虑地生活着。但始皇帝一统江山后,发现动乱始自人心不稳,人心易被各种“不合时宜”的思想蛊惑。为了稳固江山,嬴政开始焚书坑儒。庄如梦诗写得好,自是躲不过去了。很快在深山里被抓并打入大牢,不日将被砍头。大限即到,其他狱友纷纷吓破了胆,不知所措,唯有这庄如梦每天抓紧时间睡大觉,昏沉不醒,睡觉时间一日多过一日。行刑期至,看守来提犯人。打开门,大惊,只见庄如梦已经没了呼吸。他竟已死了?!


有人说,庄如梦并没有死。他在牢里抓紧时间睡觉,其实是在梦里修城,他在梦里创造了一个自己理想的国,他去那里生活了。


梦?…


是的,梦!…



《如梦之梦》,从这里开了序幕。


赖声川说,人们都说梦是假的,但怎么可能是假的,你做梦了,这件事千真万确,哪里有假?!我们现在在这里说话,我们演戏,不也是真实发生的吗?只是转瞬即逝。它是真的还是假的?


所以,活在梦里,跟活在真实里,竟然真的(可以)是一样的。从逻辑上来讲,确实如此。


听起来有些玄妙。庄生晓梦迷蝴蝶。是蝴蝶在梦庄周,还是庄周梦见了蝴蝶?这是一个属于生命本身的恒久谜题。《如梦之梦》像是一部连环梦,“你需要进入到别人的梦里,才得以见到自己的真相”。梦,与现实,皆是真相。导演赖声川看似在说梦,其实并非要说梦,他说的,就是我们每个人每天看得见摸得着的真实人生。


用八个小时讲宇宙,讲生命,讲轮回,讲爱恨情仇,你还会说它长么?


来自菩提迦叶的创意

《如梦之梦》的灵感来自于悉达多成佛的菩提迦叶。赖声川某天坐在佛陀开悟的那棵千年菩提树下,看见来自世界各地的信众绕塔而行,顺时针缓缓流动,有人加入,有人退出,时间的河悄悄淌过。那一刻,他灵感迸发。他开始在树下画起草稿,藏在脑袋里的那些故事一个个跳了出来,寻找生命意义的医生、想找到真相的五号病人、妓女、贵族、偷渡客的形象逐渐清晰可见,赖声川为他们谱了一首曲,他们是这首交响乐中的各小节,因为内在隐含的共同的生命力,把他们一个个串联在了一起。


这是一部非常大胆的宏篇巨制。八小时的长度令人咋舌,很想对它到底在说什么探个究竟。


来自菩提迦叶的创意,直接导致了赖声川这次“炸开来了”的舞台空间设计。赖声川一向对建筑格外情钟,台湾著名建筑师姚仁喜曾说,如果赖声川做建筑,也会是个非常优秀的建筑师。这部戏的舞台设计则体现了他的大胆和对空间的敏感:放弃了以往剧场里舞台在前观众在后的观看形态,将舞台改装成一个环形台,池中坐着观众,这个设计被称为“莲花池”。坐在池中的观众好像是被参拜的佛塔,演员则一直在环形台上围绕观众顺时针“饶塔”行动、表演,仿佛参佛求解脱的信众。


《如梦之梦》请来了叶锦添做美术总监。一向擅长富丽华美服饰的叶锦添,这次特别花了心思“调制”每一个角色。戏中普通人的服饰多以黄褐、棕、灰黑等大地色系为主,路人们或慢或快地走着,一眼看上去是一大片“低到尘埃里”的营营役役。看似没有醒目的特点,仔细探过去,“你能从每一个人的细节——背包、眼镜、上衣、鞋子——中揣摩出他们各自的性格、职业和背景”。八小时的《如梦之梦》分为上下半场演出,“叶锦添先生刻意把上半场做成了黑白灰的调子,下半场就炸开来,五颜六色,好像梦越到深的地方,回忆出来它越是彩色的。”赖声川这样解释。



大戏开场,一个个寻常人缓步走入环形舞台,顺时针绕圈行走。最初缓慢而行,继而加快速度,然后开始竞相奔跑,仿佛在追逐什么猎物,跑呀跑,直到一个个气喘吁吁,然后渐渐放慢脚步,佝偻着背、缓缓地,走,一圈又一圈。


这个开场,没有一句话,看似没什么意义,却在静默中透出仪式般的郑重来。细细琢磨,竟像是人从生到死的一生。那圈子是轮回,那奔跑是因着无穷的欲望,无论你追赶到什么,最终,难免都是尘归尘土归土的寂静。


“如梦之梦”的生命密码

赖声川说,每一部戏就像一个人,都有它的生命密码。找到了这个密码,就了解了它的真相。“如梦”的密码是什么呢?


在“如梦”里,梦一环套一环,每一环都是一个故事,一场人生;每个故事都神奇地交织缠绕在一起:故事从一个刚刚毕业于医学院的年轻医生讲起,她上班第一天就遭遇到同一个病房内四位病人相继离世。这让年轻的医生深感挫败。于是她想尽办法要维持仅剩的一位五号病人的生命。医生的表姐教她一个来自印度的古老方法“自他交换”。抱着虔敬的心情,医生开始接近性情乖张的五号病人。被年轻医生的真诚打动,五号病人在一座古老的烛台前缓缓讲出深埋在他心底多年的故事。他的故事像一团丝绒的一根线头,逐渐牵扯出更长更深的历史:他失踪多年的妻子、法国的恋人江红、昔年名妓顾香兰、法国伯爵……“五号”讲完所有的故事,在医生的全然的倾听中安然离去。医生明白了“自他交换”的真正含义。


这出戏,精细呈现了一个所谓人生百态。混乱的五号病人,欲与爱纠缠的顾香兰,自负专断而多情的伯爵,渴望济世救人的医生……看起来处于不同时空、毫无关系的几个人,仿佛于蔚蓝海面上孑然独立的一座座孤单岛屿。但经历各自的命运变故后,会发现海水之下是山体的绵延相连。“如梦”好像一部深入到海洋底部的探测器,从庞大的整体到细微的局部,多维度呈现一个我们以为互不干涉、各自分离,但其实根本无法分开的巨大生命网络。


同时,每一个人的生命故事都丰富而复杂,都曾犯过错,也曾真心爱过。你无法用简单的善恶去评断他们,若能静心观看,一个个活生生的在痛苦与挣扎中积极寻求自我表达的生命个体跃然纸上。戏里,蕴藏着一种充满力量的生命之美。

当下才有真自由

人们常说戏剧是假的。好像《如梦之梦》,这么大的一场戏,灯一亮,所有演员、导演出来谢幕、退场,后台脱掉假发、换回衣服,各自回家。戏可不是假的么?


“可是真的假吗?它刚才真真实实地演出过、发生过。不管梦还是生活,都是真的。”赖声川有不同的看法。


赖声川说这个戏里面那些不停在轮回的行为——互相厮杀互相包容——就是他看到的世界。顾香兰的怨气,江红的忧伤,五号病人的困惑......每个人的世界都充满了问题,可是,当他们真的开始去“看”自己的过往时,都能透过这个“看”获得领悟,都能放下“折磨”了自己很久的那些陈旧的东西。


法国伯爵的故事里有一点很有趣,他一直重复说小时候他妈妈说做错事不要紧,只要认识到了,一切还可以重来。赖声川说这是很多人对生活的看法,但是这个想法值得思考:“一切是不是真的可以重来?”赖声川说,“就像911发生后从那栋楼里出来的人,他经历了一起大灾难,然后没事就走了。那这事是怎样的?发生过的事情真的可以一笔勾销吗?比如离婚的夫妇,分割清楚财产,讨论好小孩子归谁抚养,然后各走各的。但是以前的生活真的可以一笔勾销吗?”


“我们人跟人真的是一体的”。赖声川一直强调这一点。从这个戏中常常重复的台词就可以看到:“有时候,想要了解自己的故事,必须要通过别人的故事才能了解。”戏里提到了柬埔寨埋地雷的故事,这源于赖声川的真实经历。“柬埔寨真的是个很奇怪的地方,这个国家埋满了地雷,我很奇怪为什么他们的仇恨会这么大。当时埋那个地雷的人,他当时怎么会想到或许他25年后会杀死一个小孩子?”而这件事带来的思考是,我们每个人是否都会干这样的事?我们做过的一件事,也许很久之后会伤害另一个人。这不仅令人想起一部经典的电影《蝴蝶效应》,蝴蝶翅膀的一次振动,会带来另一个半球的一场海啸。宇宙能量的振动,人与人关系的奥妙,的确超出我们想象。


所以,“包容是有必要的。一个糊涂的人(五号病人),我们就不去爱他吗?他自己也想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


看赖声川的戏总会泪湿衣襟,不是表演煽情,也不是台词煽情,是你能透过戏剧感受到一个可以容纳世相百态的胸怀和慈心。那是赖声川的戏剧所特有的味道。很少看到导演对哪个角色有嫌隙,也很少看到强烈的对错好恶的观点,赖声川的戏剧更像是一面镜子,只是如实映照、反射我们的生活状态;就像一条河流,水流时而湍急时而和缓,但一直能通畅地流下去。“这个世界谁也不欠谁的。”顾香兰最后这么领悟,想必也是赖声川的生命总结。


赖声川说,“对五号病人来讲,他没有自由,他可以全世界到处走,但他没有自由,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了那个病。他的生命,全部是为了一个真相而延续着”。


而这就是生命吧?!


“我们以为的自由到底是什么?为所欲为真的是自由吗?我们能掌控的有多少东西?在五号病人身上,你会发现,这个角色,其实他一无所有,他很畏惧死亡这个事情”。赖声川说。“其实大家都畏惧死亡。当大家意识到这一点时,会做什么?可能很多人会想说那抓紧赚钱,抓紧买,抓紧享受。可是,这些真的能换来心安吗?一定有人做过一个调查,物质越丰富的人越容易紧张,因为害怕失去。”五号病人在顾香兰的故事里找到了答案,他最后发现,“似乎自由只在于我们是否能够掌控当下。人生原本无常”。


笔者问赖声川,在生命的自我表达与所谓做正确的事之间,如何权衡?赖声川说,也许医生的角色中提到的“自他交换”是他想给大家的一个启示:“就是当所有人都执着于想解决自己的问题时,也许你可以透过解决其他人的问题来找到答案”。

赖声川我首先是个手艺人,一个工匠 

总有记者问赖声川为何能做出这么庞大的一部戏,赖声川说自己首先是个手艺人,一个工匠,做好这个工作必须得手艺精。他谈起“可可夏奈尔”,夏奈尔被人尊为艺术家,除了独具创意,首要是她裁剪的技术十分精湛。“顾客要做衣服,告诉她什么场合穿什么时候要就行,从不用尺子量尺寸,她看一眼就知道。做导演也一样。我的工艺跟时间和空间有关,跟人心有关,一个人在想什么,想这个需要几秒钟,想完之后下一秒钟会走到哪里去,这些都是我的工作,我需要能够驾驭这些我才能做好这个工作。”


他提到十几年前在台湾电视台做情景喜剧的经历。每天一集将近48分钟的戏,需要当天写稿子当天录制当天播出。有一次他们才录完当天要播出的第三段,电视台已经在播第一段了。可这时第四段还连脚本都没写。赖声川硬是带着人把第四段赶拍了出来,没耽误播出。赖声川说这段经历对他而言非常宝贵,“就好像武林中人一直在苦练剑术,250多集拍完后,我觉得剑练成了”。现在做戏,他可以做到“拍完了,我很清楚地知道拍了多长,1分10秒,对不对,不会错。”


这种精湛的功夫,没个数年的苦练和积累不会出来。


除了技艺上的精湛,赖声川在他写的那本《赖声川的创意学》一书里提到,“好的艺术创意很重要的来源在于发心。一部戏,是为谁而做?为何要做?仅仅是导演自己的情感诉求和个人表达吗?想对观众说点什么?”


笃学佛法几十年的赖声川,从佛法中领悟到很多。“我比较懂一个道理,创作的作品是需要去发现的,从需求上得到一个感觉,然后发展出一个东西。这个是需要被发现的。”赖声川看到了这个时代中人们的困惑和对真相的渴望,所以,在菩提迦叶的菩提树下坐禅的那一刻,他脑中的“如梦之梦”就这么活生生地长了出来。与其说是他创造了“如梦”,不如说是“如梦”来找他了。


“我们这行是很需要纪律的,只有天马行空(而已)是不行的,你要能把它拉进一个框框里,你要能有一个东西把天马行空盛进来。”


做艺术的人似乎更加敏感而多情,但赖声川跟丁乃竺的夫妻感情之融洽亲密却一直为外人称道。被问及有什么秘诀时,赖声川笑说“缘分很重要,但是有了这么好的缘分,还得好好经营。我觉得多沟通很重要。我们一直保持着随时沟通各自的感受、感觉的习惯。到现在结婚三十多年了,我们每天还是有说不完的话。”对于人们常常困惑的爱情关系,赖声川说“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个面对爱情的机会。(不过)爱不是每个人天生就会的,需要学习。你可以看到大家嘴巴里在讲爱,但心里是在期待被爱,寻找被爱。真正的爱是需要学习的。”


赖声川一直说每一部戏都有它的命运。他的经典作品《暗恋桃花源》被不同的人演出过上千场,这部《如梦之梦》不知道会历经多久的时间。当然,时间并不是衡量一部戏价值的唯一标准。耳边犹回旋着戏里那声声切切的笛箫音,一个很深的体会浮现出来:在我们试图解开《如梦之梦》的密码时,我们解开自己生命真相的钥匙也随之启动了。“如梦”中每一个疲惫的旅人身上,似乎都有我们自身的投影。就像戏中诺曼底古堡里的那片据说可以“看见自己”的湖,“如梦之梦”就像这片湖,你若静静地凝视、观看,每个人都可能从中看见那个真实的自己。




问:对于艺术创作,你一直不同意要根据收视率或者观众的喜好去创作,为什么?


赖:收视率并非不需要尊重的,但是其中可能有一个道理是:如果你追着收视率走,应该有人做过分析,成功的几率会是多少。如果我独立想出一个我真的很关怀和很关心社会的一个议题,一个节目,这个成功的几率又是多少?我觉得真的应该有人来做这个分析试试看。其实我觉得追着收视率走应该不是一个好的办法。因为你的机会就跟别人一样嘛,你没有什么优势。你只是看到了一个数据,别人在做什么,你也做什么,你只是在想像观众要看什么。可是想象观众要看什么,我觉得有点危险。你因此而做出来一个(作品),可能半年以后,观众的心态又不一样了,那真的很难(赢得观众认可)。很多人问我《宝岛一村》的事。在当时经济最坏的时候,还有经济类杂志把我放在封面上,写说“在经济最坏的日子里,有人完全可以预测市场。这就是赖声川和“宝岛一村”,他完全可以准确地抓到市场(的脉搏)。”我就想这是什么话,根本就是我们什么时候排好戏了然后就去演出了,然后很巧合这个戏的票房很好。这只能证明在经济最坏的时候,只要有好戏,还是有人愿意看;有好吃的,还是有人愿意吃。我觉得这道理只是如此而已。我哪有什么先知性,完全没有哎。我们真的只能凭着我们真正关心的事,把戏做好。只能这样。


问:那么你觉得创作成功的基本原则是什么?


赖:对于做戏,如果你有真心的感受,就像我在讲戏剧创意课时讲的一个原则:我们活着,要有热情,可是热情不能忘记慈悲。就是热情(passion)加上慈悲(compassion),这两个用在一起,是非常厉害的。光是热情,你比较容易自我,会陷入到一种很自我的思考里面;只有慈悲没有热情,它可能不会去创作作品,可能会去做别的事情。所以这两个加起来,我觉得是艺术创作最好的原则。慈悲意味着,你是真的关心和关怀你所写的对象;热情是说你对这个对象有兴趣,对这个故事这个题材有热情。对我而言,这两者有的话,不管过去有没有人做过这个题材,或者有没有用这个形式做过,甚至大家可能会觉得这个题材很偏门,可是它绝对有成功的机会。


问:可能有很多年轻的创作者,听了你的戏剧课之后,会很认可,很有共鸣,但是操作上还是会有难度,不容易做到。


赖:所以我说最后的功夫是在细节。功夫不在伟大的思想,真正的功夫是在细微的细节里边。只有我们有功力把细节处理得好,真正好的思想才出得来。这也涉及到我说的一万个小时的练习时间。任何创作,想要到达一个专业度,我想有必要在此之前保证至少一万个小时的训练和积累。


问:你说要去掉标签,事情没有好坏的成见。你又说美是稀少而珍贵的。这两个说法是否会产生矛盾?怎么去界定美呢?


赖:怎么去界定它,需要我们每个人自己去想。比如说你在大自然中随时可以看到美,那么人什么时候可以创造出美,它的定义是什么?你可以从巴赫的赋格曲中,从一个摄影师拍摄的照片中,到一个画家画的画,甚至在一个餐厅中吃到的一道菜里,发现这被创造出的美。现在大家很愿意把美的概念放的很广泛,我觉得这样很好。


当然,美是一个很主观的判断。那你主观之外,你听到别人说什么东西很美,你不同意,你当然还是可以去找别人讨论一下,聊一聊到底是怎么回事。


问:对你而言,戏剧的魅力到底在哪里?


赖:大家都愿意看好戏。戏是一种独一无二的表现。真人在你面前,饰演一个故事,当然这个故事理想中它是与所有人都有关的一件事。这种分享,这种占据同一个空间,然后完成一个艺术的展现,这种形式很少,这就是戏剧、话剧所具有的一个独一无二的表现。


问:这一点跟电影也很不一样。


赖:电影可能有它很强烈的一种共享,可是呢,银幕里的人不在场,他们并没有跟你共同占据同一个空间。除非你去参加影展,可能他们(演员)跟你坐在一起看。但是在舞台剧里面,演员和观众呼吸同一个空气,那个时刻是大家一起的,我觉得那种感觉有时候你在体育里面也可以感受到,比如篮球场或者足球场,但是篮球和足球照理说是没有剧本的,但是戏剧有。


问:所以对你而言,跟人的联结感非常重要?


赖:对,很重要。世界上越来越缺乏这个。因为我们现在是处于一个网络非常发达的时代,人都不需要见到人,更多人选择的娱乐是电游,在自己电脑上处理所有事情。所以很多人会说在这个时代里,戏剧或者舞台剧会灭亡。我说恰恰相反,不是这样子。在这个时代里,更需要舞台剧。一家人吃饭,可能大家都在各玩各的手机,都没有交流了。物极必反,我觉得到某一天,大家会忽然觉得这是很荒谬的。那我现在看这个已经很荒谬了。为什么我们这么专心于我们之外的事情,而我们都没有专心于当下我们自己的生活。大家都在发微博或者干嘛,把信息发到一个你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然后想得到一些你不认识的人的回应和关注。想得到很多人的关注,我觉得这其实是很悲哀的。


问:我们知道你一直在学佛,是不是艺术与佛法非常接近?


赖:在某一方面来讲,某一些艺术家跟佛法能很顺畅地搭在一起,但有一些艺术跟佛法会有违背,因为艺术在某一方面来讲是非常自我的,我们要很自我甚至很自私地做一些事情,我们才能做出我们的作品来。但是佛法教我们的是要更无私地面对这个世界。所以它确实有个基本的矛盾。对我自己而言,个人的修行绝对是对个人的作品有一个巨大的帮助。我做舞台剧很多年了,我要怎样去进步,难道我是要去上一些戏剧的专业课吗?我已经完成了我讲课时所说的一万个小时的专业积累,我已经在专业上知道自己要怎么做,所以如果有更多的时间,我不会去寻找戏剧研习营,我可能会去寻找心灵方面的一个(探索)机会。


因为我越来越了解到,修行的成绩绝对百分百影响到你创作的成绩。如果你在人生的修行上面越来越好,那么你的作品应该会越来越成熟。如果你没有修行,只是走一个纯艺术的生活,不太通,大部分艺术家都会想办法做他自己的一种修行。但是有些人的修行是透过恋爱啊、酗酒啊(来进行的),什么样的都有,都是他体验人生或者寻找灵感的方式,那可能到后来都会有一些问题。


问:可是很多观众还是会对那些在强烈情绪之下的创作而感到惊叹、过瘾。


赖:历史中太多的作家、导演都是这种激烈性格的,甚至是很自私的。什么叫利他,他不管的,他不在乎关心别人,他就是搞自己(感兴趣的)就好了。可是我觉得到后来,可能我们还是要真正去分析这些人是哪些人,他们留下的作品是怎么样的。最后你可能会发现说,它可能会震撼你一时,长远来讲,它可能没什么力量的。


问:你常常说创作时要呈现真相,怎么理解这个“真相”?很多时候我们看到一个现象,但这件事的真相可能不是我们看到的那样,是另有原委。


赖:这有点区别。我说的真相其实并不玄,我说的就是这么一张桌子(指向他旁边的木桌),这么一把椅子,这么一杯水,这就是我说的真相。也是我在戏剧课里面常常强调的角色的真相:这个角色他是从哪里来的,他的脑子里在想什么,他被放在一个怎样的环境里面……这都是我们创作时要认清楚的真相。你看错的话,你做导演,你会导错戏。或者你不在乎的话,你做编剧你会编不好这个戏。


问:辨别真伪的能力其实是很高的能力了。


赖:其实是蛮难的。但是,它其实又很简单,它是回归到一个非常简单的情境里去。比如说一个戏就是关于我们正在做采访的一个过程。那这个真相是什么?那其实你就是收集所有的前因后果就完了,其实一点也不玄。


问:就不要有人为的一些臆想、夸张啊什么的进来。


赖:对,经常会有一些人为的东西进来,反而事情变得很复杂。


问:很多人想到创意的时候,可能会认为是某个好点子。但它对您来说是不是一种看问题的角度和方法?比如说采访这件事,有什么创意可言吗?


赖:我觉得可能还是要回到我强调的那三个问题:why(为什么)what(是什么)和how(怎么样)。我觉得how是最容易教的,如何给你创意我可以教你,可是呢,你拿来干什么。你要做什么创意,你为什么做这个创意。比如你是一个广告公司,你要给一个汽车企业主做广告。你已经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个广告,可是你要做出业主认可的一个广告,你花的时间和精力还是得去寻找真相,去给他一个最真实的他能够接受的东西而不是假的东西。好比说广告里你得说这是怎样的一台车,你不可以编说这是一个得了20个奖的车,不可以造假。就是说当你知道这个车到底是个怎样的车,业主希望它怎样展现在顾客面前,以及预算是多少,差不多有这些真相之后,你差不多也就知道你的广告长怎样了。

但我觉得这个不是脑力激荡(指头脑风暴)或者天马行空,我想这是你必须好好消化过所有必须执行的事项之后,你得到的一个答案。一样啊,比如采访的创意,你不能很自私地问一些问题,你还是得做你的功课,你采访的这个人他是怎样的,他的真相是什么,弄清楚之后你才能找到你要真正问的问题,它才是有效的。


问:你学佛多年,对于你来说,什么是究竟根本?


赖:其实究竟根本,对于我这样一个修行程度很低的人来说,真的不可能有什么见解。我只能说,其实生命真的太浩瀚了,如果我们能回归到每一个当下,在某一方面来说,那就是究竟根本。就是我能够真实地体会这一刹那的一切,而且每一刹那我都在体会,我觉得这就是了。然后你可能会发现,我们人本来就没有那么重要,我们个人也没什么重要,我们只不过是一个非常庞大复杂的网状结构中的一小环而已。我非常相信宇宙间万物是相互依存的,我们不是独立活在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是独立存在的。这杯水(举起一杯水),这个杯子也是因为有水它才会存在,没有水它没有存在的必要。你去这样想的时候发现万物都是这样的。所以什么叫究竟根本呢,我觉得到最后能够体会到我们自己真的很不重要,我觉得这反而是一种更大的智慧的开始。


对空性这个非常难懂和非常难说明的词,我渐渐有更多的一点点的体会。空,很多人把它当成虚无。我觉得绝对不是。正因为空,所以人生才这么奇妙。我们的生命是一刹那一刹那在往前走,凭什么呢?时间究竟是什么东西,空间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我们在一刹那一刹那地往下走,这其实是非常微妙的。其实这就是空性带给我们的可能性。这是我小小的一个体会。当你说到“空”,英文是empty,它真正的意义是empty of what——空于什么。你真正开始想“空于什么”之后,有一些更深的感觉才会进来。


问:是否修行到更高境界,出家就成了一种极其可能的结果?


赖:我个人觉得,出家人有各式各样的,有修行很普通的,在家也有修行非常好的,跟出家应该没什么关系。我觉得这其实是证悟的问题,是觉醒的问题。其实在佛法里面,讲到释迦摩尼的证悟,所谓证悟,它直接的意义就是醒过来了,他觉醒了。这个意思就是其他人都在做梦,他醒来了,他看到了实相,看到了宇宙是怎么一回事。关于这个,我听过有老师解释,说这其实太难解释,因为太容易了。它就在你眼前,你每天都在看,就是没看到(笑)。


因为我们人活在世界上,加上了我们所有的欲望,然后再加上我们从小被教导而带上的很多观念,给事物贴上了所有标签,所以世界已经不是它原有的样子了,每个人都充满了偏见在过生活。我们各式各样的偏见,对食物对你的情人你的爱人对学校对社会…充满了标签跟偏见,偏见会创造好恶,所以你会极端地喜欢什么或讨厌什么。比如我讨厌谁谁。你讨厌他干什么,他又得罪了你什么,并没有,可能就是你给他贴上了一个标签。或者因为他是偶像啊名人啊,然后你开始“哦,我爱死他了”。你爱死他干什么,你又不认识他。但我们现在就是这样子。


问:照这么说,岂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在一起相处?如果能放下那些好恶评判的话。


赖:对啊,是啊,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子。


问:那比如说找伴侣,一般大家还是有一个自己喜好的标准的。那应该是放下这些判断标准呢,还是要怎样?


赖:(笑)找对象是另外一回事了,我觉得这是很需要缘分的。这个真没办法强求。


问:您的家庭十分美满,有什么秘诀吗?


赖:不敢这么说。秘诀啊,我觉得是多沟通吧,真的得多沟通。我跟我太太结婚三十多年,但我们还是每天有说不完的话,这是因为我们愿意彼此沟通,但可能很多夫妻结婚两三年三四年之后,进入到一种细碎的繁复的生活之后,就失去了沟通的愿望,就不太讲话了。我觉得很多问题就是从这个时候出来的。


问:有时候可能夫妻之间会出现我说的他听不懂,他说的我不爱听,那这种情况怎么解决?


赖:那这已经是沟通出问题了,你可能要找到问题的源点在哪里,为什么我说的他听不懂,他说的我不爱听。显然这个状况的再前面已经出问题了。


问:您现在还会有生命的困惑吗?


赖:有啊,你们不要把我想的多么高,其实我非常平凡。面对死亡,我还是有很多焦虑和恐惧。因为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理论上我知道要怎么应对。可是,对啊,这个戏只能演一次,它来了只有一次,谁有把握我们能够完美地演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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