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自然一样贫乏, 像天空一样赤裸”
奥西普·艾米里耶维奇·曼德尔施塔姆〔Осип Мандельштам〕(1891——1938),俄罗斯白银时代最卓越的天才诗人,阿克梅派最著名的诗人之一。著有诗集《石头》《悲伤》和散文集《时代的喧嚣》《亚美尼亚旅行记》《第四散文》等。另有大量写于流放地沃罗涅什的诗歌在他死后多年出版。1933年他因写诗讽刺斯大林,次年即遭逮捕和流放。最后悲惨地死在远东的转运营。
我的野兽︾
摘选
︽我的世纪,
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 [俄]
王家新 [译]
只读孩子们的书
只读孩子们的书,
只喜欢孩子们的念头;
抛开那些成年人的重负,
从深深的悲哀中出来。
我厌倦了这死一样的生活,
我对它一无所求。
但是我爱这贫穷的大地,
因为除了它我再没有别的。
在一个遥远的花园我荡着
荒废的木头秋千,
我忆起一棵高耸的黑色云杉,
在微醉般的发烧里。
1908
无以言说的悲哀
无以言说的悲哀,
睁着两只大眼。
桌上的花瓶醒来,
水晶之声泼溅。
整个房间充满了
倦意,那种发甜的药物。
如此窄小的王国,
吞下如此多的睡眠。
一点点葡萄红酒,
一点点五月的阳光,
一只苍白娇嫩的手,
一盘端上来的糕点。
1909
没有必要诉说
没有必要诉说,
也没有什么值得去学;
一颗黑暗的野兽的心
多么悲哀多么典型!
更不想教别人什么,
言语毫无用处;
一只年轻的海豚游在
世界灰色的海湾里。
1909
像一枝沙沙响的芦苇……
像一枝沙沙响的芦苇,我成长
从一片危险的沼泽地,
呼吸着被禁锢的生命气息,
狂热,伤感,而又珍惜。
没有人注意到我,
在我寒冷而泥泞的栖居中,
只有短暂秋日的微风,
向我悄悄地致意。
我满足于这残忍的伤害,
而在梦一般的生命里,
不禁嫉妒每一个过路人,
又暗自倾心于他们。
1910
耳廓绷紧敏感的帆
耳廓绷紧敏感的帆,
当视野变得空洞;
夜鸟无声的合唱队,
穿行于寂静。
我像自然一样贫乏,
像天空一样赤裸,
我的自由是一个幽灵,
像夜鸟发出的声音。
我看见屏息的月亮,
而天空比床还要苍白,
你这怪异陌生的世界,
我来迎接你,虚无!
1910
巴黎圣母院
这里,在罗马人审判异族人之地,
长方形大教堂矗立,像最初欢愉的
亚当,一道拱顶展现它的肋骨,
撑着,肌肉紧绷,永不气馁。
而从外面看,骨架背离了初衷:
那飞耸的护壁,腰带似的回廊,
为的是宏伟的弥撒不会挤破墙壁,
并抵消任何外来攻城槌的冲力。
元素的迷宫,不可测度的森林,
哥特式灵魂的理性深渊,
埃及人的强悍与基督徒的羞怯,
橡树带着芦苇,沙皇一样垂立。
巴黎圣母院,我愈是沉迷于
琢磨你的顽固性和你磅礴的穹顶,
便愈是渴望:有一天我也将
摆脱这可怕的重负,创造出美。
1912
大自然也是罗马
大自然也是罗马,它被罗马反映。
透明的空气里,我们看到它
现世的伟力,像一个淡蓝色竞技场,
在丛生的柱廊间,在田野的论坛上。
再一次,大自然也是罗马,好吧,
为什么我们非得去打扰众神?
我们有动物冒烟的内脏预测战争,
有奴隶维持沉默,有石头砌进建筑!
1914
致安娜·阿赫马托娃
一张被悲哀镀亮的脸,
某种衰竭的微笑。
难道,一个鞑靼女人也意味着
要承受所有但丁的折磨?
1915
夜晚我在院子里冲洗
夜晚我在院子里冲洗,
尖锐的星辰在上空闪耀,
星光,像斧头上的盐——
水缸已接满,边沿结了冰。
屋门紧锁,
而大地怎么感知也显得凄然。
那里没有什么比真理的干净画布
更基本,更纯粹。
一粒星,盐一样,溶化在桶里,
刺骨的水显得更黑,
死亡更清晰,不幸更苦涩,
而大地愈来愈真实,愈来愈可怕。
1921
风给我们带来安慰
风给我们带来安慰,
突然间就处在蓝色里
并感到了蜻蜓亚述式的翅翼,
一连串锯齿般曲折的黑暗。
而一阵雷霆风暴转瞬
使低垂的云层变紫,
云母丛林的丝状薄膜,
以多足的身体在飞。
天空的一角瞎了,
就在这正午的狂喜中,
一颗命定的星总是在摇曳,
仿佛夜频频发出暗示。
现在是跛脚的、拖着
鱼鳞翅膀的到来——死神
以一支闪电的手
一下子拽下被征服的天空。
1922
头皮被一阵寒气刺痛
头皮被一阵寒气刺痛。
没有人吭声。
总是有一些东西在失去,
没有时间记住。
你知道,以前要好些,
可是这无法比较,
过去血液如何低语,
现在它仍将如此。
显然出于某种目的,
使嘴唇开始蠕动,
树顶哗地一声,笑着
进入斧头的日子。
1922
世纪
我的世纪,我的野兽,谁能
看进你的眼瞳
并用他自己的血,黏合
两个世纪的脊骨?
血,这建造者,滔滔地
从大地的喉腔涌出,
只有寄生虫们在颤抖,
在这未来岁月的门口。
生命,在它存活的时候,
必定会忍受它的脊骨,
看不见的波浪从那里卷过
并顺着脊椎嬉戏。
恰像幼儿的软骨一样脆弱,
我们这个新生大地的世纪;
生命,这已是你献身的
时候,如祭坛的羔羊。
而为了让世纪挣脱桎梏,
让世界重新开始,
为了黏合断裂、脱节的日子,
就需要一只长笛来连接。
这是渴望和悲伤的世纪,
血流从大地的伤口涌出,
而蝰蛇在草丛中静静呼吸——
这世纪的金色的韵律。
而花苞会再一次膨胀,
嫩枝将迸溅出一片新绿。
但是你的脊骨已经破碎,
我的美丽的、哀怜的世纪。
你以白痴般的残忍和虚弱
咧嘴笑着,并回头打量身后:
一只野兽,曾经柔顺,
在沙中留下它的爪印。
1923
一颗星的光焰在窗外
一颗星的光焰在窗外,
圣像灯之火在眨眼,
就这样,我猜,也只能这样,
欢乐褪色,变得苦涩,
从它知道的地方逃开。
一道和平的光越过摇篮,
催眠曲从我们之外的什么地发给传来。
而雪和星辰,狐狸的足迹,
一弯金色的新月,
超然于所有日子。
这会伤人,要忘却那熟悉的
你的眉毛的曲线,
把你的手拉向我,像往常一样。
原谅我这尘世的痛苦
并永不忘记,永不,尘世的欢愉。
一颗星在窗外,一盏圣像灯在街角,
而宁静的摇篮在轻轻摇晃。
早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就这样,我猜,也只能这样,没有
其他的幸福,也不需要。
1923
不要告诉任何人
不要告诉任何人,
忘了你看到的——
鸟儿,孤苦老妇,监狱,
和任何别的东西。
或是当白昼来临,
张开你的嘴,
松林的一阵轻微颤抖
淹没了你。
你将记起夏日别墅里的黄蜂,
带墨痕的儿童铅笔盒,
或是你从未去采摘的
森林里的蓝草莓。
1930,10,第比利斯
让我们在厨房里坐一会儿
让我们在厨房里坐一会儿,
闻一闻发甜的煤油味。
锋利的刀子,长圆面包,
尽量给煤油炉添满油。
或是找一些粗线来,
趁在天亮之前缝好包袱。
这样我们就可以前往火车站,
那里,无人可以发现我们。
1931,1
哦,我们多么爱扮演伪君子
哦,我们多么爱扮演伪君子,
又是多么容易忘记。
我们在童年时更靠近死亡,
比起这成人的日子。
一个睡眠不足的孩子
仍在碟子里吮咂着他的抱怨,
而我无人可责备,无论何地,
我独自走我自己的路。
野兽换毛,鱼群
在水的昏暗中渐渐消失,
哦,如果我能从人类的痛苦
人类的牵挂中腾出身来……
1932,5
就像一道从雪山裂隙落下的溪流
就像一道从雪山裂隙落下的溪流,
它绷紧的苦痛,它粉身碎骨的甘甜,
它的两种相反的味道……
所以这即是事实上的死,
连叹息也被剥夺,从共同呼吸的自由中,
每一刻每一瞬间我都必须品尝我的结束。
1933,12,莫斯科
我住在被俯瞰的后花园里
我住在被俯瞰的后花园里——
看守人伊万可以燧石溜达过来。
风在工厂里徒然转悠,
穿过泥泞,木头路伸向远方。
平原尽头被翻耕的夜
被冻出一些细小的火泡,
隔壁,怪戾的主人来回跺着
他的俄罗斯大皮靴。
地板已经明显陷裂,
它们只适合做一个人的棺材。
在陌生人家里我无法安睡,
我自己的生命不在这里。
1935,4
我不得不活着
我不得不活着,虽然已死去过两回,
这个小城已被洪水弄得半疯。
它看上去多动人,颧骨和心是多么高,
被犁铧翻起的闪亮泥土是多么肥沃。
大平原多么静谧,在四月里静静泛绿。
而这天空,天空——你的米开朗琪罗!
1935,4
我在世纪的心脏——去路模糊
我在世纪的心脏——去路模糊,
时间使目的地显得更远:
疲倦的梣树拄杖,
生满青铜的贫穷绿锈。
1936,12,14
像一份迟来的礼物
像一份迟来的礼物,
冬天现在伸手可触及:
我爱它最初的样子,
它试探性的打扫。
它的害怕是美丽的,
像是令人敬畏的行动的开端,
甚至渡鸦也有些惊惧
被扩展的无叶的圈子。
而比任何事物更强劲的
是那不稳定的膨胀的蓝:
半成形的冰积压在河湾眉头上
无眠地催眠……
1936,12,29-30
像是阴柔的银子在燃烧
像是阴柔的银子在燃烧
与氧化物和合金斗争,
——这银制品的安静,犁铧的
铁尖,诗人的声音。
1937,1
如今我被织进光的蛛网
如今我被织进光的蛛网。
生活在黑发、棕色头发的阴影下——
人们需要光,需要清澈发蓝的空气,
需要面包和高加索山峰上的雪。
但是没有人可以就此询问,
哪里——我可以张望?
无论在乌拉尔,无论在克罗米亚,
都没有如此透明的哭泣的石头。
人们需要属于他们自己的诗,
整天都因为它而醒着,
沐浴在它的声音里——
那亚麻般卷曲、光的头发的波浪……
1937,1,19
就像伦勃朗,光和影的殉难者
就像伦勃朗,光和影的殉难者,
我已进入时间的深处——
并被它麻痹。
但是我的一根肋骨是燃烧的尖矛,
它既不幽灵盯着也不受
风暴中打瞌睡的哨兵监护。
原谅我,崇高的朋友,大师,
黑暗的墨绿色之父……
像一个男孩随着成长进入起皱的河水,
我像是在走向一个未来,
但我永远不会看到它,
现在,我们的部落被阴影缠绕,
黄昏令人陶醉,岁月空洞。
1931年夏天-1937年2月
青年作家杂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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