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彩人生｜芝加哥公立高中离职记
photo by Muzammil Soorma
艳君注：《七彩人生》是一个新的系列，主要是我约身边的朋友、曾经的同行老师们写的文章。他们有的在海外奋斗过，目前不一定依然在对外汉语这个行业里。希望借由这个专栏，通过展现他们的生活状态、正在从事的行业，对过去几年生活工作的思考，给对外汉语专业的本科生、国际汉语教育在读硕士、以及刚刚入行的新老师们扩展一下思路。让大家看看：出路有哪些，怎样到达。今天的这篇文章来自林玉碧老师。
作者简介
林玉碧，坐标美国芝加哥郊区，美国星谈项目执教老师、公立高中中文教师。毕业于对外汉语专业。在美国做对外汉语老师的这六年时间内，已经把自己伪装成能上天入地，有三头六臂的中文老师。但事实是每天都在加班加点地学习求成长，希望能推动汉语事业的发展。
2016年，艳君组织编写《真实语料学中文》时，我负责其中的一个主题，由此结缘。虽从未见过面，却异常亲切。后来才发现我们居然是老乡，同为福建人。网络给我们构建了一个神奇的世界。
此文写于2019年夏天。
01
响晴的下午，芝加哥的天空总是蓝得极为饱满，那饱满的蓝色摇拽着，像叶尖的露滴抵着重力的拉扯，终是要下落的样子。我曾任教的芝加哥市区UNO高中就坐落在这样的蓝色露珠下。学校建于2011年，崭新的校园，现代化的设计，初见有一见钟情的错觉。
我每天有五节课，三节是中文一，两节是中文二。学校很接地气地选了HSK汉语教材。我的学生全是墨西哥裔美国人。学校硬性规定每个学生都要选修中文做为二外。
于是奇迹般的事件之一就是我的班上会有部分学生只会说西班牙语或者说一点儿英语，他们在适应美国生活的同时，得拼命地学英语来应对学校的所有科目，同时还要被要求学中文。
其二是我的每个班级都有三十多人，每个班级中都有特殊的“三分之二”。三分之二指的是班上有三分之二的学生是被逼而来学中文，上课喜欢讲话，做小动作的学生，课堂上几乎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做不出来的。
02
Kevin是我的搭档，美籍华人，我俩同时被录用。当他帮我把最后的一个箱子搬进后备箱的时候，我紧绷且拧巴的神经一下子不再较真了，它们让我又可以欣赏芝加哥蓝得饱满的天空。我把可观的收入、可靠的医疗保险、全职性的工作全都抛到九霄云外了。离开是那时的我最迫切的需求。
那是2015年，我在职业生涯中划下一大败笔的一年。从不愿提及但出于一个奇特的机缘，让我把从来不愿提及的一段记忆用文字来呈现。于是有了如电影般的镜头回放。
2015年入职前的培训有两培训者让我记忆犹新。UNO高中是美国的一所Chater学校。这两位培训者都是直属于Charter总部，他们的任务是监督和促进各个学校的发展。
其中一位是墨西哥裔C女士。她工作的主要方向是社区建设，因此她在培训中的发言是关于她对墨西哥裔社区建设的贡献和发展的畅想。其中最吸引人眼球的是她早年在墨西哥裔社区的经历，学有所成后回来建设自己的社区。因为她看见太多人努力离开自己成长的地方，留下来的都是没法离开的。所以这一个社区就变得越来越贫穷，越来越有硝烟的味道。
另一个培训者是非裔美国人K先生。他的工作是监督各个学校的运转。他出生贫困，后天成就颇大，读了博士，出过书。培训结束后，我还特地跟他说你的故事真的很打动我。他对此表示很感谢。于是我们的第一个会面是很愉快的。这也许是他后来特别关照我的原因。也是由于他的这种关照，让后面的事件更夸大化了。最后惊动了C女士，于是我和C女士有了一个特别的谈话。在我们谈话结束后，紧接着是我亲见我们的校长也被请进了办公室。校长回眸的瞬间，我打了一个寒颤。这都是后话了。
如果人类除了用眼睛看世界外，还有如狗一样灵敏的嗅觉的话，会嗅出另一番对世界的体验。我喜欢嗅觉这个词，第一次嗅到了学校特殊的“韵味”是在正式开课前，Kevin跟我说校长偷偷给他传话：让新老师赶紧自己去挑办公桌。于是新来的十多位老师之间有了一场争抢办公桌的风波。
同样的嗅觉再次出现时是我听到“一定要拿一个大点儿的箱子来领取教学用具”事件。此话出于一位踩着高跟鞋，点着鲜亮口红的校区管理员。第一次我们空手去被她打退了回来。第二次，部分老师因为只带了一个袋子而没有箱子被打退了回来。第三次人人都有箱子了，但最后我们都用一只手拎着箱子回教室。一个同事抱怨说这些东西我们徒手都可以拿回去。这位忙得跟风一样的飘来飘去的漂亮管理员是校园的一朵奇葩。
如此嗅觉第三次出现的时候是升级版的：我邻座的生物老师忽然离职。这时已经开学两个月了。在她离开前她曾跟我抱怨过学生太难管，学校没有给予多少支持。她跟我说的原话是英文版的：“见到这些学生我的肚子就抽筋似的不舒服。”而在她离职前已经有一位老师悄然离开了。两位老师的离开没有引太大的唏嘘，也许是老师的流动量太大，见怪不怪了。但是高于校长职位的管理层已经掀起了热浪。P先生已经开始行动了。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同样的嗅觉第四次出现是终极版的，并且是在发生在我的身上。我的一位漂亮的留着一头长卷发的墨西哥女孩对我说：“You piss me off”。随后她昂首挺胸大步迈出我的教室。“You piss me off” 直译是气死我了。起因是我说她怎么又迟到了。长卷发女孩的中文名字是昂娜。昂娜飘然离开教室的时候，恰巧被P先生看见了，于是被叫到办公室“聊天”了。
迟到事件仅是一个导火线。昂娜是学校足球队的，踢足球就如她美丽的外表，是她最看中的事。但是她的中文成绩一塌糊涂，被勒令上场。这是绝大多数美国学校的规定，如果文化课有不及格，课外活动是要暂停的。
她不学中文，其一学中文不是她的选择，而是学校硬性的规定。其二她本身就不爱学习。中文一没有打好基础，中文二就跟学天书一样。这本天书翻累了，足球又踢不成了，新来的中文老师热情又太高，希望每个学生都能成龙。昂娜和P先生聊天后。P先生和气地跟我说昂娜接受的处罚是联系家长，第二天会被停课一天。我当场感谢着P先生，但是心想这样把事情恶化了。
如我所料，事件接踵而来。昂娜有一个妹妹也在我班上。她们都是属于三分之二中的学生。每个班上有三十多学生，每个班上都有三分只二在聊天嬉戏或是走神梦游。仅有三分之一想学习。于是我每天把自己活成了战场上的英雄和教堂里的圣母。哄骗并压制这三分之二，慈爱对待这三分之一。
有一天，昂娜在开心地跟一个同学描述着极美好的趣事。我多次提醒无果，就停下教学，说：请你不要说话。这下姐妹俩都不干了。姐姐说：那么多人都在讲话，为什么仅仅不让我们说话。妹妹说：你这是不公平。
我觉得这是有点敌意的状态了。这样下去我的整个班级都不好管理。这是我的第一份全职工作，每天五节课，天天还要跟每个班上的“三分之二”斗智斗勇，再加上备课出题改作业，每天的来回车程一个半小时。天天处于抗日作战状态。还要应对教学主管的考察。
教学主管是ABC（American Born Chinese），喜欢吃中国菜，但是又不觉得自己是中国人。一次闲聊我说我们都是中国人的时候，她拉下了脸。对她我只能敬而远之。当我向她寻求帮助管理班上的“三分之二”时。她给了我很多彩笔和一叠纸，让我把每天的教学目标用大字写在纸上，再贴在白板上，并且把每天的教学量减少些。我看着她给我的秘方，额前滴下了冷汗。她还建议我每天和学生一起吃午饭，建立感情。我的额前又多了两滴冷汗。想想五个班的三分之二加在一起是多少人？
一天，她在我班上听课，一个学生做笔记时因为看不清白板上的字，便自己走到白板前。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就跟那学生说，以后你要先得到我的允许再上来。针对此事，我的教学主管让我跟学生道歉。她的理由是我的语气不好。我除了纳闷就剩下无奈了。我把敌对状态、抗日作战状态和无奈状态加在一起，外加P先生参与到我的敌对状态，我觉得自己不能呼吸了。于是我把希望投放到了校长。
当我把自己遇到的一摊事，四舍五入后，挑了两样跟校长叙述，一是如何管理班级的三分之二，二是P先生参与到了我和一个学生的冲突事件。随后，历史性的一刻出现了：校长说：“我还有一些邮件要处理。”我此生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呆若木鸡。我不记得我是如何离开校长办公室的。
在终极版嗅觉爆发后，我才明白离职的生物老师跟我说学校没有给予多少支持，其实是根本不给予支持。于是，身心俱疲的我在第二天就递交了辞呈。随后P先生找我谈话，我不想牵扯太多人，就说是自己的问题。我是开学以来第三个要走的老师，他在极力挽留。最后请了C女士来做思想工作。处于对他们的尊敬与对其工作的配合，在他们言语的层层说服下我把自己的三种状态和呆若木鸡事件一五一十地说了。
P先生听到呆若木鸡一事，只呐喊了一句：“我的上帝啊！”C女士很镇定，她说：“要不我给你换一所学校？”她说的另一所学校离家来回车程要两个小时，并且是一样性质的学校。我脑子再一转，她这是在说那个学校的中文老师也辞职啦。
后来副校长要挽留我，他说你尽管留下，我们的校长接了很多的投诉，不久她就要被解聘了。如果你觉得班上的学生难管，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也可以帮你归到另一个教学主管旗下。这位副校长平时管的最多的是学生是否有穿制服，他出来管纪律的时候就是用他的吼声以及高大的体型镇压住学生。他忽然冒出来跟我透露的内幕，让我有点感动，但同时也使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一棋子。是高层要收集校长玩忽职守证据的棋子。
我想我没有P先生的耐心，教学主管的秘方，副校长摄魂的吼声和体型，更没有C女士的权力。在这个漩涡中离开是最妥切的。C女士很善解人意地说尊重我的辞呈。她完全不理会校长要求我再教两个星期这一说辞。我对此表示感谢。她请我离开办公室后，接着就是校长进去了。她的一回眸，让我觉得寒意四起。半年后，Kevin告诉我校长被解雇了。
03
惊涛骇浪后，一切归于平静。平静的时候我们的大脑可以如电脑一样冷静，用事实和数据分析问题。我的离职记确实是对我梦想的一次打击。对外汉语老师的舞台本来就小，舞台小就更让人心中更充满渴望。这种渴望是不忘初心的渴望，是源自我2005年高考填自愿时选择对外汉语专业的那一刻。对于此次的离职，我最深的感悟有以下几点。
入职前先了解学校所在的社区
对外汉语老师的就业面相对狭小，机会都是来之不易的。但是机会来了，不能飞蛾扑火似的不管不顾。满腔的热情是抵不过现实的沉重。学校的地理位置，社区的情况，学生的群体特征等都是要慎重考虑的。
比如我曾任教的这个学校。地处芝加哥市区，芝加哥市是一个发展得很早，富有梦想型的城市。在我们看到了它富丽堂皇的一面，别忘了城市的另一面，那就是它边缘的社区。学校所在的这个社区都是市墨西哥裔，部分是非法移民，收入相对低。因为宗教信仰，墨西哥人家庭往往子女较多。因为对教育的投入就相对少，学生的学习动力也不足。
学校的免费午餐对部分家庭来说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很多学生在课后都打些零工，于是根本没时间写作业，或者是累得在课堂上睡觉。还有部分特殊的学生。比如我的一个学生，她的妈妈在不到二十岁未婚的情况下就生下她，但是从来不抚养她，她是由外婆养大的。该学生对生存的需求是高于一切的，学习是次要的。所以她可以满嘴的谎言，她可以流里流气，也可以哗众取宠。只有当她提起外婆的时候才会露出一点诚恳。她是典型的三分之二。
开家长会的时候，我见过她的外婆。老人家很困难，领着救济金，自己还要工作养活外孙女。此外她很惭愧地告诉我她自己没有精力和时间管外甥女。这位女生的成长其父母是缺席的。除了这三分之二，我的三分之一也是值得关注的。其中不乏努力上进的学生。
总的来说，太差的校区决定去任教前要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关于学校的整体情况，美国都会有一个官方网站，上面会呈现一数据帮你了解这个学校。比如学生各个族裔所占的比例，低收入家庭所占的比例等。
掌握一些课堂管理的技巧
当老师都是要十八般武艺齐全的，而课堂管理技巧是其中重要的一条。任何时候我都告诉自己：我对学生是温和的，我是严厉的、我是公平的。以下举几个简单的例子。
巧妙地安排座位。比如分组，每四个人一小组，其中一个学生中文很好，一个较差，另外两个中等。这样他们之间能互相学习。老师要心中有数，根据问题的难易，提问不同程度的学生。
让学生忙起来。比如课前的Bell Work，让学生在踏入教室的那一刻就有任务：找一个头发比你长的伙伴一起回顾昨天学过的知识。小组活动的时候，把任务细化，让每个人都有事情做。比如一个找答案，另一个分析为什么，第三个人起来发言。这样就不会程度好的同学代劳一切。
老师及时表扬学生好的行为，代替批评不好的行为。比如老师说：哇，我看到A同学已经开始做笔记了。我看到B同学已经拿出昨天的作业了。我看到靠窗的这一组已经安静下来了。
不断地训练学生。比如要学生停止讨论，就倒数54321，同时让听到的学生一起数。或者说看见老师喊停请举手，请你也跟着举手并停止讨论。切记老师提高嗓门喊停。要让课堂丰富，有时候也可以训练学生转变一些学习方法。比如播放音乐，让学生绕圈圈，当音乐停的时候，让学生和离他们最近的一个伙伴组成一组，进行对话。这也是让久坐的学生放松一下的方法。
谨慎且灵活地与领导层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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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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