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约热:南山寺香客 | 锐小说
李约热
小说家。1967年8月生,壮族,广西都安县人。著有长篇小说《我是恶人》《侬城逸事》。小说曾获《小说选刊》2003—2006优秀小说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民族文学》2015年度小说奖;中篇小说《一团金子》曾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08中国小说排行榜”。现居南宁。
南山寺香客
文 /李约热
01
闷热、潮湿,很多物品都在滴水。李大为坐在潮湿的沙发上,有刚刚从水中钻出来的感觉。镜子也在滴水,他瞟了一眼镜中的自己:一个湿漉漉的人。不知道摸骨师的屋子为什么会有一面镜子,摸骨师是个瞎子,平时根本用不着镜子,难到他是想提醒前来找他“指路”的人,看清自己的惨淡吗?
“驱逐之年”,李大为脑子里闪过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句子,这趟旅行,太像逃亡了,无头苍蝇一样,毫无目的,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小时候在邕江边,李大为和伙伴们在水中玩找人的游戏,口令之后,他们跳入江中,乱潜一气。李大为现在就是这样的感觉——是差不多要溺水的感觉。
每年总有一些时候,他得靠这种不停地出行来排解即将溺水的状态,这是多年积累下来的“病”。在很多次的“逃亡”中,那几个年轻人的嘲讽经常在耳边响起,像咒语一样。他们是他学生那一辈,在南湖公园,那伙人在他身后大声地聊天,“我们要好好干,要不然像前面这个大叔那样,还不如不活呢。”他妈的,我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他们了,难到从走路的姿势,就看得出一个人的丧气。他停下来,转身面对他们,没想到他们根本不回避他,依然大声地说:“这样的大叔,我想不出来他对社会有什么贡献,污染源,绝对的污染源。”这几乎就是人身攻击了。李大为的心脏狂跳,“年轻人,你们怎么可以这样说话。”他的口气有些颤抖。“你还别不承认,你有什么出息?你对国家有什么贡献,你在单位肯定是地位最低下的,谁都瞧不起你,家里一大堆事情,哪一件你都摆不平。你说是不是这样?”真是奇了怪了,小年轻想都没想就戳中他的痛处,大学学报编辑,一个所谓的日本文学研究专家,一年几篇论文、几场日本文学研讨会、几场讲座、平时给别人的论文修改错别字等等,就是他工作的全部。单位有没有人瞧不起他,他不关心,和妻子离婚,为财产及儿子的抚养问题,撕得你死我活,最后落荒而逃,这倒是真的。“加油啊大叔,不要一脸的丧气样子。”几个人一起喊。李大为被激怒了,他五官变形,走到他们面前,扯住其中一个人的衣服:“你是不是很屌啊,你敢不敢跟我一对一?”他学会了网上粗鄙的言辞。李大为觉得自己的八十年代又回来了,对不讲道理的人,武力是最便捷最有效的解决问题的办法。读大学的时候,他练散打,得过学校的散打冠军,当年可是没人敢惹。想想也是很悲凉,散打冠军,一个八十年代的名头,一个落满灰尘的名头,现在不得不拿出来,给自己壮胆。他觉得自己还行。这下他就上当了,这几个小年轻还巴不得闹出点事情,他们在南湖边转了好久,至少挑衅不下十人,都没人理睬,到李大为这里,终于成功。“好啊,我现在又崇拜你了,大叔。你先放开他,我来跟你打。”另一个小年轻掰开李大为的手,头几乎贴在李大为的脸上,浓烈的酒肉之气喷了李大为一脸,李大为一阵恶心,肚子突然翻江倒海,他忘了自己有胃病。很奇怪的胃病,只要闻到浓烈的气味,他都会恶心到呕吐。他捂着肚子,移步到一棵榕树下面,头抵在树干上,干呕起来。小年轻们放声大笑。“我说得对吧,污染源,绝对的污染源,这棵榕树如果枯死,就要怪你了,大叔。”之后他们笑着离开。
摸骨师干瘦,头老是半仰着,眼珠全是白的,也不晓得用一副墨镜来遮盖,看起来有点吓人。他家在小巷的尽头,门前一水的石板路,潮湿得很,在来的路上,李大为脚底滑了两次,差点跌倒。这样的巷子,跟摸骨这门古老的职业倒是很搭,潮湿破落悠远,很符合李大为的心境。摸骨师先是摸到饮水机跟前,从底座抽出一个纸杯,接水,然后走过来递给李大为,李大为说了声谢谢,那杯水只在他手中停留一秒,就被他放在茶几上。摸骨师绕到他身后,开始工作。他的双手搭在李大为的头上,像牧师给信徒摸顶,只不过牧师单手,他双手。李大为头皮发凉。当他觉得头皮由凉变暖的时候,摸骨师已将他的头细细摸了一遍。李大为觉得摸骨师像个打太极球的高人,一个球在他手中起起落落,出神入化。自己的头颅,就是摸骨师手中的那个圆球,他有时轻轻地捏,像按摩;有时轻轻地拍,像在判断是不是熟透的瓜。这个时候,李大为觉得自己太滑稽了,一张塞进酒店里的硬纸片,不是招嫖的卡片,而是给人摸骨算命的名片,就把他带到这里。 他也只是好奇,人的命运地图,怎么就藏在骨骼里?哪一块骨头,对应人生的哪一场欢喜与悲愁;哪一块骨头,主导人生的哪一个重要事件或者事故。这份古老的职业,在互联网时代,也算是另类。没想到摸骨师生意兴隆,轮到他时,已是午后。
摸骨师说:“先生眉骨高耸、天庭润滑饱满,后脑勺有反骨,从这几个骨相看,你是能成大事的人。”
李大为想,我还有反骨,我现在见人都想跪下呢。
摸骨师说 :“但是你颈骨弯曲,耳廓浅薄,江山到此,云淡风轻,可惜了。”
李大为想,我颈椎的毛病他都摸出来了,我还轻微驼背呢。想到这里,李大为挺直腰杆。
“没想到,先生还是个罗锅样。”瞎子的双手落在李大为的肩胛上,不停地摇头,“男人易折,你太累了,而且你还有暗疾。”他的手沿李大为的脊梁骨走了一回,就得出这样的结论。
连这个也瞒不了他,李大为暗暗称奇。李大为想到自己奇怪的病,只要一闻到浓烈一点的气味,白酒、香水、辣椒等等,就恶心。
“人事险恶,你该放则放,不要与人论短长。气顺则心平,心相变则骨相变,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摸骨师说。
李大为说:“谢谢师父,你真说对了,我确实不大顺,而且我有严重的胃病,一遇辛辣浓烈的气味,就恶心难受。”
“你也不要太为这个操心,从你的骨相看,先生还算个有福之人,每遇不测最终都能逢凶化吉。”
“那我应该吃什么药?”李大为说出话后就笑了起来,他把算命当成是求医了。
摸骨师说:“你到南山寺找李师,他能帮你。”
“李师?”李大为这下警惕起来,没准这是一条“产业链”,是下线给上线输送牺牲者。这几年互联网上的热门话题之一,就是佛门净地不再清静的各种说法。“李师是谁?”李大为说。
“我的好朋友,南山寺的法师,人称李师,我觉得你的气息发紧,需要调理疏导,你跟他聊过之后,会柳暗花明,花开富贵。”
李大为从来没有迈过寺庙的门槛。对待佛啊神啊,都是敬而远之。凡单位组织的活动,只要是涉足宗教场所,不管是教堂还是寺庙,他都是在停车场外等,完全是与此无关的闲人做派。那一年,他去日本参加一场关于远藤周作的作品研讨会,主办方请与会者去神庙观摩祭祀活动,他找借口不参加。很多人奇怪,问他为什么这样不待见佛?他只是笑笑,说,人贵有自知之明,不是我不待见佛,是佛不待见我,佛要打理的事太多,我就不要再去给佛添乱了。当然这是一种敷衍的说法。他真实的想法是,一个人在世上走一遭,太可怜了,还是多花点心思,想一想自己怎么照顾自己,佛经上说人不能贪,求佛也算是贪。如果说他有什么信仰的话,学术方面,他倒是投入太多的热情,这算不算是一种信仰?他觉得不是,那只是饭碗。如果你能为某件事牺牲自己,那才叫信仰。他不是那种人,当然了,他很尊重那些信佛爱佛的人。那一年去五台山,有一位女同事请了一尊铜铸的佛像,很沉,一路上还是李大为帮她背。后来他觉得,女同事从五台山请回一尊佛像,也不能叫做信仰,只能说是爱,因为确确实实,信仰一般都是跟牺牲连在一起,一说到牺牲,天下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立马当缩头乌龟,大家都是可怜人。
所以当摸骨师叫他去南山寺找李师的时候,他就觉得那只是一桩生意。他马上敷衍道 :“我没时间啊。我晚上的飞机。”
摸骨师说:“那可惜了,我只是觉得李师会帮你的忙,你们会聊得很好,不过不要紧,你什么时候找他都可以的。”当场就把李师的电话说给李大为听。
李大为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他一定要我去见李师,真的不是帮嫖客拉皮条做生意的那种热情?我现在需要什么帮助?我的事任何人都帮不了。哎呀,现在什么事情,只要跟陌生人有关,人的第一反应就是会不会是个骗局?李大为想。其实他打算在这个城市再待两天,如果他想见李师的话,时间还是很充裕的。
02
南山寺在宣城的西郊,跟其他寺庙不一样的是,那里没有开发成旅游目的地,没有公交车,要去南山寺,得坐出租车或者黑车。第二天早上,李大为上了出租车,一路奔向郊区。司机是个话唠,以为李大为是个信徒,一上车就跟他介绍南山寺,“南山寺很灵的,很多大人物都来。一般香客来南山寺,主要求姻缘。”
不是说佛能普度众生吗?应该是什么问题都能解决吧,不可能只解决人类的婚配问题吧,李大为觉得司机故弄玄虚。
李大为说:“大人物还求姻缘?”
“大人物也是人嘛。这男人女人的事,是最让人头疼的,不求行吗?”
司机这么一说,李大为觉得更滑稽了,我还求什么姻缘啊,这辈子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结婚生子,一大堆麻烦事。很快,他醒悟过来,怪不得司机刚上车的时候很怪地看了他一眼,司机肯定是认为这个人老大不小了,还去南山寺求什么姻缘,是二婚还是三婚。
“哦,是得好好求一求。”李大为说,他想,不会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最终都属于佛的功劳吧。术业有专攻,南山寺的和尚主导
婚姻,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如果真是这样,也是功德无量,他们会不会因此动了凡心?李大为想到这里,笑了起来。
“你不信?”
“我觉得很有意思。”李大为不能说信,也不能说不信,只好这样说。
“你不信就算了,但是你不能笑话佛。”司机很严肃地说。
“我没有笑话呀,我是觉得有意思,清心寡欲的和尚为凡夫俗子的婚事操心,会不会动了凡心,我是因为这个笑起来的。”李大为说。
“听你的口气,你不是去求姻缘的吧,如果求姻缘,就不会这么说。”司机说。
“是的,我是去看风景的。”李大为说。
“怪不得,你对佛教还真不了解。不知者不怪罪。”司机说。
李大为哭笑不得,这才注意到,出租车上,简直是个小型的庙宇,门两边上方贴有金色的佛像,方向盘前还有观世音的坐像,连车中的后视镜也挂有佛珠。李大为想,俗人对偶像的崇拜,也含有一股子世俗的力量,
“真不能笑话他们,我是亲眼看见的,有一次我去南山寺烧香,进来一伙人,恭恭敬敬地磕头、烧香,几分钟后,又进来一个人,没有烧香,也没有磕头,可能他跟他们是一伙的,说他们浪费时间,磨磨叽叽,都过了吃饭时间还在这里弯腰撅屁股。他说你们上当了,只有活人管死人,没有死人管活人的,省下点香钱还可以买啤酒喝。这一下,报应来了,头上的一块牌匾就砸下来了,划破他的额头,血流不止。这可是我亲眼看见的,如果牌匾再偏一点,砸中他的头,可能就没命了。大概佛只是想警告他,佛并不是想要他的命,佛还是很慈悲的。”司机说,一副心服口服的表情。
“是吗?这也太神奇了。”李大为说,他想,这大概是巧合吧,司机是宁可信其有,如果像司机认为的那样,这些年来他一直都没有进入寺庙,真的算是件值得庆幸的事情,因为他难免贪、嗔、痴,难免心中动过对其他香客不屑的心思,他不进去,佛都没机会找他算账。
“所以啊,你到南山寺后,可不要动什么不恭敬的心思。”司机说。
“那是肯定的,我可不想死。”李大为半开玩笑地说。
“你就好好逛吧,那里还真有好风景,有山有水有树木,完全可以开发成森林公园。”司机的话题暂时离开佛。
“那为什么还不开发?”李大为问。
“你想想,如果开发成森林公园,又是开路又是炸山,坏了佛门清净,而且每天很多人拥进来,没准就不灵了。还有一种说法是,南山寺不让搞,政府也觉得不缺游客的几个钱,在这个地方,有一座寺庙,里面有一群和尚在修行,这就够了。”
“如果这样的话,政府真是功德无量啊,现在哪一座庙宇外面不停有旅游大巴?”李大为说。
“那是,所以啊,南山寺还是非常清净的。你还可以住在那里,有吃有住。”司机说。
这倒是很新鲜,李大为很惊讶,“是吗?现在还有那么好的寺庙?”他说。
“这是很早以前就传下来的规矩,古时候,南山寺经常住着那些远道而来的香客和
赶路的过路客,虽然条件不是太好,有地方挡风挡雨总比风餐露宿强,你说是吧,所以那里一直都住有各种各样的人,住的都是可怜人。”司机说。
住的都是可怜人,这一回司机说到自己心坎上了。
03
下车之后,还要走二十分钟的石板路,李大为想,这个南山寺真是孤傲得很啊,拒绝与外界对接,要来南山寺见佛,还真不容易。听了摸骨师的话,本来自己不当一回事,完全可以像以前那样,毫无目的地来,毫无目的地去,管他什么南山寺北山寺,但最终还是来了,摸骨师的话还是有些魔力呢,这到底是为什么?用司机的话说,都是可怜人啊。反正自己现在像游魂一样,去哪里都是去,这些空虚的日子,先好好打发,至于跟李师见面,虽然有些期待,但终究还是无所谓,如果说还有点不一样的感受,那就是自己将第一次进入佛门净地。李大为想,我是不是过于认真了呢?以往那种对不感兴趣的人和事本能地拒绝,已经深入骨髓,所以自己坠入虚空,多多少少觉得有一些罪过。管他呢,反正过了几天,又得重新回去拥抱“火热”的生活。
当当当,南山寺的钟声在前方响起,他看见鸟群从树上腾空,朝钟声响起的地方飞去,好像听懂某种召唤一样。钟声一直响,更多的鸟群腾空,大白天百鸟归巢,也算是一件稀奇的事情吧。李大为加快脚步。越往前走,石板路就越宽,这个时候,他闻到树木的气味。李大为站住,觉得自己的麻烦就要来了,这是刚刚剥掉皮的樟树,气味很浓,李大为想,如果再往前走,胃肯定翻江倒海。怎么办?也不能返回去了,像往常一样,他从口袋里掏出毛巾,将鼻子嘴巴遮住,在后脑勺打了一个结,又继续往前走。
终于,他看见人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穿着短袖,围着黑色的人造革围裙,正在剥树木的皮,男的剥粗一点的树木,他手拿砍刀,先轻后重,树皮便没过刀片,他停下来,两手抓住树皮,反方向拉,边拉边走,像拔河一样,一条长树皮就这样垂在他手上;女的剥小一点的树木,她双手握锤子,锤树木,将树皮锤松,然后拿小一点的砍刀,秀气地削,树皮便在她的刀下一点点剥落。他们在石板路的旁边忙活,李大为经过的时候他们停下来看了他一眼,大概是因为他的这个装扮有些特别。李大为朝他们点点头,匆匆往前走。李大为想,他们不会要在这里造房子吧,他听说终南山中有很多人在那里修行,这里会不会又是另外的一个终南山。司机说南山寺里也住着各种各样的人,指的也许就是他刚刚见到的男人和女人吧。
远离了新鲜木头的气味,李大为解下毛巾,快步走,他想知道那些鸟群都飞到哪里,毕竟是他来到这里时看到的第一个大动静。拐了两个弯,视野越来越开阔,几座庙宇错落在山中,不新,红的白的黑的,都褪了颜色,新鲜的是那些树木,南方的树木根本不知道季节是什么样子,一年四季,从头绿到尾,一条道走到黑。李大为原来以为那些循着钟声而来的飞鸟会落满寺庙的屋顶,叽叽喳喳,像参加某种仪式一样。李大为没有看到鸟儿的影子,那些在钟声中腾空的鸟儿,其实就是从一片树林飞往另一片树林,这是它们生活的一部分,钟声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点缀,其他声音,一样能让他们飞翔,它们根本就不是在听从什么召唤。这样一想,李大为平静下来,开始寻找来这里拜佛的香客。
香客不多,三三两两,在李大为的视线中晃动,离他最近的一间庙宇只有两百米,但是他看到的香客确实在最高的那一座庙宇附近移动。
他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是直接去找李师吗?他从来没这样找过陌生人。天还很早,他决定先在附近走一走,司机不是说这里住有“各式各样的人”吗,他想去看一看到底都是什么人住在这里。反正先随便走走,如果是香客,我们就各走各的,如果是住在这里的“常客”,我就上去搭讪,香客和常客,我还是能分出来的。他想。
这个时候,李大为突然发现这几座庙宇错落在山间,被小路串起来,真像一道长长的闪电。他突然想起好朋友刘水。哎呀刘水,我现在看东西,都像是一道闪电。他想。他看一眼被闪电串联起来的庙宇,脑子被刘水的模样所占据:黑色的西服,白色的衬衣,擦得铮亮的皮鞋。那是躺在殡仪馆里的刘水的模样。哎呀刘水,可惜我不信佛,要不我真要到庙里找和尚给你超度。因为你,我就是走路,都感觉走在一道闪电里。
李大为的好朋友刘水是个天象迷,尤其迷恋闪电。他买房子买最高层,就是为了方便雷电天气到来的时候观测闪电。“大为,那种撕裂,那种咆哮,太美了。”“大为,你不觉得他击中你的灵魂了吗?”有两次,李大为还被邀请到他家里,他俩穿着雨衣,爬上楼顶,看一道道闪电在空中抽打,刘水兴奋得直嚷嚷:“太美了,你不觉得他击中你的灵魂吗?”李大为不觉得闪电美在哪里,有的只是害怕,他害怕那些闪电,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朝他抽过来。后来,刘水在海南被闪电击中……也不知道,死后的世界有没有闪电,李大为曾经梦到死后的世界:暗红色,不管是人还是物,纸片似地镶嵌其中,轻轻滑动,那样的地方,不会有闪电吧,观测闪电,最好的地方还是人间吧。刘水,委屈你了。刘水是他的好朋友,他死后,李大为就没有可以说上话的人了,他现在像游魂似地外出,大概也有刘水的一份“功劳”。
“请让一让。”一个男声。李大为回头,刚才在路边剥树皮的男人和女人一人扛一根木头跟在他身后,他挡他们的道了。扛的不是他们刚剥掉皮的木头,从颜色上看,应该是晾了好久。他俩砍树剥皮,然后扛晾好的木头回南山寺,他们肯定是这里的常客。
女的有点吃力,她扛的那木头只比男人肩上的木头小一点。李大为说:“我来帮你扛吧。”
女人说:“好啊。”倒是爽快得很,木头马上从肩头立在地上。“我也是累了啊。”她的脸红扑扑的,挂着汗水,不好意思地笑着。
男人说 :“我叫你不要扛嘛,你偏要逞能。”之后,目光跟李大为对上,笑着说:“谢谢你,兄弟。”
李大为上一次帮助别人还是在五台山上帮女同事背佛像,这一回在南山寺帮一个陌生女人扛木头,他突然变得快乐起来。他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是因为负重吗?一根木头压在肩上,台阶在脚下一级一级地往后退,体力慢慢消耗,到底吃得消还是吃不消?他已经很久没有关心自己的体力了,想的只是关键时刻不要掉链子啊,一定要把这根木头扛到目的地啊。他没有问他们这根木头要杠到哪里,只要前面的男人没有停下,他就一直走下去。他脑子里突然蹦出“劳动改造”这个词,以前那些犯人,被罚干重活,不管犯什么罪,只要人困马乏,多余的念头会被榨掉,只剩下身体。现在自己就是这样,只剩下身体。不过我现在是快乐的,他想。“你对这个世界有什么用?”他想起少年的讥讽。“去他妈的。”他在心里骂了一句。虽然还在刘水的闪电上走,但是帮助人的感觉,还是很美妙的。
“大哥,你没事吧,你觉得累了就吱声,我来扛。”女人在后边,她抱着李大为的双肩包。
“没事,不是很沉。”李大为说。
前面的男人说:“你是来上香的吧?不会耽误你给菩萨烧香吧?”
李大为说:“不要紧,耽误不了,现在还早着呢。”他们把他当香客了。李大为说:“这里的香火不是很旺,倒是很清净呢。”
“初一十五人会多些,现在的人啊,拜佛都到交通便利的地方,恨不得刚下汽车就到佛跟前。”男人说。
“现在什么事都讲究方便快捷,这里确实很偏僻,来敬一次香不容易。”李大为想到在车上司机说的政府不希望把南山寺开发成旅游景点的事,又说:“不过这样也好,清净一些,出家人就可以安心念经修行,走远路来敬香的人也显得心诚。”
“是的,这才是寺庙应该有的样子。”男人说。
“你们是这里的居民吗?”李大为问道。
男人停下来,扭过头,目光越过李大为,看李大为身后的女人。男人女人会心一笑,男人说:“是的。这不,正要建房子呢。”
“我猜就是,你们在路边干活的时候我正好从那里经过,看见你们剥树皮,就想是不是在建房子。”
“你是那个用毛巾裹鼻子嘴巴的人?”女人说。
“对呀。”
“害得我笑半天呢,觉得奇怪,这里空气很好,你为什么这样。”女人说。
“没办法,我气味过敏,只要太浓的气味,都会引起身体的不适。”李大为说。
“哦,你是来求医的。”女人说。
“就算是吧。”李大为说,李大为把自己无意中去摸骨师那里,摸骨师介绍他来这里找李师的事跟他们说了。
“是吗?我们也是摸骨师介绍来的。”男人说。
“是吗?”这回轮到李大为惊讶,原来他们跟他一样都是过路客,看来这个李师还真有“魔力”啊。
“李师有恩于摸骨师,摸骨师想多介绍点香客过来,就这么简单。”男人说。
“你们是喜欢上这里了。”本来李大为想问他们为什么留下来,但觉得那样不好,就改口了。
“是啊,没准你也喜欢上这里。”女人说。
李大为想,身边的这一对男女,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什么原因使他们喜欢上这里?
“是啊,没准我也喜欢上这里,到时我也砍树木建房子,跟你们当邻居。”他说。
三个人都笑起来。
还好,不是到闪电的尽头。半山,庙宇旁边一块平地,散乱着建房用的材料:木头、沙子、石头。李大为学着男人的样子,肩膀一抖,树木就掉在地上,跟男人不一样的是,男人肩上的木头稳稳当当就落在木头堆里,而李大为肩上的木头掉下来后,还朝他滚过来,害得他往后退了好多步才躲开。
送佛送到西,再也没有理由跟他们聊天了,李大为告辞。男人说:我带你去见李师吧。”这回轮到李大为紧张了,想到要去庄重肃穆满是塑像的地方见一个高僧,青灯黄卷,木鱼声声,完全是另外一种场域。说佛?我不懂?说我那点破事?怪不好意思的,佛会不会笑掉大牙?
“去见李师,我该注意点什么?该说什么好?不瞒你说,我从来没跟宗教界人士打过交道,连庙宇的门槛也从来没进过一次。”
“小时候也没有烧香拜佛?”男人问。
“没有。”
“啊,看来是走投无路了,病急乱投医。”男人脱口而出,但是马上就笑了,“开个玩笑,你不要在意。我帮你约他吧,你不用到庙里面,你害怕佛祖呀观音呀菩萨呀,你就不用到庙里去找他,让他来找你吧。”
“我纠正一下,我可不是怕啊。”李大为说。
“反正有顾忌就是怕,没事,我以前见陌生人脸就红,那就是怕。你到庙里肯定会紧张,那也是怕。”说完掏出电话,开机,还没有打,手机响起来,全是短信微信QQ的声音。男人无奈地摇头:“听到这些声音就烦,那是人间的消息。”
人间的消息,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得有多烦那个“人间”,才来此地砍木头建房子。
男人打电话,用的是方言。厉害,他跟电话那边的人还是老乡。男人说:“李师现在就过来。”
“你跟他是老乡?”
“不是。”
“那刚才……”
“他可厉害了,好多地方的方言他都会,说得还挺好的。”
“厉害。这年头当和尚也真不容易。”
“你看,他来了。”
循着男人的手指,在“闪电”的一端,一个穿和尚服的人飘在路上。有风,所以说看起来像飘。
还有五十米,李师就哈哈哈哈地笑了,“这个瞎子,又给我介绍香客来了。”他说。
男人轻声对李大为说 :“他就是个笑面僧,会跟你见面熟。”
这下李大为踏实下来。李师走近李大为。李师圆脸,脸色不怎么好,猛一看是白的,仔细一看是青的,有仙气,架着一副眼镜,镜片还很厚,不是什么老师父,是跟李大为一样的中年人。李大为双手合十,他以为李师也会双手合十,然后口念阿弥陀佛或者说善哉善哉。没想到李师把手伸过来,李大为刚刚合上的手赶紧松开,右手伸了出去,两人握手,李师的手像棉花一样软,手腕上还戴着块手表,超出了李大为对和尚的想象。
“你好啊。”李师握着李大为的手说。
“你好,李师。”李大为说。
“走,跟我喝茶去。”李师说。
李大为瞄了一眼男人。男人说:“李师是让你跟他去喝茶,不是带你去庙里烧香拜佛念经。”
李师说:“是的,我不会带你去烧香面佛,我带了好茶。”说着从和尚袍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是黑乎乎的茶叶。李师说:“是南山黑茶,自己制的,非常好喝。我们走吧。”说完扯着李大为的衣袖要他跟他走。两个人走了几步,李师又回头招呼男人女人:“你们也一起去吧,两个人喝茶太单调,人多喝茶才好玩。”李师这样说话,不像个高僧,而像个喜欢呼朋唤友喝茶的痛快之士。
四个人往“闪电”的另一端走。李大为以为李师的茶室会是庙宇旁边的某间小屋,没想到李师的茶室就是山间一个茅草盖的小亭子。亭子正中央摆着个石桌,桌子上方吊着个大篮子,李师摘下篮子,里面装有烧水用的开水壶。他取出水壶,把篮子放在一边,揭开水壶的盖子,从里面取出小紫砂壶和茶杯摆在石桌上,熟练得就像魔术师从百宝箱中取物件。之后,低头弯腰,从石桌底下拉出一个炉子,又拉出一小捆干柴,烧茶用的家伙都齐了。
“我去打水。”男人说。离亭子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小溪,流水声哗啦哗啦。
“我来烧火。”女人把炉子和干柴提到亭子外边,在周围找了些枯草和小树枝,男人正好提着水壶回来,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递给女人,女人收拾好一把枯草,打火机伸到枯草下面,哒的一声,火苗蹿起来,手中的枯草噼里啪啦燃烧,这下炉子里就有火了,女人又把枯叶和小树枝松散地盖在火苗上面,火一下子就蹿了很高。最后是干柴,女人刚把干柴放到炉子里,男子的茶壶就稳稳当当地压在上面,浓烟舔着茶壶,火好像要灭了似的,这个时候女人把头低到炉子的通风口,使劲吹,吹啊吹啊,浓烟变成火舌,欢快地燃烧。
男人说:“你生火生得很熟练了。”
女人说:“还不是练出来的。”
李师说:“生火算什么,都会建房子了,你们俩真厉害。”
女人说:“多谢李师夸奖。”
李师说:“现在是五月,到八月,房子就建好了。”
男人说:“自己建房子,这是以前我想都不敢想的事。”
“事在人为,跟刚来的时候比,你们真的变成山里人了。”李师是笑着说,好像在面对一件好事。
听他们对话,李大为脑子里出现男人女人在路边剥树皮的场面,还有两个人扛木头在路上走的情形。他们为什么到这里建房,他们真的是来修行的吗?
大概李师觉得他们三个人对话冷落了李大为,马上把话题转到李大为这里。这个时候,他们四个人已经围着石桌坐下来,李师跷着二郎腿,看起来很悠闲,他对李大为说:“我刚刚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很面熟,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是吗?”
“你是哪里人?”
“邕城人。”
“对对对,是邕城。”李师好像突然记得在哪里见过李大为一样,说:“你们邕城
人长得都差不多,眉骨很高,清瘦,看起来干干净净。”
“李师到过邕城?”
“我到过邕城,邕城很漂亮,到处是鲜花。印象最深的是坐公交车,那里的人都喜欢给老人让座,有一回,我坐公交车,有高中生还把我当老人给我让座,大概他们以为和尚都是老人吧,弄得我挺不好意思。”李师说。
四个人都笑了起来。
“李师到邕城是干嘛去的?是化缘去吗?”李大为说。
“不是,我是看亲戚去了。我有一位婶婶在邕城,生病了,我爸爸叫我去邕城看她。我那是第一次去邕城,对邕城感觉很好。”李师说。
李大为有限的关于对佛教的了解,出家人一般都是断了尘缘,一心向佛,不理世俗的事情,这位李师不光是听佛的,还听尘世中的爸爸的。他真是一个好和尚。他的好奇心又上来了,觉得李师尘缘未断,跟他聊天,还挺轻松的。
“李师不光去探望生病的姑姑,农忙时还回老家帮家里人割麦,见小时候的朋友。”男人说。
李师不好意思地摸着光头,“我就是放不下他们。每一次回去割麦子,我爸爸妈妈都高兴得不得了。”他说。
“这是不是违反佛教的规矩呢?跟俗世的瓜葛未断。”李大为说。
李师说:“所有的规矩,都应该为众生而立,人心都是肉长的,和尚也一样。我是谁生的,我父我母啊,他们在尘世间,要面对衰老疾病死亡,我能扔下他们不管吗?现在我回家割麦子,就像你们每年春节都要回父母家一样,麦子熟了,我爸我妈就可以见到我了。再说了,佛何等慈悲,不会跟我爸爸妈妈抢儿子。”
“李师爱佛,也爱他爸爸妈妈,他一样关心世道,什么医保啊,农村城镇化啊,凡是跟他爸爸妈妈有关的事,他都了解。”男人说。他对李师好像很了解。
女人说:“李师是既要念经,也要学习国家政策,怕自己的爸妈吃亏了。”看来平时他们和李师没少聊天。
“是这样啊,我以为你们一天到晚就是面壁打坐,苦心修行。”李大为说。
“其实我跟你一样,只是我在这里,你在邕城。”李师说。
李大为听不懂李师话里的意思,我怎么跟他一样呢,我是尘世间一个受苦的俗人,被各种各样的俗事缠绕,太多烦恼,他怎么跟我一样?一年到头就回去帮家里割一回麦子。
“你跟我不一样,太不一样了。”在李大为看来,佛遥不可及,大概在佛那里,距离会成为问题,佛看得见人间,未必看得见每一个人。就是说每一个个人,在佛那里,大概是模模糊糊的吧,所以啊,这人世间的事,到底还得自己扛。至于信佛的人会怎么样想,他从来不关心。他还是第一次离佛这么近呢,不过既然来了,他也很想听听李师说佛,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听他说话。
这时候水烧开了,男人去提,李师把紫砂壶的小盖子掀开,男人往里面倒开水,李师盖上盖子,将四个小杯子聚在一块,端起紫砂壶往茶杯淋热水,石桌热气腾腾,石桌上凿有水槽,热水沿水槽流到地上。一紫砂壶里的热水浇完,李师从和尚袍里掏出装有茶叶的塑料袋,抖开口子,掏出茶叶,又一次掀紫砂壶的盖子,往里放茶叶,男人往壶里倒满水。李师盖上盖子,之后把四个杯子摆在每个人面前。
“你喜欢喝茶吗?”李师问李大为。
“我平时不喝茶,渴了就喝水。”李大为回答。
李师说:“如果你不习惯,你也可以喝白开水。”
“好,我喝水吧。”李大为说。他不喝茶,喝白开水,三个人都觉得很意外。
李大为以前就不怎么喝茶,自从得了胃病,受不了辛辣浓烈的气味之后,就更加不喝了。这下有些麻烦,茶泡在紫砂壶里,白开水在烧水的壶里,还好,石桌足够大,摆得下一大一小的壶,三个喝茶的用一把小小的紫砂壶,一个喝白开水的独占一个大壶。这样一来,怎么往一个小小的杯子斟水就成了问题。李师先帮李大为斟水,他双手提开水壶,慢慢朝茶杯倾,但是力量拿捏不好,手一抖,一股水柱直冲茶杯,他急忙收手,水太急,把杯子给冲倒了。李师哈哈大笑,三个俗人也哈哈大笑。
女人说:“我来吧。”
男人赶紧把杯子扶起来,女人屏住一口气,大家都紧张地看着她,热水在四个人的目光中缓缓流出,轻轻地注入茶杯,女人手一抬,刚刚好,小小的茶杯竟也装了一杯白水。
李师说:“还是你厉害。”
李大为说:“哎呀,喝杯水都不容易,真是谢谢你们。”
女人说:“你放心喝吧,你不要因为壶大杯小倒水困难就不喝,你喝了我再给你倒。”
李大为这个时候突然觉得自己在这里被好好地对待,第一次有融入这里的感觉,到底是什么原因?那是因为他们三个人给他的感觉太好了,一对要在这里安家的男女,一个礼敬菩萨,也孝敬父母,佛祖心中留,父母也心中留的和尚,他们看起来都很舒服。李大为也知道这些感觉只是瞬间,属于虚无中厚实的那部分,他跟他们很快就没什么关系,他们只是他这一趟无聊旅行中的过客,尽管这样,他心里还是很感激。包括那个介绍他来这里当香客的摸骨师——他大概很失望,他介绍的人是个从来不烧香拜佛的俗人。
“谢谢,我还真的很渴。”李大为拇指和食指捏住茶杯,拿起来在嘴边吹,然后轻轻啜,水还是很热,他又放下杯子。三个喝茶的也跟他一样,拿起杯子吹了一圈又放下。
“李师,你到这里多久了,为什么来这里?这里香火不旺啊。”李大为说。
“我佛学院毕业就来这里了,有十年了吧,为什么来这里?我也是服从分配,跟以前大学生服从分配一样。”
李师说完,几个人都笑起来,原来当和尚一点都不神秘,就像到一个新单位报到一样。
“香火旺不旺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佛在,寺庙不是汽车站,不能比人多人少,人多还是人少,佛都欢喜。”李师说。
“李师,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跟佛结缘的,我特别佩服有信仰的人,你怎么下决心学佛修行?这很了不起。”
“我入佛门,是我爸的主意,小时候我太调皮了,我父母就把我送到离家最近的庙里,相当于现在城里的兴趣班。结果,我喜
欢上这种生活,所以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后来慢慢长大,考上了佛学院,就成了职业和尚。”
李师这么一说,三个俗人又笑起来了,但笑之后,女人神情有些落寞,是走神的那种落寞,被李大为看见了。
李师也看见了,李师说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小心说到孩子了,罪过罪过。”他双手合十。
李大为不解,为什么不能说孩子?
“女人说,没事的,没事的,李师,那是另外一回事。我想到你说的,就好像看到你小时候的调皮样,我也乐了呢。”女人摇头,强露笑脸。
男人看到李大为一脸茫然,跟他解释:“我们家孩子现在还在医院,等我们在这建好房子,就把他接来。李师说到自己小时候,她就想孩子了。”
原来如此,两夫妇要在这里建房子,原来是为了孩子。
李师说:“都是可怜的人。”
“都是可怜人”,李大为心头一震,摸骨师这么说,司机这么说,李大为心里一直都这么说,现在李师也这么说。
李师眼睛闪亮闪亮,竟有眼泪,这是一个怎样的和尚啊,说笑就笑,说哭就哭。他确实是一个可爱的、慈悲的和尚,而且用一个眼下很流行的词来形容,李师是一个很接地气的和尚。
男人说:“哎呀李师,你别这样,我们家孩子很快就出院了,到时还少不了麻烦你呢。”
女人说:“就是,你不是也说了吗?有多可怜,就有多有福。我们也都是有福之人啊。”
“是啊,我们都是有福之人。你们家孩子,也是。”李师擦掉眼泪,轻轻说道。
这时候,李大为心中起了波澜,他们三个人的对话,使他隐约感觉到一个故事的轮廓:夫妇两人,为了孩子,准备苦修,这背后有着怎样的故事啊。他们的孩子,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孩子?内心的波澜反映到表情上,就变成对一个未知事件的迷茫。
“看把你给弄糊涂的,其实也没什么,我跟她吧,现在的状态,是既要为孩子活着,也是为自己。”男人手指女人,又指自己,对着李大为说。
“是的,我们现在心里特别坦荡和充实,什么也不怕。”女人说。
“你们真的要带着孩子在这里生活?”李大为说。
“是的。”女人说。
“我们是有罪的,一开始都想不要他。都想他快点死才好。”男人说。
李大为心头一惊,这对男人和女人慈眉善目,没想到也藏着狠,他们为什么不想要自己的孩子?
女人说:“李师,如果当时我们不要这个孩子,现在肯定会后悔,如果那样的话,你现在会收留我们吗?”
李师说:“我不知道。”
李师的回答使李大为大感意外,一般和尚在他心里,都是能解答“十万个为什么”的高人。原来也有不知道的时候。对犯罪的男人女人,佛难道不该包容吗?
李师说:“要修现世啊,要修现世。”
要修现世。李大为是听得懂的,就是一个人的修为,不是为了来世,而是为了现世,大概佛对一个作恶者,是不会原谅的吧,所以李师说他不知道。
李师说:“我很感谢那个瞎子,他老是觉得我这里冷清,老是给我介绍香客,可是来这里的没几个人信佛。”
男人和女人相互看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确实,我们不去烧香拜佛,你也不赶我们走。”男人说。
原来这夫妇俩也跟李大为一样,从不烧香拜佛,他还以为他俩是俗家弟子,为了孩子来这里苦修。
“原来我们都是一路人。”李大为说。
“是啊,李师还对我们这样好。”女人也这样说。
李师用手挠挠头,像做好事不留名但最终被人发现那样羞涩,“南山寺历来都这样啊,烧香也好,不烧香也好,首先都是个人嘛,只要想留下来,南山寺都欢迎。”李师说,“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个李师太好了,不因为他们不是信徒,就拒绝他们,不拒绝他们,也不向他们“布道”,李大为突然觉得一股暖流,这个李师一点都不像和尚,就像平平常常的一个好人。
“不管信佛还是不信佛,我都喜欢跟你们这些陌生客在一起,我平时念经,空闲时出来跟你们喝茶,听你们聊一聊自己的事情,也很好,你们也是在帮我的忙啊。”
当、当、当,寺院的钟又一次被敲响,这一次没有鸟群飞起来,南山寺的鸟群,一天只飞一次。
04
男人说:“几个月前,我也是像你今天这样,在棚子里跟李师喝茶。”
李大为说:“他是个好和尚,我根本没把他当和尚,而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
“对,当初我也是这个感觉,我们俩之所以想留下来,还真是因为他呢。他身上超越宗教的人情味吸引我们,正好我们也走投无路。”
“一个人对另外的一个人太重要了。”李大为说。
“是的,我们都太慌乱了,都需要另外的那一个人,李师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跟宗教没关系,我们跟你一样,都不信任何宗教,现在是这样,以后也是这样,但是李师我就是觉得亲。”
“你刚才说了,是超越宗教的人情味。”李大为说。
“可能这是最大的宗教吧,你看,我们跟他说我们不要自己孩子的事情时,他、他……”
“他怎么了?”
“他竟同意了,他想让我们解脱。让我们突然感觉到,我们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灵魂是不在场的。”
说话的时候,已是晚上。李大为之所以留下来过夜,完全是想听听男人说他自己。没准有一天,自己要来这里跟他做邻居。他们两人躺在帐篷里,太黑了,男人的声音在夜晚缓缓流动,李大为听得惊心动魄。
05
男人第一次看见自己孩子的时候还是醉酒状态。
因为预产期是一周以后,他有点大意,跟朋友喝酒去了,为庆祝他一周以后当爸爸,每个人都跟他喝好多杯,最后他瘫在桌边,妻子的电话还是朋友接的。朋友在他耳边吼:“你当爸爸了!你当爸爸了!”爸爸这样的词让他酒醒了三分,他又是茶又是酸梅汤,灌得后来在朋友摩托车上的他像只水桶一样。他进产房的时候,孩子已经出生。因为是早产,又是剖腹,孩子一出生就进了保温箱,连妈妈都没见到。妻子正在输血,他浑身酒气地闯进来,“男孩还是女孩?”他说。
“你快去找医生,打了麻药,孩子我都没见着,医生也在等你呢。”妻子气若游丝,脸上有怨气。
在医生办公室,医生先是盯着他看了几秒,他感觉情况不对。果然,医生说:“新生儿状态不错,就是有点小问题。”
男人心慌了,他还在醉酒状态,以为自己是在梦中,晃了晃脑袋,医生说:“哎呀,怎么喝成这个样子。”医生要给他倒水,他说:“不用,你告诉我孩子怎么了。”
“你现在是清醒的吗?我跟你说,你会明白吗?”
“明白,明白,你尽管说。”
“你先跟我来。”
从医生办公室到护理室50米左右,男人跟在医生后面走,恨不得跑起来。一块透明的玻璃把他们挡在护理室外面,他们只能从这往里看。好在这块玻璃离保温箱很近,能看清楚里面的婴儿。
“从左到右第三个保温箱,是你儿子。”
他眼光对着第三个保温箱,儿子是紫色的,头朝着他,这时他被吓着了,儿子不像其他保温箱里的婴儿,他的面部隆起来,眼睛鼻子嘴巴几乎凑到一块。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医生,医生……”男人慌乱起来。没想到自己的孩子长成这个样子。
“你儿子是先天畸形,这还不是主要的,我们怀疑他得了先天性水脑,就是俗称的先天性脑积水,这个病,治疗起来会费些力气。你要面对,既来之则安之。”医生说。
要不是医生扶着他,男人肯定就瘫在地上。他摇头,“医生,你确定第三个保温箱是我儿子吗?”他说。男人的第一反应是希望他们抱错了孩子,第一个和第二个保温箱里的孩子,容颜安详,在睡着呢,他希望他们中的一个是自己的孩子,而第三个保温箱里面的婴儿,整个表情,像是在面对一场灾难,他不相信他是自己的儿子。
“你不要怀疑,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这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你先冷静下来,然后我们再商量,如果我们的判断没有错的话,接下来怎么治疗还要好好商量。当然了,你先得告诉你妻子,他还不知道呢。好吗?”
男人这个时候就像掉在冰窖里,周身发麻。他的酒完全醒了。“医生,我想跟你聊聊。”他说。他不知道其他人面对这样的事情时会怎么办,他想从医生这里得到更多的支持。医院里的灯光从来没有这么惨白过,他仿佛听到白瓷盆里那些手术器械被人拿起来又放下去的冰冷的声音,那些声音全部冲着自己,响个不停。
医生说“好”,并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
又一次来到医生办公室。“我怎么这么倒霉,胎检时都没查出来。”男人说。
“这属于低概率事件,让你碰到了。”
“医生,我……你明白的,这孩子……将来……肯定很难,从……出生到……现在,也刚几小时,我……不知道,他、他算不算……一个……一个生命。”男人很艰难地说这些话,眼睛根本不敢看医生。
“当然算了,打他在娘胎里就算了,国外很多国家都禁止堕胎的。”这个时候,医生突然觉得男人话里有话,急忙问道:“你想怎么样?”
“医生,我接受不了,这是灾难你知道吗?这是灾难!”男人情绪有些失控,“我们就想过正常人的生活,我们可以过不上正常人的生活,但这孩子他得过呀,他以后怎么生活?他会有大麻烦。”
“是你怕自己有大麻烦吧,你是不想要这个孩子才这样说的,是吗?”
男人求助的眼神望着医生。
“你是想借我的手把孩子处理掉,是这样吗?”
男人低下头。
“亏你想得出来,你不是跟我谈孩子以后该怎么治疗,竟然第一时间想让我把孩子……你想快刀斩乱麻是吗?你是这样当爸爸的是吗?太冷漠了吧。”医生说。大概医生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太狠了,大概他也觉得这个父亲碰到这样的事,情绪容易失控,他拍了拍男人的肩膀,开始可怜起他身边的这个人。
“对不起,我话重了点,你先冷静下来。”医生说。接下来,值班室死一般的沉寂,白瓷盆里那些手术器械被人拿起又放下的声音重新在男人耳边响起,男人看起来更可怜了。
“可能,换成我,我也会这么想,我理解你。”医生说,“我也听说有些医生会听家属的意见,把孩子……可我做不到,对不起。”
孩子就这样活下来了。
一个月后,伤口刚刚愈合的女人抱着他们的孩子坐在车上,男人开车,目的地是南山寺所在的宣城,他俩此行的目的,是想把孩子给扔了。
一个月来,夫妻俩备受煎熬,他们都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决定要把孩子扔在远离他们居住地几百公里之外的宣城。
一路上,两人全程无交流,一个像出租车司机,一个像冷漠的客人,孩子哭了,就停车,喂他喝牛奶,他们走走停停,傍晚的时候来到宣城。他们打听到宣城福利院的地址是在比较偏僻的城郊。他们转了一圈之后,把车停在离福利院一公里左右的荒地上,像是来这里自驾游的驴友,想等深夜的时候实施他们的计划。
月亮升起来了,一条瘸着腿的老狗来到车边,因为要透气,男人把车窗摇下,狗就隔着车窗跟他对视,是一条流浪狗,瘦得不成样子。大概是饿了,男人把包子扔给它,它一张嘴巴就把包子吞下去,一连好几个都是这样,大概是吃饱了,就躺在车门边。这里太偏僻了,根本没人看到一辆车和一条狗在这里。时间静止了一样,好像在屏住呼吸要看人间这场离别戏。
深夜两点,女人给孩子最后喂一回牛奶。男人下车,狗跳了起来,在他脚边嗅来嗅去。男人打开汽车的后备箱,取出装孩子的竹篮提到车门边,铺上毛毯。男人打开车门,从女人手中接过孩子,放到篮子里,再盖上小棉被。男人提着篮子往福利院方向走,那条狗在后面一瘸一瘸地跟着。
半个小时后,男人回来了,女人这个时候哭了起来,不敢大声哭,用手掌捂住嘴巴,身子不停地抖。男人把她揽过来,紧紧抱住她。两个人平复自己的情绪,上车。车子正准备起动,不远处狗的惨叫声传了过来,有人在拿棍棒打狗,是往死里打的那种,男人以为是偷狗的人在袭击流浪狗,没想到打狗人的声音这时候和婴儿的声音跟狗惨叫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打狗人喊:“叫你吃孩子!叫你吃孩子!”男人赶紧推门跳下车,飞奔而去……
06
“冤枉那条流浪狗了,它闻出孩子身上有我的味道,咬住篮子,从福利院那里一瘸一瘸地朝我们停车的方向拉,是想把孩子带回给我们,被晚上游玩回来的两个中年人当成正在啃孩子的疯狗打死了。”男人说。
李大为一惊,说:“天啊,这样的事情,说给别人听,别人会说是瞎扯。”
“可这是真的,从那时起,我就下定决心,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跟孩子在一起。”男人说。我们总不能连条狗都不如吧,这是李大为心里想的,他没有说出来。
“后来遇到李师,我们把这些事都跟他说了,李师说万事如流水,如果当初在医院我们狠心不要这孩子,他也不会说我们狠。李师说,如果你觉得难,就说明你们都是弱者,弱者有逃避的权利,就是孩子也不能把自己的“难”强加给你们,除非你们觉得孩子跟你们在一起是喜悦的,否则你们可以选择放弃。他太了不起了,我和妻子现在觉得,我们跟孩子在一起是有大喜悦,不管他身体是健全还是残缺。孩子正在医院治疗,我爸爸妈妈在陪他,等房子建好了,我们就接他来这里。”男人说。
“那为什么选择在南山寺建房子?”李大为问。
“我们一家三口,想在这里重新开始。不管以后有多难。”在帐篷里,男人对李大为说。
• end •
投稿邮箱:
qingnianzuojia2013@126.com
新青年 新文学 新阅读
青年作家杂志社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