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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夏妮: 舞会·去南方 | 新力量

2017-02-16 青年作家杂志社


【新力量】

舞会·去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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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夏妮


朱夏妮, 2000年5月生于乌鲁木齐;在广州初中毕业;现就读 于美国威斯康星州高中;10岁开始发表诗歌;作品见于《诗刊》《创世纪》《花 城》等刊;出版有诗集《初二七班》,小说《初三七班》等。


舞 会




乔伊今天看上去很帅,他穿着黑色的西装,虽然黑色的裤子对于他的腿的长度来说有点太长了,裤脚拖在地上。他在学校旁边的披萨店坐着的时候就一直踩着他的裤脚。

白鱼湾镇的天已经开始暗下来了。他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黑色大理石的桌子光滑,白炽灯光被桌面反射。他双手放在桌子上握着手机在低头看,金色的毛绒大卷发看上去有点硬,鼻子两边和额头上起了几个痘痘。在他很白的脸上显得有点粉。他看着手机,一边开始歪着头咬他右手的食指甲,眼镜很低地架在鼻梁上。我有强迫症,有点想帮他推上去一点。今天是学校每年一次的女生邀请男生的舞会,晚餐后我和乔伊要去学校的饭堂跳舞。

我约乔伊是在一周前,2 月5日,周四,我记得清清楚楚,就是在学校的饭堂,12点05分左右的时候。我在安妮的怂恿下,拖着脚走到另外一张桌子,他的桌子。

我平时吃饭和安妮坐在一起,还有其他几个女生。安妮不像其他中国学生,她不和中国学生挤在一起坐,而是和我们这些本地学生一起坐,开学初期的几天她好像没有去饭堂。有一次,我看到她小心地拿着她的黑色饭盒袋进了厕所,直到午饭结束才出来。我们这桌子的女生讲的笑话她总是跟着笑得挺大声,有点僵硬的笑。她为了听清我们在讲什么,总是只坐半个椅子,挺直了腰,身子向前倾着。她有时会望一眼饭堂那头角落的三张中国学生的桌子。安妮和我的储物柜挨着,因为我们的姓都是Z开头。我跟她说以后我们都嫁一个A姓的人,这样就可以改姓,不再排在最后了。我不喜欢在众人面前讲话,而且我戴着牙箍说话总是让人很难听清。刚认识安妮的时候她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只是在我说完话之后笑一下。不过一开始我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她有些口音。安妮过一两分钟就把黑色长发全拨到背后,再过一分钟就把头发分两边放到肩膀前。就这样一直循环着弄头发。我吃完了炸薯条,安妮吃完了她带的三明治和酸奶。

乔伊身子前倾在听人说话。没打招呼,我问了他一句,“呃,你想跟我去舞会吗?”我说得挺小声,但是他听到了。他说:“好。”当时我简直高兴死了,但是还要装作冷静的样子说,好,那到时再商量舞会前吃饭的问题吧。从那天之后,每天睡觉前我就想着,激动得睡不着。我整个一个星期都在等着他的消息。他问我要不要他帮我把舞会的票买了,我有点不好意思让他买,但我还是说“好”,就像他当时答应我去舞会一样。说了我就后悔了,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我一直盼着他的短信,写作业的时候隔两分钟就看一次手机。他问我想不想舞会前到学校旁边一家披萨店吃饭,我说:“好。”约好六点吃饭。

昨天,也就是周四的晚上,舞会的前一天,我作业多得要死,做到十二点过。我爸在一楼客厅对着正在播放橄榄球比赛的电视机大声吼叫、跺脚。二楼书房的木地板好像跟着抖了几下。我写完数学几何题之后,他检查了一遍,让我把错的题擦掉重新再写。弄完后已经凌晨一点过了,我爸妈已经睡了。我打开小提琴盒,拿出琴,安上琴托,把弓上紧。我只想拉一会儿琴,把没法向别人说的话跟我的琴说。快两点的时候我决定去睡觉。去卫生间时,我瞥了一眼我哥的房间。他在复活节大学放假就可以回家了。

他的房间阴冷,墙上贴的橄榄球明星的大头海报看得我笑。我走过时地板咯吱地响,我们家的房子有一百多年了。安妮给我讲过一些中国古代的鬼故事,她说她看完就睡不着觉,但我觉得那些鬼故事都很荒谬搞笑。洗澡的时候我闭着眼睛,周围很黑,我总觉得好像谁在看着我。我想到乔伊戴眼镜的笑和他毛茸茸的金色头发我就不那么害怕了。之前,我跟安妮说了这天晚上我肯定睡不着,但其实我一躺下就睡着了。

反倒是今天上午第四节课,世界文化考试的时候我根本没办法集中精力,老想着晚上舞会的事,我觉得这次恐怕考不到满分了。下午一放学我妈就给我涂了上周末专门买的淡粉色指甲油,我妈说双手放在桌上不能动。我就那样呆着不动地等了15分钟,脑子一直在想舞会之前跟乔伊吃晚饭时我该怎么办。我妈又帮我画眼睛画嘴巴。我从来不化妆,偶尔化一次也会不记得我化了妆,就在脸上挠痒揉眼睛,弄得脸上乱七八糟。5点半走之前我专门检查了一下我的牙箍上有没有粘什么东西。

差5分钟6点钟。我和我爸妈到披萨店的时候,乔伊和他爸妈已经在那里了。我爸让我们站在一起照相,折腾了半天也没照好,有点尴尬。我努力地露出牙齿笑,脸部肌肉有点酸。我爸妈和他爸妈终于走了。

 



我和乔伊坐在那里,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我不知道说什么。服务员来问我们吃什么、喝什么,我说香肠披萨、柠檬汁,他说蘑菇披萨、雪碧、然后我们又不说话了。我看着别的桌子,在我的左边有一家人的披萨刚上来,正把餐巾铺到腿上准备吃饭。那个坐得靠近披萨的人,看上去年纪像是那个家的父亲,在分披萨。我的右边是马路,天更黑了,车像往常一样流动,没几个行人。我从玻璃的倒影看到自己,偷看了一眼乔伊,他一直盯着他的刀叉在喝雪碧。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每次他在的时候我就大脑空白。

“你平时喜欢听什么歌?”他说话了。

“呃……”“呃……”“呃……”我呃了差不多3分钟,有可能更长。

“我也不知道。”我最后说。

他不说话了。

披萨上来了,我们开始吃,还是不说话。

“你什么时候开始拉小提琴的?”他说话了。

“呃……6岁的时候。”

“哦。挺早的。”

“嗯。”

又不说话了,我真的不知道要说什么。我盯着我的披萨专心地吃,装出吃得很忙所以没法说话的样子。

他已经吃得只剩下两角了。

 “你当时为什么选择读这个高中啊?”他终于说话了。

“呃……”

“呃……”

“呃……”

我“呃”到他把那两角披萨都吃完了。

“我其实也不知道,我觉得挺喜欢的。”

“因为我哥以前上过,所以我挺喜欢的。”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接下来我又假装专心地吃。

乔伊吃完了,就只好喝他已经剩底的雪碧。我不敢直接盯着他看,就装作往左边看,然后用余光瞥他一眼,我猜他应该也是在拖慢速度。

我觉得现在应该开始吃快一点,这样他也不用那么尴尬。我吃饭一向很慢,牙箍让我嚼不快,我今天吃饭前还忘记把那个橡胶圈给去掉,希望它不要突然断掉,不然就更尴尬了。

我又不好意思说话,怕牙箍上粘着什么菜叶子或者肉丝。

“呃……我去一下厕所。”我说。急忙起身,起身的时候大腿撞了一下餐桌,我的刀叉晃了一下,好像他的雪碧也晃了一下。

“好。”

“安妮,我现在真的要尴尬死,根本没话说,我要怎么活着度过接下来的舞会?!”我给安妮发了一条短信。我觉得她短时间应该不会回我。

我对着镜子检查了一下我的牙箍,倒没有粘上什么东西,正想洗一下脸稳一稳情绪,突然想起我还化了妆。我的脸看上去很苍白,现在还是冬天,等夏天到了我就去把身上晒黑一点。安妮一开始很吃惊我希望自己晒黑一点,她总是为自己比别的亚洲人的皮肤稍微黑了一点而自卑。


 


我回到我们的桌子,看到他正在玩手机。他看到我回来了就收起来了,对着我点一下头,笑了一下。

我没回应,不知道要怎么回应,只好低头专心继续吃。

吃完了最后一口,我突然想到付钱的问题,我从来没有和除了爸妈及我哥以外的人到一个这样坐着付钱的餐厅吃过饭。到底是我们平分还是他付或者我付,他已经付了我们两个的舞会门票了,让他再付不太好。

服务员来了,把一个黑色皮夹子本子放到桌上就走了。我不能表现得我不会付钱一样,特别是在他面前。

“我付吧?”他说。

“呃……好。”我大脑没动就说。

“哦,不,不是,其实我们最好分开付,你已经付了门票了。”我赶紧加上。

“那好吧,听你的。”

我看那小票上一共31美元,那一个人付多少,15.5?我赶紧掏钱包,手有点抖。我钱包里没有那五十美分。

“呃……我没有五十美分。”我说。

“没关系,我帮你付了好了。”

他用的是信用卡。他把卡塞进皮夹子,我也把15美元塞进皮夹子。他在一张小票上签字,我不知道我要不要签,应该不用,现金付款应该不用。那万一要签呢?好像我们还要给小费,那小费是给多少?我要不要问他呢。如果问了,他就觉得我连小费给多少都不知道,我不问那我不给的话更不好。

“呃……我们给多少小费呢?”

“一般来说是百分之三。”他说。

那31乘0.03是多少?我得用我的手机算一下,我不擅长心算。

当我拿手机算出来的时候他早就在那个单子上写好数字了。

服务员来了,拿走皮夹子,然后又回来,把信用卡还给他。他的信用卡是蓝色的。我想我将来要是我妈让我用信用卡了,我也要一个蓝色的。

“怎么样,你们吃得开心吗?”服务员笑着问。

“挺好的,谢谢。”他说完,也笑了一下。

然后我的手机震了一下,我妈已经在门口等着送我们去学校了。

“呃……我妈已经到了。”

“好,我们走吧。”


 


“怎么样,那家餐厅的饭好吃么?”我妈说。

我妈的金色短发总是很软,唯一让我觉得骄傲的是遗传了我妈的金发。她握着方向盘的手背苍白,有些灰色斑点。

“挺好的。”我说。

我坐在前座,我一般都坐那儿。他一个人坐在后座,我瞥了一眼他在玩手机。我应该和他一起坐在后座的。我拿出手机,安妮回复我了:“没事,尼蔻,尴尬正常,你尽量找话题,比如问问他关于乐器的一些东西。吃完了吗?”

她把“尴尬”拼错了。一般情况下我就会趁机嘲笑一下她,但现在顾不上了。

“吃完了,他问了我几句话,我都想了半天才说,真的不知道说什么。马上就到学校了!!”我回复。

从餐馆到我们学校会经过密歇根湖。夜色下的蓝色湖面稠得已经变成放久了的指甲油。

我们进学校后,他把一张粉色的门票给我。我们交了门票就进了饭堂。饭堂里的桌子椅子已经被推到一边,整个饭堂都是黑的,荧光灯还有扫射的那种灯乱晃。在饭堂的一角,学校请来的DJ 在播放很有激情的电音曲。人都在乱跳,有几个长头发女生像狮子甩头一样甩着头发,分不清谁是谁。我僵硬地站着,手有点抖。

我们谁也没说话。我只想离开这,期望着他能跟我说什么来打破这个尴尬气氛。

“你不介意我去找我的朋友吧?”他总算说话了!

“当然不。”我只好这样回答。他跟我站在一起也是尴尬,他去找他的朋友让我也松口气。他就走进人挤的地方,找他的朋友去了。

我在人群中心的外围,黑乎乎的周围让我感觉好一点,没人能看到我。我还是再去一下厕所吧。

我出了饭堂,走上二楼。我推门进厕所,里面有两个女生在对着镜子化妆。我用余光看了一下她们,没有向镜子看一眼就赶紧躲进一个厕所格挡,锁上门,这样感觉好多了,这样感觉很安全。

我看到安妮回复我的上一条短信了:“加油,好运!”

看到她的短信感觉有些安慰。但她就说了两个词,好像敷衍我似的。安妮每次给我出主意的时候都好像很有经验,但其实轮到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办吧。

“我现在在二楼厕所,我们当时进了餐厅之后他就问我‘你不介意我去找我的朋友吧?’我说‘当然不’,不然我能说什么?他走又不甘心,他在这又不知道说什么,那他不会整个舞会都跟他朋友在一起吧?”

我坐在马桶上等信息。

“这样也正常,他不可能整场舞会时时刻刻都跟你在一起,你在厕所休息休息就再去饭堂,等会儿估计要一起跳舞,你别让他找不到你。”

我坐在马桶上休息,想睡一会儿觉。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我用脚踢了冲水开关,假装我上了厕所。然后出来,打肥皂洗手,因为我已经都冲水了,没理由不继续装下去。

我回到餐厅,现在还是在播一个很快的歌,应该挺流行的,之前听过,但我不熟悉流行歌。我在人群外围又站了一会儿,别扭地晃了晃,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能那么自然地跳舞。我想知道乔伊在哪,但是我没找到。我挤到人群里面,这样好像感觉更安全一点,我真希望安妮也能来这个舞会。我闻到各种香水味和汗味,闻上去挺安全。

现在,音乐突然变成一首很慢的抒情歌。灯光都变得缓慢,粉色。朋友都分开了,开始变成一对对地跳舞。

 

我正准备再去厕所躲一会儿的时候,乔伊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你愿意跟我跳一支舞吗?”他说。

“当然。”

我手搭在他肩膀上,总觉得别扭。我扭过头看看别人是怎么跳的。别人跳舞看上去挺正常的。我不敢看他,就闭上眼睛,我不知道他是在看我还是在看着别的地方或者也是闭着眼睛。

我闭着眼睛,感觉有点晕,然后我踩到了他光滑的皮鞋,我的脚蹭着他的皮鞋又滑到了地上,我们俩都绊了一下。我睁开眼睛说,“不好意思。”

“没关系。”

我继续闭上眼睛,我感觉那首歌好长,然后我的左脚鞋边踩到了我自己的右脚。

歌曲完了,又开始播放快歌。他松开我,点头笑了一下,“你不介意我再回到我朋友那里去吧?”

“当然不。”一个机械的回答。

我站在人群外围,看到一个中国男生穿着一件很宽大的白色T恤开始跳舞。他沉醉地把自己都跳进去了,好像他跳得很专业,比周围那些乱扭的好多了。接着一群学生都围过来,包围着他看,舞会的中心突然转移到这边了,我看到乔伊也凑过来看了。

一个高个子的金色头发男生被人群推到中心,让他跳舞,那个圈好像变成了比舞台。那个金发男生扭捏地晃了几下就回到人群里去了,那个中国男生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一样忘我地跳。他的白色衬衫都湿透了,露出了肉。

不断有学生被推到中间,都随便跳了跳然后又回到人群中。那个中国学生好像无限循环地跳,别人喊他他也不理。

几个大个子的本地学生商量好了似地冲到中间,把他硬扛了起来,好像扔出那个人群中心一样,他们把他抬到角落然后放下并笑着。人群中心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那个中国学生不再跳了,坐到那边的椅子上喝水。


我妈发短信说她已经在校门口接我了。两个小时的舞会结束了,我去衣物柜拿走我的外套,离开了饭堂。我回头看了看,想跟乔伊说再见,他在跟高二的一个学姐聊天,笑得好像挺开心。

我站在走廊等,他们停下来了,我走上前。

“我得走了,今天晚上很开心跟你一起来舞会。再见。”

“好,谢谢,我也很开心。再见。”

推开学校的大玻璃门,外面的冷风突然浸没我。我看到了我妈的车灯,感觉有点安慰。我系上安全带,安妮来短信了:“怎么样?”

“我推荐你听一首歌叫‘梦’,里面有一句话是:‘我们都生活在一个梦里,生活不是想的那样,一切都是乱七八糟’。”



去南方



今天是 4月5日,周日,复活节。一周春假的第一天,我们在去往南方的大巴上。学校组织的是民权运动的旅游,去马丁路德金组织民权运动的几个重要城市。我报名时要写为什么想去,当时想了很久,随便找了些理由。

现在是9点48分,我们刚上大巴。我是第二个被点名叫上大巴的,第一个是蕊卡,她高三。我认识她,但在之前没有怎么说过话。她给我之前的唯一印象就是喜欢在社交网站上说脏话。她的眉毛又黑又粗,画着很浓的黑眼线,脸煞白,头发很卷,毛茸茸的。她之前说好了到时候在宾馆和我一个房间,因为其他大部分学生都是高四的,她不熟。

我跟在她后面,她走到靠后的位置,在靠窗的位置上坐下。我坐到她旁边,把带来的枕头和毛毯放在后面的座位上,怕到半夜想躺着睡。

其他学生陆续抱着枕头和毛毯上来了。大部分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有两个是其他学校的。

车开动了,慢慢驶出我们学校的停车坪。黑夜中的路灯在晃,我突然有种不舍得离开爸妈的感觉,但想想无论是去美国的南方还是北方,和我爸妈隔着的都是一样远的太平洋。我喜欢长途车,就想一直这样行驶在黑夜里,黑夜给我一种安全感。

坐在蕊卡旁边我不知道说什么。她在玩手机,无聊地翻着手机屏幕,屏幕上有一个看上去头发有些长、脸上有痘的男生。

“哈哈,这是谁呀?”我摆出一副有些八卦的表情。

“我男友。”

“他哪个学校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他那学校叫什么,离这儿不远。”

“哦,他几年级?”

“十二。”

“哦,你啥时候认识他的?” 我只好不感兴趣也要装着感兴趣地问下去。

“两个月前,网上认识的。下下周舞会我跟他去,我给你看照片。” 她打开手机相册。

“真的?你裙子选好了么?” 没想到她这么开朗。

“还没有,我打算等我们周五到亚特兰大购物时再买,这样就没人跟我撞裙子了。” 这个白鱼湾镇只有一个大点的卖衣服的地方。

然后我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明天的计划是什么?”

“我们去孟菲斯,田纳西州,去马丁路德金被枪杀的宾馆博物馆。”

快到23点的时候,我已经瞌睡了。我有点想到后面我留的座位去躺着,但又有点不好意思直接离开。蕊卡也带着耳机睡着了。我就直接悄悄到后面睡了。腿放不下,只好伸到走廊上。坐在隔着走廊的是另一所学校的中国女生,她在开着夜灯写作业。我发现她长得有点像我初中的英语班主任。

坐在她后面的是一个长得有点帅的男生,也是他们学校的。

半夜,车停了,让我们去上厕所。太黑,我让蕊卡陪我去。她说现在我们在伊利诺伊州。很长的一个州,走了6个小时还没有走出去。

天刚亮时,车停在一家快餐汉堡店。我每次都对点餐很紧张。我不戴眼镜看不太清菜单,就算看到自己想点的,不会发音也是很尴尬。

点餐后,我看到周围坐的除了我们这一行外,大部分是黑人。我们吃完后,出门时听到一个不认识的老人说:“祝你们有好的一天。”

从汉堡店出来后,蕊卡说:“他是神经病吧,我们都不认识他,田纳西人真奇怪。”


 


到了那博物馆,外面空气潮湿闷热。

那是个双层楼的建筑,二楼阳台挂了一个花圈。我们围在马丁路德金受害的那个房间,隔着玻璃看。鼻头贴到玻璃上,呼出的气把玻璃染白了。床上歪着放了一张报纸,两个咖啡杯摆在窗前,一杯比另一杯里的咖啡多一点,灰尘飘在表面,他死的那天穿的外套搭在椅子上。 之后,我们又去马路对面的一栋房子,那是那个杀手当时射杀马丁路德金的地方。他是从那个厕所窗户瞄准的,给我印象较深的是,都是隔着玻璃看到有点脏的变黄的马桶。

中午,巴士把我们带到孟菲斯的市中心。下车的时候每个人都跟司机说谢谢,他一一回复说不客气,一个接一个。他有点胖,白色制服兜着肚腩,坐在驾驶座位像一块快化了的、已经没型了的奶酪。

阳光照着正午的马路,地面的热灼烧着我的鞋底,我想让这样的温度维持久一点。威斯康辛州现在穿一件长袖还有点冷。我想找一家小吃店,吃吃当地的小吃。这里的市中心和密尔沃基的市中心有点像,像广州很远的郊外刚刚建成的开发区,旧了一点,没有几个人走在路上,但旁边的蕊卡说这里真热闹。

她看到一家服装店就着急地走进去,对每件衣服和鞋子都赞叹一番。

她在大街上看到一条狗,就跑上去摸半天。那是一条很大的棕色的狗,流着口水。

她不想找我说的小吃店,拉着我走进了一家连锁快餐店,菜单上有很多辣的食物。

填饱了肚子,我们走出了那繁华的路段,来到一个湖边。有一座桥及一棵正在被风吹掉花瓣的樱花树,还有一道铁轨。我在铁轨上走,蕊卡说:“你不要命了吗?”

我还是走着。

回到繁华地段,路边有几个黑人工人在打地基。我们不知道拐到了哪条路,这里的人更多了一点。民谣音乐在大街上放着,一家家小店里面有些黑,散发着潮湿生锈的味道。我想起以前在广州小学放学后,同学都去那些卖辣条的油腻小店。我们走进一家,看到里面有卖用来扎针诅咒人的小人、印度香,还有恭喜发财的佛像。蕊卡选了一尊小铜佛像,她问我怎么样。我说还可以,但是不是天主教不主张买这种异端么。

“我他妈的不是天主教徒,我妈是。她总是跟我说,要么信天主教,要么死。那我宁愿死。”她开始一连串地骂脏话。

下午,到了我们要住的宾馆。老师念分配房间的名单。

 “安妮,蕊卡,敏悠,丁娜。503房间。”

我发现昨天晚上看到的那个很帅的男生也跟着我们一路去房间。我以为他只是同路,没想到在蕊卡拿房卡开门之后他也跟了进来。

“嗨,我是丁娜,你俩叫什么名字啊?” 他问。

“哦!啊,我叫安妮。”我还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蕊卡。”

“我是敏悠。”另外一个长得像我初中班主任、穿着红格子衬衫的中国女孩说。

没人再说话了。

我拿出电脑看我无聊时才看的皮肤画得跟荧光灯一样白的煽情发嗲做作浮夸但每集结束前都吸引你看第二集的古装剧。蕊卡在看她的手机,不停地打字。

我和蕊卡一人占了一张床。一共就两张床,老师分了四个人。丁娜和敏悠在旁边的沙发上坐着。

看了三集已经十点多了。屋子里没人说话。

敏悠已经洗完澡准备睡觉,她说她要睡沙发。蕊卡说她睡觉到处乱踢,所以她得一人睡一张床。我说我睡觉也乱踢,小时候几次睡觉时从床上滚下来。

“我们玩个游戏呗!蕊卡想个游戏。”我说。

“玩‘我从来没做过’吧。”蕊卡走到沙发旁,盘腿坐下。我也坐下。

“好!来来来。”丁娜说。我们三人围坐在敏悠躺着的沙发旁。她带着红色的大耳机,闭着眼睛。

“哎,等等!怎么玩怎么玩?”我说。

“我们快开始!”

“怎么玩啊!你得告诉我啊?”

“就是每个人都举起五个手指,每人轮流说‘我从来没有做过……’说一个你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假如谁做过就得放下一个手指,最后手指最多的赢。”

“来来来!开始。”

“额……等等。你们能不能去那边床上玩?我需要睡觉。”敏悠翻着白眼,像极了初中的班主任对那些没交作业的人的表情。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

她们一起坐到我的床上。

“我从来没有抽过烟。”我说。

蕊卡放下了她的一根手指。

“我头发从来都没有自然卷过。”丁娜这个就是针对蕊卡的。她有一头非常卷的黑色卷发。蕊卡又放下了一根手指。

“哦,对,你头发咋那么好玩,我好喜欢你的头发。”丁娜说。

“因为我她妈的是黑人混血,我爸是黑的。”她挺高兴地说。

“哦!怪不得。你只是头发像黑人罢了,你脸那么白!根本看不出。”

“我知道。我这次来就是想晒黑一点。”

“我从来没有出过美国。”这个是针对我的。

我放下一根手指。

现在大家都不熟,都说些这些基本的,说了几轮我没吃过什么我没去过哪之类的。

“我从来没有对女生产生过什么感觉。”我实在想不到别的,就说了这个,因为我觉得大家都没有。

蕊卡和丁娜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还笑了一下,然后就爆笑出来。

她俩都各放下了一个手指。

我愣了一下,但脸上没什么表现。

“你们俩不会吧,我今晚还得跟你俩中一个睡一张床呢,别吓我啊。”

“哎,不对!蕊卡你不是在和一个男的谈恋爱吗?你咋?”我又说,没控制音量。

“哈哈哈哈,放心吧。你是安全的。”蕊卡说。

“你不知道有种性取向叫双性恋吗?再说,我男友也是双性恋。”

怪不得看上去有点不对劲。

现在,话题转到这方面了。

“我从来没有亲过一个女的。” 我现在已经有他们俩的把柄了。

她们又各放下一根手指。

“啊!这不是不允许的吗?在天主教里是犯罪的啊!”我说。

“我他妈又不是天主教徒,我管那么多干什么。”

“我也不是。”丁娜说。

“你们爸妈知道你们是……?”

“不知道,猜都猜得出。”丁娜说。

丁娜说她要跟她年级一个女生去毕业舞会。她给我们看了她约那个女生去舞会的照片。她的双手上还有那个女生手上用红色颜料分别涂着的四个字母:PROM(舞会)。

丁娜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上面自己画的一个红色问号。她坐在床上不停地跟我们讲她以前谈过的女生怎么追她烦她被她甩了。声音有点大。

敏悠在那头的沙发上起来了。穿着一次性拖鞋,慢慢走向我们,一直走到我们的床边才停下,然后用单眼皮的眼睛瞪着我们。

“你们给我闭嘴!我要睡觉。”她说得很慢,咬着牙。然后转身把灯闭了。

我们愣在那儿,不敢说一句话。

我和蕊卡赶紧躺到床上装作睡觉。丁娜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我把自己缩到床的另一头,尽量离蕊卡稍微远一点。

 



旅游车里的空气感觉很熟悉。

蕊卡说我们现在准备去参观一个有关非洲奴隶运往美国的博物馆。那是在一个依旧像1960年代的老街区,太阳把路上的马路照白了。

大巴在一栋有点旧的三层楼房前停下。楼房的外墙发黑,长了苔藓。大巴停下,我们准备起身下车,但老师让我们坐下。

“你们……给我听好了!不许拿手机,不许拍照,不许摄像,你们这群东西给我滚下车!”一个声音沙哑的黑人老头穿着白色的T恤,手乱挥着,冲我们的巴士大声喊道。

我们互相看了看,安静地排队下车,路过司机座位的时候没人说谢谢。

“下来下来,动作快一点!男性站右边,女性站左边。从高到矮一字排开!”他用手指着我们。我听着有点怪,也有点生气,这算是性别歧视。

丁娜站在我旁边。

“你这个东西,滚到这边来!你个男的站在左边干什么!”他朝我们这边吼道。

敏悠走上前去,自己捏着自己的手。她以为他在说她,她没听清他刚才具体说了什么,很浓的南方口音听上去像在说唱。

“不是你!不会听吗?耳朵有问题是不是?”他朝她吼完之后又对她笑了一下,拍了拍她肩膀。

“全部转过身,背对墙,把手背到后面。”

他从右走到左,检查了一遍。

“转过来!拿出双手,手掌向上,再手掌向下。张开嘴伸出舌头!我要看看你们有没有病。”他检查了每个人,这时候我才发现他原来是在演戏。

我们排队进入那栋老楼,男性走在前面。我们进入一个很黑的屋子,两边都是非洲传统的壁画和雕塑。

“现在你们来到了一片新的土地,你们的船已经走了,你们再也不可能回到你们的故乡了,没有回路。从今往后,你们就是奴隶了。”他在黑暗中说。

我们又来到一间黑屋子,里面有个木船,有几排座位。

“男性可以坐在这个船上,女性站着。”他说。

屏幕上的大海是狂风暴雨,还有生病的人的呻吟声。

我的脚站得有点累了,所以两只脚换着支撑。

我们现在要低头弯下腰,蹲着钻过一个洞。

我们来到另外一间屋子,那里散发着潮湿的味道。我看到一个牌子上写着“奴隶市场”。

“现在我们在奴隶市场,你们都是等待出售的奴隶,现在我要挑几个比较壮的。”

他从左走到右,点了几个比较高的男生,其中包括这次旅途中唯一一个黑白混血的男生。他走到女生那边的时候点了丁娜和敏悠,还有两个有点胖的双胞胎姐妹。我没有被选上,有点失落,但不知道选上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把那些强壮的奴隶带到一个小房间。我们站在房外,听到里面有几声很响的撞击声,还有几声尖叫。我和蕊卡互相看了看。我驼着背,有点直不起腰。有谁在黑暗中笑,旁边一个头发剃光的准备当修女的黑人老师用眼镜下面很圆的大眼珠瞪着笑声来源的方向。

“有什么好笑的!”

他出来了。

“你们这群不中用的弱奴,跟我过来。”

我们跟在他后面,脚步放轻。他绕到另外一个房间,我看到两个男同学被吊在绳子上,其中包括那个黑白混血的男生,其他的躺在地上。我想找找丁娜,但没有找到。

“这就是那些想逃跑的奴隶的下场。你们看到了吗?最好给我有点自知之明。”

参观结束了,那个穿白色T恤的人已经喊得满头流汗。我们出了这栋发霉的老楼,阳光突然把我的眼睛弄瞎了几秒。还是依旧干燥得要裂缝的热空气,我看到大巴车已经在门口等着。司机还是像一摊融化了一半的香草味冰淇淋,堆在驾驶座上,双眼盯着手机屏幕,在笑着什么。




摘自《青年作家》2017.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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