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伟章: 作家最难的,是保持心灵的强度 | 小说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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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最难的,是保持心灵的强度
文 / 罗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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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最难的,是保持心灵的强度。当一个作家有江河水般的内心,内心本身就构成他的语言。那些文体感很强的作家,最要提防的, 是过于玩味,他们中的许多人,拿着一小段甘蔗,一辈子在那里嚼,甘蔗上早就只剩自己的口水,却说自己的甘蔗比别人的甜。
只想着美和只追求美,是创造力的孱弱, 或者说本身就缺乏创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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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者刚开始创作时,吐出的是生命中的东西,那种东西是如此芳香,如此富有力量。到后来,技术进步了,生命中的力却弱了、少了。在得与失之间,你会发现,失去的是多么宝贵, 而得到的又是多么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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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掉一个细节,整篇小说就不成立,这是许多作品的通病。将沉甸甸的生活建立在一个瘦弱的意念之上,相当于在一根竹竿上建楼。要某些作家在大地上建楼,既不会, 也不敢,因为这势必“正常化”,一旦“正常”, 就能被看见和被判断,这时候必须以宽阔、深刻、睿智才能赢得人心,可我们缺少的恰恰正是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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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些作家,把自己“深入生活,扎根人民” 作崇高化表达,这让人不解。一个真正的写作者,深入生活,是深入我的生活,扎根人民, 因为我就是人民。我和生活之间,是水和水的关系。作者呈现的文字里面,天然地埋着你的宽度、深度和情感的浸润度、真诚度。读者只需要看到这些,并不需要了解你为“深入生活” 吃了多少苦;就像一个舞蹈演员,观众只需要看到你在台上塑造的美,并不需要看到你训练时在脚上弄出的伤疤,缠上的绑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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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谈论生活的时候,不能只谈生活本身,更要谈“生活感受”。有的作家生活经历很丰富,却写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作品,除了众所周知的因素,缺乏对生活的感受能力, 是最为致命的。作家才华的核心,由“生活感受”构成。世界观、胸次、精神境界的不同, 会对相同事件形成不同的感受,有的干脆就没有感受。作家的语言能力,是生活感受能力的锦上添花。多数作家“深入生活”之所以无效,就因为对生活缺乏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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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外儒内庄,讲究道,讲究和谐, 怕痛。更深一层,作家们的“儒”和“庄”, 是要考量的,此时“儒”,彼时“庄”,自由穿梭,这才是作家们的骨头。当然,在怕苦、怕痛、怕寂寞、不愿下笨功夫的时候,都倾向于“庄”,于是单凭想象写作,而没有生活支撑的想象,是意料之中的想象,是廉价想象。讲究和谐当然没错,但不能以抹平生活的棱角和粗粝为代价,否则,那种和谐就苍白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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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许多关于小说的定义,这些定义既互相补充,又互相对抗,这是不是可以证明, 小说没有定义。一个不能定义的文体,实在是好,它为写作者留出了没有边界的空间。关于小说的全部边界,都是写作者自身能力划定的。但是,当我们阅读过不同流派的大师作品,发现尽管很难描述,可小说毕竟自有其内在的规定性。
这种规定性不是从发生的时候开始,而是开始于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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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欲的背面是恨,爱的背面是理解、宽容和悲悯。情欲是现世的,爱超越现世。当你失去了某个人,就用这个去检验。如果想到的是恨,是报复乃至毁灭,那么你并不爱他, 你只对他有情欲,当然还可能有别的欲望; 如果你没想过报复,只有体谅、关心和担待, 你就是爱。若只是情欲,没得到满足,就什么也没得到;爱没得到满足,其实已收获了很多。爱的高贵,正在于此。爱有一种悲剧性,所以是净化人的。净化之后,丰沛的生命就能充实进去。欲望刚好相反,它让生命变窄,庄子所谓“嗜欲深者天机浅”,讲的也是这意思。
当你阅读一部小说,也用这个去检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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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小说,一旦开始读,就像坐上过山车,让你不停地享受着类似于高潮的感觉。但其实那是假的,那只是重复。你在过山车上尖叫,前一二次真心实意,后来再尖叫, 你自己都会觉得无趣。这样的小说是被欢迎的,就像过山车被欢迎一样。它给你一点刺激, 又让你平稳着陆,着陆之后,又可以毫发无损地去过习惯了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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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极少数现代派,才构成真正的先锋。绝大多数所谓现代派艺术,只是因为对现实的无知和冷漠。现代意识产生的前提,是对现实有深刻的理解。
刊于《青年作家》2018年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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