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瑾:李村寻人启事 | 实验场
作家简介
李 瑾
山东沂南人;汉语言文学学士、新闻学(文学)硕士、历史学博士;有作品在《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上海文学》等刊发表,并入选《思南文学选刊》等多种选本;曾参加草堂国际诗会和成都诗歌周;出版有诗集《人间帖》《孤岛》,小说集《地衣》,评论集《纸别裁》等多部作品。
三老爷
传说,三老爷这一辈子栽在了名字身上。准确地说,他是被别人叫倒霉的。
都说三老爷神经病,我就没看出来。三老爷埋进土里快三十年了,那时我还小,那时我家正在打水井,那时每次上小学经过他家门口,我叫一声三老爷,他都笑嘻嘻地回了。这样一个和善的人,怎么会是神经病呢?
而且,一个神经病会选择这样一个决绝的死法?
后来,俺爷说,要不是你二姑脸皮薄,你三老爷死不了。
三老爷叫李同乐,“乐”本来是个好词儿,老家话一叫“落”,就满嘴鸡屎蛋子味儿了。多年以后,奶奶对三小叔子这个名字兀自恨恨不已,谁给取的,还没起来,就落下来了,一辈子好不了。瞅瞅李一落,名儿也歪歪了,赌博鬼,光棍子货,一走路,浑身掉渣子。
三老爷是上吊死的。
据说,三老爷真的有病,犯了,就打老婆和孩子。三奶奶是蔡家驼骨头的,嫁过来后,生了四个男孩子、三个女孩子。不知咋了,三老爷狂躁了,动不动就打人,当成了家庭作业,且是往死里打。三奶奶带着孩子,像大老鼠领着小耗子们一样,东躲西藏的,可怜得要死。老老爷一看,要出人命,咬咬牙,跺跺脚,给离了婚。要知道,改革开放前离婚,在农村里,可是光屁股推磨——转圈儿丢人的事儿。三奶奶把二闺女、三闺女和三儿子留下了,自己带着被打得最厉害的下了东北。
又据说,三老爷有个怪癖,喜欢赶集。那时候,阴历每旬三、八日,在邻村公社驻地逢集,三老爷提个蛇皮袋子就去了。小商
小贩们一看见三老爷,就像向日葵似地招呼,爷们儿,来了,新鲜的菜,还滴着水。三老爷就说,多少钱,贵吗?小商贩们嗷嗷地,贵,贵得要命。三老爷就笑了,蹲下来,挑三拣四的。我听到这个故事,才知道他确实有问题。就这样,家里的钱,除了他吃中药,就是买豪华蔬菜,都消耗尽了。
他的三儿子,小名儿小秃,是个孩子王,一放学,就去咸菜缸里摸腌菜疙瘩。那年月,盐管制得厉害,是必需品,最便宜的东西了。家家户户弄个大缸,腌咸菜下饭。小秃摸出来就啃,齁得鼻子眼儿窜气儿。吃完,喝瓢凉水,啊啊的,凉水咸菜宴就告结束了。小秃说,饿得胃里泛酸水,吃咸菜压酸,再喝点水,饱饱的。现在,一看到咸菜,就想起小秃啊啊的样子。
离了婚,三老爷还不消停。
不知咋的,三老爷疼三姑,不疼二姑,不是打,就是骂,身上老是西瓜皮一样,青一块紫一块的。有一次打厉害了,跑到我家去了。爷领着我,一起送回去了,三老爷说啥答应啥。二姑那时二十岁了吧,抓着个窝头啃着,眼泪哗哗的,像小到中雨似的。
爷说,三叔家里不宽快,没钱了,就去俺那拿。三老爷直点头,嘿嘿嘿地笑。谁也没有想到,这一点头,把自己点上了绝路。
根据事后的还原,基本情节是这样的。
那天,三老爷没钱抓药了,就说,小妮子,去问你大哥借点儿,都说好了。二姑小名叫小妮子,上了我家。我家正在天井院里挖水井,四叔和大舅在帮忙。大舅是空军,一表人才,没结婚,大小伙子的,二姑怕生,就张不开嘴,吭哧吭哧的,站了一会儿。爷说,有事儿,二妹妹?二姑直晃脑袋,看看,看看。眼瞅着要点雷管炸石头,就一溜烟走了。二姑回家说,大哥说没有。三老爷脸不好看了,叹了口气,没有就没有吧。二姑下了菜地,等她回来,三老爷已在小东屋的梁上,一晃晃的了。
我过去的时候,三老爷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赤脚医生正指挥着按压胸膛。爷按了半天,没有动静。赤脚医生扒了扒眼皮,不行了。床下,就哭成了一片。爷拿张烧纸盖在三老爷脸上,他这一辈子,就被这张纸盖住了。故老相传,吊死鬼要找个替身,下辈子才能还阳。家里就准备了一只红公鸡,在三老爷上吊的地方给吊死了。公鸡扑棱扑棱的,鸡头和冠子,一会儿就紫不溜秋了。我觉得有些害怕,那时就想,没准儿三老爷就和这只鸡一个样子,有无奈,也有不舍,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动作,就是挣扎。
三老爷死后,二姑、三姑和三叔,陆续下了东北。过了几年,二姑和三姑又回来了,只留下了小秃。
听说三奶奶去了东北,嫁给了一个姓王的老头,生了一个小子,三奶奶管他叫七儿。2011年9月,休假的时候,我带着两个妹妹去了东北。三奶奶和大姑、大叔、二叔、三叔和五叔在黑河市的二龙山农场。他们夏种秋收的,日子还不错。那天,喝了点酒,和三奶奶聊天。三奶奶精神很好,就是背驼得快贴到脚面儿了。三奶奶说,买了票,下了车,俺拖着五个孩子,一路要着饭,就到了这里。不容易,不容易啊,说这个的时候,她脸上笑笑的。
外号叫大牙的,是四儿子,前些年为了生个孩子,迁到了李村。叶落归根,三奶奶还舍不得三老爷,想死了后,埋在一起。2013年,她千里迢迢带着养老金回到村里,和四儿媳妇住了一段时间后,又抹着眼泪回去了。据说,大牙媳妇天天骂,赶着走,不让死在她家里。大牙媳妇还说,这么多儿女,非住俺家里?大牙不说话,直摸自己的秃头。
春节时,和家里人聊天,都唉唉的。
一个几十斤重的老太太,将近中年时被丈夫赶去了东北,八十多了,又被儿媳妇赶回了东北。这么大一个地方,咋就没有个容身之地呢?!
三毛儿
三毛儿躲在家里不敢出来了。
妈说,三毛儿怕死。又说,彦达上吊后,三毛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躲阎王爷呢。还说,三毛儿胆小,就怕半夜鬼敲门,风一刮,腿肚子转筋,求老爷告奶奶的。我就嘿嘿,黄泉路上无老少,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没用啊。妈就笑,万一阎王爷忘了呢。
三毛儿就是三毛儿,和流浪的三毛八竿子打不着,头是秃了点,但比起三毛来,还是多了不少根儿。三毛儿是老爷的堂弟,我得叫三老爷,他免贵姓李,人称同华。搁在古代,就是家里的宝,因为“同”字辈,只剩哥儿一个了。三毛儿这个诨名字,不知道谁给取的,我打小就知道,问来由,妈说,他毛毛愣愣的,坐不住,一会儿摇头,一会儿晃屁股,长了疖子似的,正说着事儿,被踩了尾巴一般,拔腿就跑。
我观察了几次,他还真火烧猴王似的,稳不住神。
那天,他去奶奶家拉呱。正说着孙子没媳妇的事儿,唉唉的。没两分钟,突然噌的一下子站起来了,得回家去,老母鸡下蛋了。奶奶就笑,再坐坐,您三叔。三毛儿说,家走晚了,鸡蛋叫夜猫子吃了。奶奶说,您家哪有鸡?三毛儿嗨嗨的,有没有的,回家看看。说完,呼呼地跑了。那天,在他大儿子家喝酒,刚竖了一盅子,屁股就抬老高,得家走。大儿子说,看什么看,一个电视一张床,旁边几块甘蔗糖,给人家都没要的。三毛儿说,不行,老母鸡下蛋了。二儿子说,屁母鸡,鸡屎都没有。三毛儿呼呼地跑了,到院子里还嚷嚷,鸡屎好东西,肥。
三毛儿有点毛,可他老婆不毛。
三毛儿十几岁就结婚了,找个老婆大好多。据说,三毛儿一掀盖头,老婆就噗嗤了,弄半天是个毛孩子。那年月,女人能干,不像现在,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老婆就把他当孩子养了,惯得不行。三毛儿和人打架,老婆一蹦蹦的,再欺负三毛儿,吹他家灯,拔他家蜡。可惜,老婆死得早,五十多就没了。三毛儿没人管,就牵着牛啊羊的,当起了王二小。偶尔,孙女去给包顿水饺,嘴都歪歪了。
若干年岁月里,三毛儿恪守种地的本分,春种秋收,自留地里刨出了三儿三女。三叔说,三毛儿要玩完。大儿子生了一个孙子,自己撒尿都费劲。二儿子生了一个地质学家,至今拿书当老婆。三儿子倒下蛋了,都是抱窝的。有一次,三毛儿在奶奶家直抓自己头上的几根毛,坏事儿了,坏事儿了。奶奶说,咋了?丧门星似的!三毛儿说,要绝户。奶奶说,不俩孙子吗?三毛儿说,屁,一个歪瓜,
一个裂枣,不是麻子是坑人。奶奶说,这东西,心急吃不得热地瓜。三毛儿说,都假冒伪劣,哦,哦,我得家走,看看老母鸡。
都说三毛儿整天嘻嘻哈哈的,其实,驴屎蛋子外面光。
七十以后,三毛儿连心里都毛了,只要谁家死人,他就在家里躲几天,看看风声过了,再探头探脑地溜出来。那次,家后谁死了,三毛儿跑到我家门口,您大嫂子,吓坏了。妈就笑,早晚都有那么一天。三毛儿小脸焦黄,坐都不坐,家走看老母鸡去了。三毛儿和彦达也是堂叔侄,差不多大,八十岁出头。彦达当了梁上君子,三毛儿一个多月没出来,门拴得当当的,谁叫也不开。躲过了风头,小派头儿见了,三毛儿啊,硬不出来,在家下蛋?三毛儿慌慌张张地说,还有心思下蛋,不完蛋就告功了。
三毛儿喜欢过年,过年就热闹了。二闺女当年考的中专,端了银行的碗,腊月二十几,送一大把新票子,一毛、两毛、五毛的,一晃,啪啪的,三毛儿的牙就一龇龇的,头皮更亮了。大年初一,三毛儿在家等着,一有拜年的,就嚷嚷,今年涨了,五毛了。四叔就说,咋不三毛儿?三毛儿哈哈的,不涨涨,没磕头的。忽然明白过味儿来,你这小孩儿,没大没小的。四叔就说,你这人,省两毛都不愿意。大家就轰地笑开了。我去磕头,三毛儿说,小一辈,一块。我磕完了,一把抓了好几块,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这么抠?三毛儿急了,太多了,破产了。我说,你再咋呼,再咋呼,都给你抢了,三毛儿就嘿嘿了。
我和三毛儿一直没大没小。
每次回去,三毛儿见了就说,小小,没给我带瓶酒?我说,我都戒了,你还喝?耍猴?三毛儿说,你这小孩儿,这么抠。我说,跟你学的。说归说,我内心尊重他。三毛儿和老爷投脾气,和姥爷也玩得好,酒盅子一端,不分彼此。二零零一年,老爷去世前,三毛儿天天守着,大哥,好了咱还得喝啊。老爷说,得喝,孙子从北京又带回一桶来。
那几年,给老爷上坟时,三毛儿一直没落下,每次都是从供桌上端起一杯祭酒,佝偻着身子,一饮而尽,嗓子眼里堵了东西,大哥呀,我陪你喝杯酒。
我听了,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擦也擦不完。
李大豆腐
豆腐哦,豆腐哦……
李大豆腐推着三轮车,一瘸一拐地沿着李村的王府井大街,从东到西吆喝着出来了。小喇叭挂在车把上,吱吱啦啦地响,李大豆腐一脸笑模样,斑白的头发,豆腐渣一个色儿。
我掀开湿盖布一角,热气一下子就蹿出来了。
在外这么多年,一提起豆腐,我直扑愣脑瓜子,特别是北京的豆腐,也许是被南方咬了,石膏点制,水多而嫩滑,没有豆子味儿,入嘴能淡出鸟来。老家的豆腐卤水调和,结实、劲道,水分少,弹性十足,嚼一嚼,豆香味儿能拽下半条舌头。
睡梦中,李大豆腐一吆喝,这一天算正式开始了。
李大豆腐叫李彦雄,是我没出五服的堂叔。说起来,这个名字的版权归我。李大豆
腐卖豆腐时,必经过我家门口。我端着一瓢豆子,一声断喝,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换点豆腐来。李大豆腐就笑,就你胆子大,敢拦路抢劫。我把瓢往他秤里一放,改名算了,李大豆腐吧,听着硬棒。小沈阳儿他娘知道了,嘎嘎的,硬棒个屁,他日子过得像豆浆一样,水不拉叽。
李大豆腐这辈子岂止是豆浆,手指头一扒拉,从青年时起,就被卤水点得像蜂窝煤一样了。
李大豆腐二十岁时,家家户户还吃大锅饭。老少爷们除了被编在一个大队里,还抽了些青壮劳力组成了专业队,养养蚕,喂喂鱼,算是社会主义的草。那年麦收时节,李大豆腐在打麦机上脱壳,休息时睡着了,有人一开电门,李大豆腐像杀猪般嚎叫一声,等电门关了,一条腿成了麦粒。他爹三毛儿一听,咯地一声就过去了,明白过来后说,让去脱麦子,咋脱人了?嚎了半天,又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还好没脱净,剩下一多半儿。又说,家什掉了没?没掉?没掉就是身残志不坚。说这话时,我一口酒把他喷成了海底捞。
谁也没想到,李大豆腐因祸得福,成了白领儿。
李大豆腐腿掉了,算是工伤。大队里给他安了条假肢,李大豆腐穿上的确良,嘎吱嘎吱地当了大队会计,靠背椅上一座,嗯啊哎呦的,手里要是有把扇子,就是吴用了。有人给他张罗了一房媳妇,一入洞房,媳妇一蹦三尺高,从窗户跳出来了,躺在院子里直打滚。婆婆听说了,一个筋斗云跑过来,您大嫂子,这是练什么神功,这是?儿媳妇一个鲤鱼打挺起来了,多两条腿是王八,多八条腿是蟹子,这少一条腿算哪路妖魔鬼怪?婆婆搓着手,多条少条的,一个待遇,都不会飞。媳妇呜呜了半天,叫俺来对象,死鬼坐椅子上,就是不起来,写写画画的,兜里插三支笔,俺当是支部书记,闹了半天是空城计。婆婆就说,米是生的,却做成熟饭了,你走了就是二水,不信试试。媳妇又咬牙又跺脚,屁股拧了半天,耷拉着脸蛋子回了洞房。
李大豆腐小腿儿还是管用的,结婚后,两口子咣咣生了两闺女一个儿。儿子一岁时就知道一加一等于五,五岁了却还不会走路。李大豆腐说,这头怎么这么大,脚像长在脑袋上,一爬老是打滚。三毛儿说,有毛病吧,脖子和蒜薹一样粗细。一查,两口子都瘸着腿回来了。三毛儿说,您大嫂子,你腿也断了?倒是言语啊。李大豆腐呜呜两声,还不如断了,小脑里啥啥压迫神经,走路不扳正,大了可能瘫。三毛儿立即就瘫了,小偷手不干净,咱家脚不干净,作哪门子孽啊?
那天,我去李大豆腐家,李大豆腐说,可惜了,这脑子要是长在狗腿上。媳妇说,那是狗腿子。李大豆腐说,翻译官也比这样强,头耷拉着,俘虏一般。媳妇说,上腿不正下腿歪。李大豆腐白眼一翻翻的。
不怪两口子气急败坏。
李大豆腐这个叫强强的孩子,是读书种子,上学的时候,年年第一,一直读到了省农业大学研究生,可走起路来,像是扭秧歌,大脑袋上挂两眼,斜斜愣愣的,要是不扶着脑袋,人就滚了。在大学里,都是一帮子同学拿他献爱心,背着去上课。研究生一年级的时候,强强情窦初开,领回来个女的。我没见过,据说就性别是雌性。李大豆腐高兴
地一蹦,假腿啪嗒就掉了。一打听,高中没毕业,是食堂里扫地的,李大豆腐直嘬牙花子。媳妇说,孬好是母的,留个种儿就行。结果,扫地的在李大豆腐家扫了两晚上地,一看要做一辈子保姆,立即就屎壳郎搬家了。
李大豆腐说,您大哥,这咋捣鼓。我说,你不会捣鼓,叫医生捣鼓。李大豆腐一咬牙,连借带攒,拿了八万块钱,上了三零一医院。那天,我陪着挂号,爷两个,一个歪歪扭扭,一个扭扭歪歪,在大厅里演双簧。晚上,我请爷两个和大夫吃饭。李大豆腐不拾筷子,嘴里像抽风机一样,滋滋地倒气儿。我就笑,大叔,我请。李大豆腐嘿嘿了两句,眼就松了。手术做完了,强强好多了。李大豆腐一手敲着碗,一手捏着盅子说,这回要冒烟了,这回要冒烟了。
结果,李大豆腐烟还没冒,火就熄了。
休了一年病假,李大豆腐开着卖豆腐的三轮送强强上学。路上,还和我打了个招呼。强强坐在车厢里,扛着大脑袋,雄赳赳地像个大公鸡。结果,不到半个小时,就出事了。李大豆腐车开得飞快,拐弯时,把儿子甩下来了。强强在地上挣扎时,李大豆腐兀自把着方向盘,呼呼地向前冲。这一摔,孩子彻底成了李大豆腐一辈子的豆腐渣工程了。
前年,我去李大豆腐家,两口子正在做豆腐,热气腾腾的。我说,走两步。强强从电脑桌前挣扎着站起来,扭了一段探戈,然后扑通窝在沙发里,大哥,我查了,这病好不了了,一天不如一天。又说,最后就剩个头会动。说完,晃晃脑袋自己笑了。我抓了半天头皮,却不知从何说起。强强说,我在电脑上写小说,三十万字了,还没点击量。我打开看了看,写的啥太子怎么着怎么着的,就暗暗叹息。
十一回家,还没睡醒,李大豆腐就吆喝开了,我从阳台探了下脑袋,大叔,这么大年龄了,别受罪了。李大豆腐就笑,谁像你,北京客,俺不做豆腐,喝西北风?
我起了床,净了脸,妈把白花花的豆腐端上来,吃吧,还热乎。我夹了一块,蘸了蘸韭菜花,忽然想起李大豆腐爷俩的腿,嘴里的豆腐就不像豆腐了。
张燕青
燕青不是那个燕青,也不是浪子,更不会吹笛子,甭说梁山,泰山都不知道哪头细哪头粗,他的看家本事,就是气蛤蟆似的,鼓起腮帮子,横七竖八地吹牛。那日,燕青二两老猫尿下肚儿,茄子了脸,鼓上蚤一般跳将起来,别看是秃山,秃山藏神仙,神仙巴结我,我兜里都是钱……
小沈阳儿他娘嘴一撇,小牛不大抱着吹啊,大牛不小对着吹,有钱?有个屁,蝎子尾巴,就剩根独(毒)刺儿。娘个腿,俺倒看你这个秋后的蚂蚱,还能蹦跶几天?!我说,咋了,老二奶奶?小沈阳儿他娘一翻白眼蛋子,还咋了,他家那俩武大郎,就能把他奶奶急还了阳。我哦哦了两声,就是,就是。
印象当中,燕青爹妈走得早,谁把他拉大的,是个疑案。小时候,去燕青家闹过房。那时没电视、没手机,结婚像是过大年,一帮秃蛋兀偻猴,瞪着红眼珠子,嗷嗷的,把心事儿往新娘子身上扎。我个子矮,脖子拔得黄鼠狼一个样儿,也没找到新娘子。就问,
在哪里,在哪里?小国儿和我一起去的,那不,那不?我一瞅,鼻涕泡儿差点儿扑哧出仨。燕青一挺胸膛能走进桌子底,新娘子只有他一半儿长,通红的脸,坐在床头,比绣花枕头小好几圈儿。
瞎汉渔夫和燕青临墙儿,就说毁了、毁了。
他爹同芳不爱听,啥毁了,丧气。渔夫说,一窝九个崽儿,连母一个样儿,俺不扒瞎话,出了叉头,抠俺两眼。晒日头的就哈哈的。别看渔夫是瞎汉,没碰过娘们儿,但人家一直搞副业,养种猪,知道三七二十一。
还真让渔夫说对了。老婆生一个,燕青脸长一截儿,等两儿一闺女生完了,燕青脖子上扛着南瓜一样了。过了几年,一家五口一下地,齐刷刷的,武大郎搬家似的,壮观得不行。
我爹常说,人勤地不懒,种银子长金子。燕青明白这个理儿,但燕青更讲究受用。同前老不拿眼皮夹他,一有空就指指戳戳,个子不行,毛病不少,懒就罢了,还馋得要死,该啊。确实该,燕青手里有了钱,就往嘴里塞,塞得家里光溜溜的,老鼠都三过家门而不入。不过,五口人都发了,个个找不到五官三围。
燕青家地里不长东西,草盛豆苗稀,就搞起了实业。
那年,被酒钱憋绿了眼珠子的燕青,脑子忽然开了窍,小短腿跳了三跳,下了海。他不知跑哪里,贩了些鸡毛蒜皮,摆开了摊。老家那块儿,三乡五村的,固定了几个地方,轮流逢集,五天一个来回。燕青推个独轮车,我们那里叫小拥车,当起了老板。有时,他的摊子上还卖书,我在辛集砍过一本《残唐五代演义》,据说是罗贯中编的、李卓吾点评的。燕青一翻大眼皮,小小啊,有眼光啊,王中数项羽,将中算存孝,都盖世,就是一个抹了脖子,一个五马分尸,悲剧啊。我把书一扔,啥意思,大叔,谁看谁遭瘟啊?燕青一摆手,你是秀才,肚里有墨水,不是大老粗,你买了,中状元,琼林宴。
一次,在十字路口乘凉,问起这事儿,燕青一脸月朦胧鸟朦胧,忘到外婆桥了,俺就想卖营生儿,打二斤老猫尿。他话头儿一转,俺说的没差儿啊,你瞅瞅你,都我爱北京天安门了。我大笑,大叔,你是茶壶掉了把儿,就剩个嘴儿了。燕青嘎嘎的。我乘兴劝了几句,别又喝又吹的,人家当你脑袋瓜子进了水。燕青咳咳的,人有几个正常的,不正常才是人啊。我听了,一阵默然。
这几年,燕青成了反面典型。
很简单,老百姓日子过得好不好,人缘中不中,得看孩子有没有提亲的。以前,还讲究换亲,两家有儿有女的,儿子是祸害,就拿闺女换着嫁。现在啥年月了,谁换谁被戳脊梁骨,搞不好还得蹲号子。在农村,女的缺胳膊少腿都能嫁,男的短一根头发就成了老少边穷。燕青闺女出去了,两个儿子成了万年闲。
那天,爷三个酒盅子叮当响了半天,就吵吵开了。燕青说,人家孩子一次往家领仨娘们儿,瞅瞅你俩熊样儿,连母鸡都不愿当面拉屎,别说下蛋了。大河和小河不服,你不把我们下成这样,早就公鸡一群母鸡一窝了。渔夫蹲在墙根儿听了,鼻子歪到了大腿上,眼也不瞎了,一阵风似地跑到大街上,朝小泥鳅儿说话时,兀自上气不接下气。
一会儿,爷三个一人嘴角夹着一支烟,从家门口出来,歪着个脑袋,呼呼地作鸟兽散了。渔夫嚷嚷,大哥,大哥,鸡配鸡,鸭配鸭,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急什么?燕青在胡同口一蹦,俺一脚踢死李元霸,一拳打死镇关西,没想到生几个孩子上不了炕,摞起来没煎饼高,要绝种啊这是。小泥鳅儿吧嗒了一口烟带锅子,俺瞅着随根儿,蛋歪歪着,能造出正当玩意儿?
十一回家,二婶子送来一抱青叶大豆,说,摘摘,煮毛豆,喷香。正摘着,妈说,大兄弟,豆秸秧子给你喂羊。我一抬头,燕青骑着电动三轮车,拉着老婆过来了。他老婆想从车篓子里爬出来,我慌忙抱了秧子送过去。燕青唠了两句,一抖手,呜呜地跑了。
妈说,燕青也不愁得慌,俺都替他熬煎。我说,各人有各人的命,没准人家心里翻江倒海。妈扔了一把豆子,燕青两个孩子三十了,还光棍子,咱庄里拔了头份儿。懒是种病,不好治啊。大河打工,腰里拴个绳子擦玻璃,小河天天趴在地里,瞅着也都怪能干了。她停了停又说,现在左近庄里打工的上学的,哪里还有一个识字班?够呛了。
天渐渐暗了,依稀有妇女叫唤孩子回家吃饭,我也随着妈说了一句,够呛了。
喜 儿
那天,喜儿喝完了,拧着个脖子,在大街上来回蹿溜,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三条腿的武大郎没有,四条腿的潘金莲一脚踩…踩…踩好几个。
小国儿呸了一口,喜儿这个吊操的,又骂街了。
喜儿没有白毛,也不姓杨,只姓李,大名同根,是个公的。诸位看官,喜儿冤不冤枉不好说,单单骂街这一项,就是罪人。话说今年大年初四正当午,喜儿一蹦蹦地,嘴里横七竖八,李一伦满脸烂石渣滓,小小啊,就这户的,搁毛主席那时候,早就剁巴了,喂公鸡母鸡拖拉机。我也咳咳地,新社会,新国家,各人挣钱各人花,谁咸吃萝卜淡操心?
不止一伦,庄里没一个不糟心骂街的。
以前,骂街是泼妇的正当职业,现年月,这行当破落了,大老爷们也能干。三叔很是不忿,家后里咋净出这样的货,一个老肠子,一个喜儿,灌点夜猫子尿,就在大街上蹦跶,光腚门子推磨,转着圈儿丢人呐。
三叔在泰安扎寨,不常家来,摸不着底儿。但单田芳的呱拉得好,无巧不成书。庄里修理地球的人都知道,两个骂街的男人脊梁后,窝着一个摇摇摆摆的大老娘们儿。
俺那风俗,闺女嫁出去了,秃蛋娶了亲了,爹妈家就成老家了。喜儿老家和我家临墙——这意思很显然了,喜儿家屎茅栏子朝哪,我都知道。喜儿年轻时还算老实,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酒盅子掉了不带拾的。那年,喜儿成家,我去闹洞房,小媳妇儿满脸桃红,眼一弯弯的。谁也没寻思到,这一弯,弯出一提溜破鞋烂掌子。
喜儿和老肠子房前屋后,不知咋捣鼓的,两个人开个手扶,扑腾扑腾地,合伙当起了贩子。回来晚了,喜儿家里的就切两根儿黄瓜,俩老爷们儿就像财主一般,咔咔地掐起了酒盅子。内部消息说,某一日,喜儿多了,渴醒了,爬起了找水喝,听见外屋哼哼唧唧的,
煞是销魂,喜儿定睛一看,妖精了,媳妇儿举着白生生的大腿,正在和老肠子捉对厮杀。
小沈阳儿他娘是喜儿的亲二婶子,不过,老百姓嚼舌根子可不管九九八十一,都会大义灭亲。小沈阳儿他娘牙花子滋滋滋地,都俩孩子了,还狗吊秧子,就是怪了,瞅瞅,脸面儿不像老肠子啊。这时候,同棋家的已经半路出家,是个巫婆了,一脸大慈悲,善恶有缘,福祸同根,喜儿骂街,是岔了气啊。我叭地拍了个蚊子,顺手抓了几把,俩二奶奶,老肠子占了便宜,咋还骂街,他也岔气了?小沈阳儿他娘大胖脸一歪歪,还嘴呗。
不说老肠子,单表喜儿。
自此以后,喜儿隔三差五,弄上二两白干,就晃晃悠悠地出来了。我家屋后大路,东西通透,一般人骂街,都来这里沙场秋点兵,当个大本营。骂街是门艺术。男人和女人骂街不一样,虽然都指桑骂槐,云里雾里,但女人骂街,即便糟践秦始皇、周扒皮,也是直奔主题,不是因为丢了葱,就是少了蒜。而且,女人骂街像个赤脚医生,满嘴不离人体那些家什,还有标准动作。我听过一回彦盛家里的骂街。这女人准备动作很样板儿,前腿弓,后腿蹬,然后或一手啪啪啪拍三下大腿,或两手叭叭叭合击三下,接着两腿一蹦,像是旱地拔葱,右手食指往前一戳,谁偷了俺的鸡,男的绝种,女的不育,大人长疮,小孩蜕皮……她骂得不环保,我只能贾某人平凹,省略多少字。彦盛家里的动作十分连贯,直似燕子李三、大刀王五。某日清闲,我试了试,浑身是汗,手脚仍丢三落四。
男人骂街就简单多了。一般是酒后,斜愣个脑袋,嘴夹子里挂着泡沫儿,通红的眼珠子,直勾勾的,一脚深,一脚浅,边走边哼哼,偶尔驻下,也是歪歪个脑袋,逼视右前方,身子一顿顿的,双脚却不离地,开口就是中央地方、贪官污吏、养老保险,一副倒坐南衙开封府的架势。初四那天,喜儿骂完了,一伦还有一句话,怪了,老婆养汉子,喜儿骂社会,打击面儿太大了吧。我说,四老爷,电脑上管这种人儿叫喷子。一伦八十了,算是少见的秀才,双手欧阳询,一手京胡儿,懂得个四五六,闻言就哈哈开了。
十几年前,大概是2003年正月初七,我放假在家,和喜儿交了一次手。半夜里,忽听得喜儿骂将起来,我睁了睡眼,瞅了瞅,凌晨两点半。喜儿骂了半个小时,还没有罢工的意思。我心里聒噪,自被窝爬出来,踢踏了拖鞋,大老爷,别骂了,还让不让老少爷们睡了?喜儿眼一瞪,你管不着。我一抄门口的铁锹,那就试试,作势欲扑。喜儿一蹦三丈五,劫道的,接着,屁股一扭,一溜烟儿回了家。据老锅盖儿说,被我镇压了一次后,喜儿一个多月没开张。
喜儿学会骂街后,还玩上了高科技。有时候,高不高兴的,就骑上摩托车骂。小派头儿就说,要想死得快,就买一脚踹,喜儿早晚会作业。小派头儿是喜儿堂叔,敢抡黑嘴岔子,还真被他说中了。有一次,喜儿大晚上骂街,碰见李同路那货在电线杆子低下玩牌,看上了瘾。喜儿喝了酒,指指戳戳的,同路输了,一砖头将他拍在我家门口的沟里,死鱼一般。我看没人管,就叫了人,把他抬到了赤脚医生同全家。同全摆摆手,又去了乡卫生所。小派头儿知道了,连咬后槽牙,小小啊,你说喜儿可怜还是可恶?
我向来知道,农村不只是鸡鸣烟炊、白发垂髫的,西游红楼、水浒三国的也不少,但听了半天武大郎潘金莲的,仍是一脸迷糊。小国儿扑哧扑哧嘬了几口大前门,你知道喜儿他孩子,叫生的吧?我点了点头。
小国儿瞅了瞅那厢满嘴唾沫星子的喜儿,刚娶了个儿媳妇儿,跟人跑了。
半吊子
爷们儿,回来了?吱——,轮胎一阵儿惨叫。我正和几个三老四少拉呱儿,闻言慌忙抬头,一个七十岁的人,梳了黑背头,满脸槐花,两腿儿支住电动自行车,眼神跨过别人,频频对我点头。我嗯啊了几声,他双脚一提,胳膊一撑,老鹰一般蹿了。
这便是李村前首富半吊子了。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邓公刚在南边画了个圈儿,村里一些人,心里就猫三狗四驴五了。半吊子他娘一屁股坐在大门外,腿一蹬一蹬的,半吊子啊,你个猪操的,把营生儿都卖了,还借东借西,走资本主义啊,捣鼓不好,就薅了你的草。半吊子脚一跺跺的,贩子当定了,上吊有绳子,喝药有卤水,自己瞅着办。半吊子他娘不上吊,也不喝药。大老黑说,等半吊子把大解放开回家,他娘踮着小脚转了二百多圈儿,摸摸车灯,这个猪操的;按按喇叭,这个猪操的。
他娘嘴碎了,半吊子就应了,居然当起了猪头小队长。他方向盘一转悠,把本地的猪集合了,拉给了南蛮子。来回几趟,半吊子浑身就是毛了。过了段时间,半吊子满脸通红,抱回来一个电视机。那时候,老少爷们只看过露天电影——插两根杆子,挂一块幕布,白毛女、李向阳的,统统都有,正面、反面也能看,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匣子,一晃晃的,里面又是歌儿,又是人儿。第一天晚上,半吊子他娘看人多,就嚷嚷,别挤了,看反面,看反面。跑过去一看,鼓鼓的一块,啥也没有,这个猪操的,不是电影啊,麻子不叫麻子,坑人啊。
大解放一趟趟地跑,半吊子就不会走路了,脚八字着,腰拔拔着,看人云山雾罩的。大老黑烟袋锅子吧嗒吧嗒的,把庄里当敌占区了,这个猪操的。说完,咳咳的,眼里水啦吧唧的。眼杀不死人,半吊子跑得更快了。
跑着跑着,拐回来个儿媳妇。
传说,半吊子在东望仙数猪,数着数着,就花了。一个识字班,花枝招展的,在村口跳绳。古时候,大闺女都叫识字班。半吊子见过世面,喇叭按得震天响,鬼子进村一样,识字班和她爹妈就不行了。半吊子两个儿子,大的上高中,小的逮猪崽。半吊子一说,弟兄俩心里茅草一般了。爷三个吵了三天,红眼蛋子,绿眼圈子的,也不见下回分解。半吊子他娘说,一家子吃猪屎的,别屎壳郎趴大街上,愣充小钢炮,选嫔啊还是选妃?抓阄。抓完了,老大学不上了,溜进了洞房。老二叫康生的,脖子一伸,整了一斤沂南白干儿,在他哥家练了半晚九阴白骨爪,石灰墙皮愣是掉了好几块。半吊子就说,刚泥的墙,这个猪操的。
人一阔,脸就变,某些部位也容易水涨船高,春意盎然。半吊子气粗了,驾驶室就装不下了。他买了个雅什么哈,人趴在上面,歪脖蛤蟆一般。人多的时候,嗷一声停下,
和谁没头没脑地抡几句,然后,双脚一揣,车往前走,人往后仰,突突地飞了。这一飞不要紧,飞进了窑子铺。
关于半吊子进窑子铺,传来传去就成传奇了,几个版本中,但得到他默认的,只有一个。
那时候,路边的旅馆都是给长途司机休息的,不免有些麻雀、鹌鹑的,搬椅子在门口架起了二郎腿,一跷一跷的,白不溜秋的,像春天的故事。半吊子喝了酒,就去了猴子岭,还没入巷,就被大盖帽儿捏住了开关。大盖帽儿说,严打坑蒙拐骗偷,尤其是偷人,蹲几年吧。半吊子说,太坑人了吧,袜子都没脱,行行好。大盖帽儿说,念你是初犯,上有八十岁老娘,下有好几岁孩子,交一千,滚远远的。半吊子一听,就龇牙咧嘴了,给一千五,捣鼓完行不?大盖帽儿矮了半截,大哥啊,交三千,免五年,啥时候来,我只要不屎壳郎搬家,站岗放哨,端茶倒水,天天给你唱十五的月亮。
大老黑和半吊子一条街,眼尖,他瞅着半吊子的车换了。
几年间,半吊子进口的雅什么哈,换成了济南的铃什么木,换成了临沂的嘉什么陵。大老黑就说,大弟啊,怎么捣鼓的,张果老了,改骑驴了?半吊子脸蛋子拉拉着,也不搭腔。大老黑摩挲下烟袋包子,瞅明白了没?砸锅了。
大老黑真就瞅明白了。
半吊子觉得自己嘴里一股子猪下水,觉得自己的祖坟冒过大尾巴狼,半吊子觉得贩猪的企业家不是好农民。他咔咔摆了几桌子,又是鸿门,又是红粉,把信用社的钱,搬回自己家,送礼,包路,买车。半吊子他娘小脚儿颤了三颤,你这个猪操的,弄什么鬼啊。半吊子说,不弄鬼,弄人,跑客运。哪知道,油门儿还没点火,半吊子就熟透了,包他线路的人成了公安局的客。半吊子一个筋斗到了临沂,人家说,车没收了,承包费充公了。半吊子一蹦一丈二,人家眼一瞪,再来,抓你个行贿罪,吃公粮去。半吊子一下子就瘫了。
工作第一年回家,正喝酒,一辈子不打交道的半吊子上了门,掏出纸笔,小小啊,给市委书记写封信,弄个项目,上天的,入地的,刀山火海的都中,实在不行,石山子的水不错,可以炼油。我吓了一跳,俺不当官,不当长,放屁都不响,写信,还写状纸。半吊子金灿灿的,爷们儿,你是北京的,见过天安门,看过毛主席,都怕。我酒盅子一蹲,就怕人家当是骗子。
又一年回家,半吊子骑着电动车,呼呼地跑。碰到我,拉了几句呱,在我家小卖部里赊了一箱剑南春。过了大半年,我给爹打电话,半吊子还账了吗?爹直哼哼,他得当裤子,这个猪操的。
我说,不还不还吧,当我还他没写信的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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