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82年生的金智英》时，想起的一些小事
最初听说这本书是因为王同学。BBC报道了电影在韩国遭到男性抵制的状况，以及男性和女性对这部电影、这本书评价差异很大的情形。于是我就找来书读了两遍。又推荐给了身边的一些朋友。
丽君也读了这本书，之后我们视频聊这本书聊了一个多小时。金智英的经历能引起很多女性的共鸣，但是为什么男性读者没办法对金智英的故事产生共情？我猜想，女性看金智英，看到的是自己、未来的自己或者自己的妈妈。但是男性是没什么感觉的，我和王同学谈起“春蕾计划”捐款被挪用的事情，他也承认他没法像我一样愤怒。
这些年因为经济的发展，很多事情大家都已经渐渐淡忘了。但是借由这本书，借由金智英的故事，大家又想起来了。在我看来，这是好事。
我想了很久，该怎么呈现我读这本书时的感受。最后决定像作者一样，用白描的写法，记录一下想到的曾经发生在身边的故事，跟发生在金智英身边的故事作为对照。
1. 因为是女孩
金智英的妈妈在生了两个女儿之后，迎来了第三胎。产检的时候妈妈发现是女儿，晚上熄灯后问爸爸万一是女儿他会怎么办。母亲内心还是存有一丝期待，希望父亲可以对她说男女不要紧。但是父亲一言不发。于是母亲继续追问。结果父亲翻过身，面向墙壁躺着，答道：
“少乌鸦嘴了，别净说些触霉头的话，快睡吧。”
之后妈妈就悄悄去医院动手术放弃了这个胎儿。
因为是女孩，所以连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机会都没有。
作为80后，我从小就知道自己家和别人家不一样，我们家三姐妹。在农村很容易被人看不起，别人都觉得“你家绝后了”。其实我也曾经有过一个弟弟，出生后夭折了。丽君小我三岁就是因为这中间还有过一个弟弟。
妹妹丽君出生后就检查出先天性心脏病，周围人都劝我爸妈把她送走。妹妹亚君算超生，即便如此，伯父还是鼓励我爸妈继续生，认为至少要有一个男孩。因为我爸妈在外地的缘故，超生导致爷爷（我爸的养父）进了监狱，罚款按照关在监狱的天数不断增加，70多天后，我妈决定放弃，让老人在监狱里待着算是怎么回事呢？于是回到了福建。
丽君没有被送走的其中一个原因大概是我爸年少被送走，养父没有结婚。他年少的时候没有亲生父母在身边吃过很多苦。
但是当我当了妈妈后，看到书中这个片段，想起我们家的事情。有了新的发现：我妈在六年里怀孕四次、生了四个娃。在那个物质短缺的年代，这样的经历对身体是多大的伤害？这么关键的事实，在我自己成为母亲之前，竟然从来没有意识到。
我爸有四个哥哥和一个妹妹（只有他被送走），我妈姐弟六人，所有亲戚中，每家都有男孩。有三家因为计划生育各有一个男孩。我们家的确是个例外。在福建，至少在我们家附近，那个年代农村里没有男孩的绝对是少数，是异类。
初中有两个好朋友，都是男生，他们俩在家里都是排行最小的那个。每个人分别有三四个姐姐，两个人都各有一个姐姐被送走。其中一个男生，三个姐姐都读了幼师，女孩子读大学干什么呢？读个幼师早点出来挣钱最好不过了。
2. “帮”你做家务
虽然真正在煮饭、烧炕、铺棉被的人，都不是奶奶的宝贝儿子，而是她的媳妇——金智英的母亲吴美淑女士，奶奶却总是当着大家的面如此夸赞自己的儿子。
养了个好儿子，所以有人“伺候”吴美淑这个婆婆。
金智英对她的丈夫说：
能不能不要再说“帮”我了？帮我做家务，帮我带小孩，帮我找工作，这难道不是你的家、你的事、你的孩子吗？再说，要是我去工作，赚来的钱难道都只花在我身上吗？干吗说得好像是发善心帮别人做事一样？
王同学也曾经说过：I will help you. 直接被我怼了回去。所以对这个片段印象尤其深刻。
一个小家庭里的一对夫妻，很少会有女主人对男主人说“帮你做家务”，但是，男的要是做了点家务，就成了天大的事情。好友说，她的婆婆看到儿子做家务，觉得媳妇真幸福：“我们那个年代，男人都是不做家务的。”
我对外公的印象一直都是“很勤劳”。他早出晚归，几乎都在地里。外婆在家里包揽了所有的家务，几乎都被我忽略了。我爸也不是不会做饭，他做的菜很好吃。但是只要我妈在家，做饭做菜就跟他没啥关系，更不要说洗碗了。家务默认属于女性。
在云南的时候，我听公公抱怨过婆婆没有把家里收拾好。私底下我问王同学：那他为什么不能自己做呢？小姑子要在家里宴客，提前几天开始打扫卫生，生怕被自己的父亲挑剔。家里卫生没做好，被挑剔的是女主人。男主人是不会有什么愧疚之心的，毕竟大家默认不是他的责任是吗？
3. 标语和政策
小时候村庄里的墙上刷了各种各样的标语。在做真实语料图片项目的时候，曾经想过把这些整理出来。后来没有行动，怕不好找。
我记得的标语包括：生男生女一样好，女儿也是传后人。
为什么要强调“女儿也是”？”生男生女一样好，男孩也是传后人“，听起来什么感觉？
口号是这么喊的，事实上大家都知道不是这样。但是政策上呢？如果男女平等，生男生女真的一样好，为什么农村里生了一个男孩就不能再生，而生了个女儿，可以再生一胎？这是不是在告诉我们：在农村里，一个男孩够了，但是一个女孩是不够的，所以可以再生一个。这暗示了什么？这种政策导致多少人继第一胎是女儿之后，第二胎一旦发现是女儿就被堕掉了？
政策没有选择去纠正男女不平等的现实，跟做决定的多是男性有没有联系？
4. 被看见和被忽略的
表面上看，智英的奶奶压迫智英妈妈。但是智英奶奶本身也是男权社会的受害者。
前不久，结婚多年的好朋友告诉我，在她结婚前，她妈妈让她借一笔钱给她的哥哥。那笔钱大致相当于她一年的薪水。她借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从此再也没有人提过这件事，无论是她妈妈还是哥哥。可是，你能怪她妈妈么？
我们常常会看到人们在叙述事情的时候说“婆媳矛盾”。问题是，夹在婆媳中间作为儿子、作为丈夫的男性哪里去了？如果不是他，也就没有婆媳关系的存在，就更不会有婆媳矛盾。这样关键的人物怎么就在叙述中消失了？类似的还有“小三”。总是各种妻子打“小三”的视频在微博上转，犯错的男人呢？
5. 双重标准
今年奥斯卡最佳女配角颁给了《婚姻故事》里饰演一名律师的劳拉邓恩。（你看，如果不是前面说明了是最佳女配角，我就必须强调是女律师才行，不然大家都会默认是男的。）电影里，她饰演的律师帮女主角演练怎么回答调查人员的提问，女主角实话实话，说自己有时候喝酒，有时候觉得孩子挺混蛋的，然后就被叫停了，女律师说了这样一段话：
我们可以接受不完美的父亲，但是，承认吧，“好爸爸”这个概念是三十年前才发明的，之前都认为爸爸应该静静地、不在家、靠不住、又自私，虽然现代人希望父亲有所改变，但我们基本上是全盘接受。就算他们犯错，我们还是爱。但是民众无法接受母亲犯同样的错，无论是结构上（社会期待）还是精神上。作为母亲，你做人的标准永远要比男人高一个层级才合格。
女性在家庭、育儿上投入的是实实在在的精力、时间。如果女性不愿意投入，又没有办法外包的话，那谁投入，家里的男性会愿意吗？他有意愿、有行动吗？多半是都没有的，那得牺牲他自己的利益。做了一点点家务就觉得自己“帮”了多大的忙了。说实话，就像女律师说的，男性参与育儿、参与家务劳动也不过是过去三十年来的新风尚，漫长的人类历史里，家务和育儿都是女性的责任。
6. 不被理解的“愤怒”
丽君初中时接受过校友资助，所以读研究生开始也就通过腾讯公益帮助贫困学生，都是挑女孩帮。她老公不理解，说：男孩也需要帮助。在我得知“春蕾计划”的捐助被挪用之后，我也特别愤怒，王同学一开始特别不理解。其中一个疑问是：“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我想，大概是因为我们身边从小就有因为性别是女性最后连出生机会都没有、或者出生了就被送走的女孩。因为我们成长过程中有很多女孩因为家里的缘故，弟弟或哥哥要上学，最后只好辍学去打工。金智英的妈妈不就是这样么？此外，还有女性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暂时放弃了自己的工作回到家庭被迫成了家庭主妇。她们过得并不快乐。
女性在成长的过程中能看见这些事情，但是很多男性真的看不见。就像我在成为母亲前，也从没有想过我妈妈在六年里怀孕四次这个事实（以及它意味着什么）。因为在这之前，我不知道怀孕意味着什么。就像现在很多男性不知道女性在家里当全职主妇意味着什么一样。
7. 谈谈“书”的作用
除了《82年生的金智英》，去年我还看了一些相关的书，包括丽君在《在成为一名女性主义者的路上》列出来的日本学者上野千鹤子的《厌女》、日本记者伊藤诗织的《黑箱》。我还重读了波伏娃的《第二性》，多年之后重读这本书发现原来有好多东西我在大学第一次读的时候根本就没有读懂。最近在看的《被建构的女性：当代社会性别理论》。还有一些我以后有机会再慢慢列出来。
有两类书在理解女性主义上对我的帮助很大。一类是文学作品。龙应台曾经在一个演讲中讲到文学的作用，我很赞同。她认为文学的作用是“使看不见的东西被看见”。《金智英》这本书就是最好的例子。
另一类的是理论相关的书籍。前面提到的多数属于这一类。理论帮助我去理解一些现象。简单说一个。
Bartky (1990) 提出了性客体化(sexual objectification)的概念，指女性的身体、身体部分或性功能脱离了她本人, 沦为纯粹的工具或被视为能够代表女性个体本身。即当被性客体化，女性会被视为身体，而其身体存在的价值仅仅是为了取悦他人和供他人使用。
我会注意到女性在成长的过程中她并不被当作她自己来对待，而是“女儿、未来的妻子、未来的母亲”，不同的角色都有相应的标准。举个例子，连“春蕾计划”这种帮助女童的项目宣传稿里都在强调“女童是未来的母亲”。今年三月八日杜蕾斯官方微博发的海报就是这样一个提醒：
这本书我和身边十来位好友分别讨论过。有一个好友也写了一篇。顺便放在这里：《你有感觉到金智英吗》。
文章开头说，书是王同学提到，我才找来看的。但是我确定，到目前为止他既没看过书、也没看过电影。我推荐每个人都去看一看，书或者电影都可以，去看见那些占世界一半人口的女性所经历的，但是你却不一定曾注意到、看见过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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