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彩人生丨博士毕业后，我在地方大学教汉语
艳君：《七彩人生》是一个新的系列，主要是我约身边的朋友、曾经的同行老师们写的文章。他们有的在海外奋斗过，目前不一定依然在对外汉语这个行业里。希望借由这个专栏，通过展现他们的生活状态、正在从事的行业，对过去几年生活工作的思考，能给行业的新老师们扩展一下思路。
今天的这篇来自我的高中学姐陈贵秀老师。高三寒假，她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回母校给我们做高考备考的分享。那是我第一次听说对外汉语这个专业。上大学后，在人人网上关注了她的主页。多年后的某一天，偶然在行业群里看到她，才加了微信联系上。大家一起来看她的分享吧：
博士毕业后，我在地方大学教汉语
文/陈贵秀
我出生于福建省周宁县的一个小村子，跟艳君毕业于同一所高中，是她的学姐。2005年以周宁县高考文科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北京语言大学对外汉语专业。大三下学期，我被顺利保送了北京语言大学研究生，后来跟着语言研究所（现语言科学院）赵老师读完了硕士和博士，研究方向是汉语方言学。在北语的11年是我最幸福快乐的日子。
我是很多人眼里“根正苗红”的语言学专业出生，博士毕业时本可以去往更好的城市，可是我选择了“不上进”，去了西部一个小城市的大学工作。其实，因为家庭的原因我从小就性格极端、内心矛盾；很学渣，留级过两次，充满了自卑，甚至想要轻生，这些都极大影响了我的人生选择。这几年我一直在进行心理疗愈，我只想过好自己的小生活，心存善意、不争不抢，不给社会添乱就好。
当时得知我要去往这个跟我生活经历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院校时，我的几个老师很惋惜地对我说，工作一年你就会后悔的，别人都是拼着从地方去往北京，你非要反着来。我觉得，高中时代确实拼了老命考到北京，呆了十多年，感觉自己太渺小，披星戴月地奔波，买不到林立高楼里小小一扇窗。既然在哪都缺乏归属感，那就四海为家，先去个充满阳光、环境好的城市玩玩看吧。
就这样，2016年我就来到了这个位置偏远但环境美丽的城市，在这里教留学生和汉语国际教育专业的本科生。
我入职的单位号称“留学生招生人数长期位列XX第一”，南亚和东南亚留学生在校生有一千多人。我们整个学院的专任教师只有不到十人，要负责这些留学生的汉语教学。虽然我是对外汉语专业本科，但研究生期间学习方向跟汉语教学并不相关，没有大班教学经验。签工作协议时，我很认真地对院领导表达过我没有教学经验，第一年请不要给我排太多的课，当时领导表示同意且理解，哪知到我手上的课表是一周25节。新学期周五开教职工大会，周末才拿到课表，周一就得给留学生开课，而且我连教材是什么都不清楚，刚一入职就得上东南亚语言预备班、南亚临床医学班、欧美一对一和汉语国际教育本科班四五门课。
第一个学期过得非常艰难，每一天都很痛苦。平均每天上下午都有课，而且得坐校车去另一个校区上课，每天晚上还得备课到两三点。除了每周25节教学量，我还担任了汉语国际教育本科班大一新生导师、大二班主任、大四实习指导老师，忙到癫狂。同时我还承担着科研项目，10月中期检查、11月预验收、12月正式验收，每次验收几乎都得通宵几天才能完成检查工作。另外让我特别气愤的是，上下午全天有课，根本没有时间去报账，想要委托学生帮忙，财务又不允许本科生报账。
“上课不是为了教学，而是一种学生管理的手段”这是工作以来对本人冲击比较大的一个观念。参加了工作，我才知道很多事情也是无可奈何之举。教研室大量的教学工作中其中一部分课程是可以不安排的，我也问过这些课程是否可取消。有老师告诉我，学生管理特别是留学生管理责任重大。不少留学生比较叛逆，如果学生在校期间出了事，都可能负上外事外交责任，于是我们就给留学生排上满满的课，让他们天天呆在学校，这样可以避免意外的发生。此后我才明白，地方院校的很多问题归根结底是生源问题。
以前看汉语教学示范课视频，语言班一般十来个学生，操练的时候每个人都能得到充分练习。到了这里，南亚一个班40多人，东南亚班30多人，抬头望去乌压压的一片。尤其南亚班，那些来自印度、尼泊尔、巴基斯坦、孟加拉的学生纪律性较差，不尊重老师，上课时干什么的都有，睡觉、听音乐的、打游戏、聊天，课堂上随意来去，老师根本管不过来。
我印象深刻的一次，班里有六七个汉教专业的本科生在听课，正上着课，有个学生端着一碗麻辣烫大摇大摆地就进来了，坐下就开始吃，把我看懵了。开始时我们几个新老师还会想对策，罚站、罚背课文、罚抄书，收效甚微，半节课时间光用来惩罚不听课的学生，对其他学生并不公平。为对付玩手机的同学，有老师专门买了个手机收纳袋，上课前要求每个学生把手机都存放在袋子里，可哪想到有学生带着两个手机，收了一个还藏着另一个。
为了激发学生学习积极性，也尝试过课程改革，比如前半节讲课，后半节当场考试；比如挨个背课文，背不完不让回家，但最后折腾了学生更折腾了我自己。大部分学生不愿意学习，每次下课回来我都感觉很挫败。那段时间我经常思考工作的意义，付出了时间和感情，大概能获得的只有几节课的课时费吧。
平时不学习，考试时各种作弊怪招百出。留学生有自己一套作弊方法，我并不熟，探听到一些手势法，比如，摸鼻子代表A，眼睛代表B，耳朵为C，嘴巴为D。最害怕那些找老师求情通过考试的留学生，下课堵门，打老师电话打爆，甚至还追到另一个校区老师办公室和家里，哭天喊地，说他们都要毕业了，不让通过考试拿不到毕业证就是残害他们的人生。教务处不管，把决定权（锅）丢给任课老师。我们为了不给自己找麻烦，只能偷偷给他们放水。每年到补考那几天，我的手机都要关机一段时间保持清净。
南亚班大部分学生比较懒散，但仍有少数聪明勤奋的好学生。有时课上我突然想不起合适的例词，学生能帮我提供恰当的举例，他们对汉语的理解令人惊叹；看他们课上课下可以用汉语聊天、开玩笑，让人很有成就感。碰到教学督导来听课，他们很认真地配合我“演出”，我直夸他们是奥斯卡最佳群演。
这两年随着学校狠抓学风建设，留学生的管理比以前更加严格，课堂纪律也比以前好了很多。去年接手了非洲坦桑尼亚班，从零基础开始教，学生都听话，也很信任我，上课也慢慢变得有趣了。
说到收入，这里算西部地区里比较高的了。30岁博士毕业才入职工作的我，经济压力是比较大的。读书期间虽然学费全免，但生活上需要家里支持。刚入职试用期间工资收入2800，连买个二手电动车都要分三期付款。我只好找同学借钱，拮据地度过了前半年。随着正式入职补发工资、津贴、发放安家费等系列操作，如今步入小康。
因为上课多、学生管理工作重，各项补贴加一起，我这样的小讲师每个月能有税后一万左右的收入。学校提供70平米的公租房，每个月房租420，如果没买房可以住到退休。去年结婚了，老公是本地人，同单位。养了3猫1狗，平时在学校，假期在婆家。今年教研室新引进了几位老师，分担了课时量，现已无需“坐班式上课”了。最大的烦恼依旧是工作忙，没时间享受生活，平时在上课，假期在做方言调查。特别想要一个不带工作任务的寒暑假，可以自己开个小车四处转转。
最近我的老前辈经常劝我，年轻人还是要有点上进心，总不能在这个小城呆一辈子吧？小地方欺负外地人、打压年轻人很常见，有机会多往省城走走！是啊，这些年，我可以不怕工作上的苦和累，但最憎恨的是受窝囊气。就像学生管理部门说南亚留学生汉语过级率低是我们教得不好；学院一边把中国本科生关在学校不让出门，一边伸手问学生要就业率，让班主任当坏人；大学本应民主自由，现在却不可言说……很多问题并无解。初入职场社会的我有过很多抱怨和不满，可我并没有能力去改变。
但“去大城市”就是更好的选择吗？体制内高校，哪儿都一样吧。大城市那些高水平的大学为争“双一流”给每个老师都下达了科研指标，达不到就扣工资、扣奖金，有的学校还把不达标名单挂出来羞辱你；小学校如我单位，为了学科和学校发展也在申请硕点、博点，也需要教师的科研支撑，近年为了鼓励（逼迫）老师发文章、申项目也是绞尽脑汁。大学里中青年教师猝死的新闻也不少见，我并不想走他们的路。大学老师并不光鲜，各有各的压力和烦恼，不知道现在教学压力大、科研压力小的生活还能持续多久。感觉现在状态挺好的，只要工作认真负责，无愧于心，眼前平凡的生活其实已经很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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