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万】公司（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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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收到西雅图 NB 公司的聘书后，老刘听他妈蔡大妈的安排回了一趟国。现在工作搞定了，绿卡也只是个时间问题，是时候解决个人问题了。老刘回国，一为省亲，一为相亲。为提高成功率，蔡大妈安排了马不停蹄闪电五连相，老刘平均两天见一个姑娘。
谁知五只金凤凰竟没有一只愿意栖上老刘的梧桐枝。自上幼儿园以来，老刘到哪儿都是出类拔萃，信心从未遭遇过如此打击，说是灭顶之灾也不为过。正郁闷，老刘被贵阳一中的老同学老李和小冯两口子拉去接风，饭局上还有小冯的闺蜜林依。吃完饭，老李小冯说有事，买了单先走一步，剩下老刘和林依两人相对而坐。
老刘和不熟悉的人说话就紧张，加上脑子已经被小半斤茅台灌得不听使唤，和林依没说几句就没话了。见冷了场，林依推说太晚了要回家，老刘便挣扎着陪她上了出租车。
一路无话。到了小林住的风华小区，小林开门下车，下车前递给老刘一张纸条，说：
“刘博士，有空联系哦。这是我的小灵通号码。”
老刘正走在半梦半醒之间，被这句话一惊，忙伸手接过那串数字和小林留在纸条上的薄荷香水味道。
这几天相亲失利，老刘虽觉丢脸，却也没有过度伤感，大概是对那些姑娘没啥感觉的缘故。今天和小林一见，感觉却和别的姑娘都不同。小林是师范学院学历史的，不能说抓了手好牌，但这姑娘有自己的主见和闯劲，从在饭局上自来熟结交三教九流，再到改名字和托人进供电局，好像人生的每一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然后就不带半点迟疑前进。看来小林并不是一个花瓶。老刘觉得她不是爱改名，是爱改命。老刘很多时候做一件事情只是因为别人都去做了，或者是蔡大妈说他应该做。虽是个博士，老刘倒觉得自己少了小林那种清醒和韧性。
那年月手机还不多见，时尚的年轻人移动通信方式就是小灵通。林依给了老刘小灵通号码，老刘便可以随时联系她。又想到饭桌上林依往自己胳膊上的一按，便怀疑小林对自己有意思，虽然还不敢肯定。老刘又想起今天包间的名字“柳暗花明”，该不是命中注定在老刘相亲山重水复疑无路的时候让他遇上柳暗花明又一村？又一村，又一春。老刘想着自己的春天，酒劲上来，坠入黑梦。
第二天中午，老刘酒醒了，突然有跟林依说几句话的冲动，哪怕不聊什么，听听声音也是好的。想起林依的纸条，便掏出来照着拨了电话过去，却没人接。到了晚上又打，这回有人接了，是林依懒洋洋的声音：
“喂，你哪位？”
老刘：
“是我，刘立强啊！我们昨天晚上一起吃饭的，还记得吗？”
“噢，刘博士。有啥事吗？”
老刘想：这意思是说没事不要找她啰？看来自己是自作多情了。不知如何应对，便说：
“嗯，没事，就想问问你昨天回家没事吧？我看你酒喝了不少。”
林依：
“刘博士还挺关心人的。没事，睡一觉就好了。不好意思，我这边正好有点事情。要没事我们改天再聊？”
老刘听了，只好说：
“哦，没关系没关系，拜拜。”
放下电话，老刘怅然若失。
接下来，有一个星期两人没有联系。老刘是不敢再主动打电话，林依也好像没有再跟他联系的意思。老刘还有一个月就要回美国了，思来想去，心有不甘。无法，只好给小冯打电话。老刘不好意思直入主题，便先向小冯打听了一些同学的八卦。小冯从张为民从民政局离职炒股先是发了后来又全赔进去了说到李晓波做皮革生意被人坑了现在欠了一屁股债，又从王丽跟谈了三年的男朋友吹了自杀未遂说到朱凤翔毕业后就没了音信听说去了东莞。说到到后来没啥可说的，老刘还是支支吾吾没有要挂电话的意思。小冯便知他另有所图，问：
“老刘，你打电话不是想问我这些八卦吧？”
老刘不自在起来，说：
“啊，也不是不想，我就是还有一件小事想顺便问一下。”
小冯：
“是不是林依的事？”
老刘心思被人看破，更不好意思了，便说：
“嗯，要是不方便就算了。要是你方便，我想问一下，怎么说呢，哎呀我也说不好，就是那个，嗯，反正嘛，其实......”
冯丽萍看他半天说不出个所以，扑哧一声笑了：
“老刘，不消说了，我晓得你的意思。那天我说让她当你对象，一半是开玩笑，也有一半是认真的。我看出来了，小林对你印象不错，你好像也喜欢人家。所以我跟老李让你们再单独摆哈龙门阵。看来你进展不太顺利。老刘，不是我说你，找女朋友这件事你可能想太多了。这个跟你读书不一样，读书要多想，找女朋友要做了再想，不然，等你想好了女朋友也飞了。你以为老李是咋跟我走到一块儿的？”
这句话扎心了。老刘说：
“小冯，道理是这个道理，做起来却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我给她打电话，她爱搭不理，好像对我没得啥想法。这种情况我再去纠缠，是不是有点骚扰人家了？”
冯丽萍：
“老刘，你有没有听说过‘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你脸皮要是不厚一点，真的就是天王老子也帮不了你。”
老刘这才悟出：原来脸皮厚也是找女朋友的一个必要条件，这可是自己以前没有想到的，难怪总不成功。
小冯又说：
“让你坏，不是要你动手动脚，是要多主动进攻，创造机会，不要束手束脚。这样子，你要是不好意思，我帮你问一下她的意思。不过话先跟你说好，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往后你能走好远就看自己有好大的闯劲儿了。”
老刘：
“谢谢老同学！我一定愚公移山，笨鸟先飞。”
放下电话，老刘心里生出一种奇怪的情绪。自己当年喜欢冯丽萍不是没有原因的。小冯不光长得好，笑起来好看，对人也好。这次回国偶遇，小冯热情招待，不能说老刘心里没有起一点涟漪。然而人家已经有了归属，归属还是自己的老同学打篮球的老李李铁柱，于情于理老刘都不该再有非分之想。
他想起了小汪回国带来的碟子《红玫瑰白玫瑰》，陈冲和叶玉卿演的。片子是广东话的，老刘要看字幕。但他清清楚楚记得电影开头的广东话画外音：振保的生命里有两个女人。一个，是他的红玫瑰，一个，是他的白玫瑰。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现在老刘的生命里也有了两个女人，一个，是他的前暗恋，一个，是他的新暗恋。一个八字没一撇，一个八字一撇正在写。老刘想到自己竟然要白玫瑰帮忙去摘他的红玫瑰，而也许自己还是喜欢白玫瑰多一些，竟生出几分负罪感。
小冯说到做到，转手就跟小林去了一个电话，说了老刘的意思，又问：
“你啥意思？我看你们两个有戏。”
林依：
“姐，我晓得了。其实我觉得刘博士的个人条件还不错，就是有一点木，这样子在社会上恐怕混不出来，所以我想熬他一下，激发他内心的野性，哈哈，要让他晓得任何事情自己不主动争取是不行的。”
小冯吸了一口气：
“妹子，老辣啊！老刘这还没开始就被你拿捏死了，日后怕不是你的对手。”
林依哈哈笑了。
～～～～
第二天一早，林依给老刘家打电话。蔡大妈接的，一听是个姑娘找老刘，喜出望外，忙说“他在，马上”。
老刘接过听筒：
“喂，你好。”
小林：
“刘博士，听萍姐说你找我？”
老刘身子一下挺直了：
“小林啊，不好意思，我就是想问你，有没得空出来坐一哈?”
林依：
“好啊，那天确实是有事，想不到刘博士误会了，还托了萍姐来传话。以后有啥事直接联系嘛。今天晚饭后我没得安排，要不然八点去清韵茶苑喝茶？”
吃过中饭，老刘就开始把头发梳来梳去，从左偏分改成右偏分，又从右偏分改成左偏分，拿不定主意。蔡大妈听说老刘是要去见电话里的姑娘，来了精神，跑去把媒婆王孃孃请来帮老刘拾掇行头出谋划策。王孃孃虽因老刘砸了牌子，却不计前嫌上门服务，也是有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的意思。依王孃孃的意见，老刘该穿上那套在纽约订做的意大利西装，精神、洋气。蔡大妈也附和。老刘这次却不肯听妈的，说西装太正式，穿了手脚放不开还要被人笑，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最后两人各退半步，蔡大妈去李大爷家借了李大爷儿子的西装背心，老刘把它穿在白衬衫外面，这样不算太随便，老刘也不会觉得太尴尬。
老刘按蔡大妈说的，提前半小时到了茶苑门口，还带了一支红玫瑰。八点十分，一辆红色富康出租在街边停下，车上下来一个穿红色连衣裙的姑娘，正是小林。老刘迎上去，闻到小林身上玫瑰香水的味道，说：
“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都喜欢玫瑰。这支是给你的。”
小林接过玫瑰，笑道：
“好漂亮，对不起到晚了。刘博士经常给女生送花吗？”
老刘红了脸：
“是第一次。你经常收到花吗？”
小林笑笑，不置可否。两人入座，老刘点了遵义红，小林点了都匀毛尖。老刘按小冯说的，放开了，没话找话。这次老刘不讲二进制笑话了，转手贩卖了一些他从周末牌友小汪那里听来的接地气的段子。老刘计了数，喝第一杯茶时林依笑了两次，喝第二杯就笑了三次，到第三杯，笑了五次之多，正合了斐波那契数列，这是一个好兆头。两人又聊了些平日爱看的电影爱听的歌，竟也有一些重合。
喝完茶，老刘壮胆邀林依去压马路，林依允了。两人走着，看着街景。十点的贵阳街头，人流如织，夜市正是热闹。老刘无心观景，又不好意思盯着林依，便低下头，看见自己是一双黑皮鞋，林依是一双白凉拖。老刘又想起浓眉大眼的小汪讲的那个段子：
现在老刘马上就要去当 NB 公司的程序员，不，软件工程师了，自己是内向还是外向呢？说自己内向吧，今天做出了以前不敢做的事，言语间又有几分外向了。说自己外向吧，下一步不知如何是好，又觉得自己还是内向的。
走着走着，两人步调开始一致，老刘出左脚，小林也出左脚，老刘出右脚，小林也出右脚。两黑两白四只琴键跳着整齐的舞。老刘想到了计算机网络中的异步通信和同步通信，原来这个“步”还真是直译的。什么叫心有灵犀一点通？老刘想，不就是两个人合上了频道，从异步通信变成了同步通信，在同样的时间内可以传送更多的信息。看今天聊的进展，自己跟小林正向同步通信发展。
正出神，林依把头靠在了老刘肩膀上，给了他一个 ACK（确认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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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两个星期，老刘天天去找林依。两人从一起看电影喝茶逛街发展到去天河潭看瀑布，去黔灵山看猴子。那天看完猴子，两人有几分饿了，老刘见路边有一家“史记羊肉粉”，便和小林拐进去坐下，说：
“想不到这么不起眼的一家小馆子，倒有这么深的文化。”
林依一愣，听老刘又说：
“不晓得跟司马迁有啥渊源？”
林依反应过来，笑得弯下腰：
“立强，你硬是读书读呆了，人家老板姓史！”
老刘这才明白自己想多了。
林依又说：
“因为这个，今天必须给你加道菜。”
又对老板喊：
“老板！两碗羊肉粉，一份烤羊蛋。”
老刘问：
“羊蛋是啥？”
林依一笑：
“外焦里嫩，过会儿你就晓得了。”
一会儿，老板端上桌两大碗连汤带肉的羊肉米粉和一盘烤成焦黄的椭圆形的肉团，每个有小孩拳头大小，上面切了十字花刀甚是好看。这就是烤羊蛋了。林依往米粉里加了两勺油辣子，香味立刻出来了。又把羊蛋往老刘面前一推：
“给你的，趁热尝尝，你在美国肯定吃不到。”
老刘拈了一块放进嘴里，一嚼，果然嫩，跟鸡蛋白差不多，烤得很香，孜然味都进去了。便说：
“不错！你也来一块？”
林依笑道：
“我吃就浪费了，你都吃了吧，大补。”
老刘：
“这到底是啥？”
林依：
“想想司马迁。”
老刘头嗡地炸了，看着一大盘子羊蛋，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那边林依看见老刘这尴尬样，笑岔了气。
嗦完羊肉粉，两人又去黔灵湖边散步。走至一片竹林，老刘拉着小林的手问：
“你说我们两个算是男女朋友关系了吗？”
小林笑了：
“你说是就是，你说不是就不是。”
老刘又问：
“我马上要回美国了，往后你要找我咋办呢？”
小林：
“亏你还是计算机网络博士。我给你留一个QQ号吧。我在办公室的电脑上可以上QQ，我们在QQ上联系，方便。”
老刘得了鼓励，又有羊蛋撑腰，想起小冯说的谈恋爱要大胆，便四下看了一圈，见无人，伸手试着去揽小林的腰。小林没有抗拒的意思，老刘就把她搂紧了。两人面对面，老刘一低头，见林依一双眼睛正对他笑着，便上了头，心一横，嘴向林依的嘴凑了过去，不想两人鼻子碰上了。林依扑哧笑了，举起双手捧起老刘的头，把它偏向一边，嘴唇贴到了老刘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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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到家，老刘脑子里想的都是小林：明天啥时候见小林？见了面去哪？做啥？要达成啥目标？老刘感觉自己脑子里有个开关，关了二十多年突然一下打开了。以前不敢想的事情，现在敢想了。以前不敢做的事情，现在敢做了。谈恋爱还真是不要想太多，做了再说。做了可能会后悔，不做肯定会后悔。老刘总结：后悔程度是大胆程度的单调递减函数。只有一个问题：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以后回美国了见不着小林，日子怎么过？
回美国前，老刘去小林家见了她父母，锻造厂的一对老职工。小林也来了老刘家见过老老刘和蔡大妈，算是初步确认了两个人的关系。小林手脚灵活，到了老刘家就忙着帮蔡大妈做这做那，在厨房里跑来跑去闲不下来。吃饭时，见蔡大妈吃得不多，小林又说：
“蔡孃孃，你胃口不太好啊。我有个同学的哥哥是省医院内科的主治医师，过几天我找他帮你做个全面体检，好生调养一下。”
蔡大妈看在眼里，喜在心头，等小林走后说：
“强儿，妈最担心的就是你不会自己照顾自己。我看小林不错，相貌配得上你，人又勤快，还会体贴人，不像现在好多年轻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你好好看紧了，别让金凤凰飞了。我咋说的？这事再难，难不过你爹找对象吧！”
忘了她先前急得血压上升的样子。
老刘搓搓手：
“呵呵，呵呵。”
回美国的前夜，老刘给小冯打电话汇报进展：
“小冯，这次回来多谢你和老李热情款待，还帮我张罗女朋友的事，现在八字算是有了一撇了，感激不尽啊！”
小冯笑了：
“记着我给你说的话。别人帮你只能入个门，往后还得靠你自己好好把握！小林这边你放心，我帮你盯着，有啥情况马上通知你。”
老刘吓了一跳：
“小林以前是不是经常出情况？”
小冯又笑了：
“看你急的！依我的了解，小林不是那种随便的人。你不要看她风风火火的，其实她对这事是认真的。”
老刘这才不好意思地笑了。
第二天，老老刘、蔡大妈和小林把老刘送到机场。上次回美国，老刘牵挂的只有老老刘和蔡大妈。这一次，老刘牵挂的还有小林。老刘跟老老刘和蔡大妈不是第一次分别，跟小林是第一次。老刘知道，任何时候回家老老刘和蔡大妈都会等着他。老刘不知道，下次回来的时候小林会不会还等着他。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回来。想到这里，悲从中来。
老刘过安检前一分钟，蔡大妈还情绪稳定，看着儿子进了安检，眼泪哗就下来了，叫着“强儿，强儿。”小林拉着蔡大妈的手，老老刘也不说话，只是对老刘挥手。老刘努力挤出了一个笑脸，说：
“爸、妈、小林，我走了，你们快回去吧，保重身体。”
又最后看了他们一眼，提起行李走了，不敢回头。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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