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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 梵:沼泽地 | 锐小说


黄 梵 

原名黄帆,1963 年5 月生;诗人、小说家;南京理工大学文学副教授;已出版《南京哀歌》《第十一诫》《浮色》《等待青春消失》《女校先生》《中国走徒》《月亮已失眠》等;曾获作家金短篇小说奖、北京文学奖、紫金山文学奖、“中国好诗歌”奖、金陵文学奖、汉语双年诗歌奖、美国露斯基金会诗歌奖等,作品被译成英、德、意、希腊、法、日等文字。



黄 梵



1



那年我三十岁。理应不该是我去西宁那个舞台的,不知发生了什么差错,他们打来电话,邀请我参加庆贺西宁图书馆十周年的晚会。电话另一头的人说,你可以像在教室讲课一样,谈一谈什么是爱情,不必想着你正站在演出的舞台上。我惊诧不已,那时我课堂上讲授的是弹道学,弹道学里哪有什么爱情?说它有杀敌的仇恨,倒一点不假,再说我自己的婚姻也已平淡到无趣……对方不容我解释,立刻说除了负担我所有费用,还给一千元出场费。这笔钱相当于我那时一个月工资。听到“一千元”的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再也没有心力去反对这笔钱了。好吧,撇开理工男这个碍眼的身份,我倒也有能力谈一谈文科,只是不甘让问题隐身于含混和朦胧,我要让思路走上一条清晰的康庄大道……

初夏的西宁,简直跟南京的春天差不多,到了夜里,一股寒气会畅通无阻地渗入骨头。为了这场舞台演讲,我提前花掉了出场费,购置了我认为适合舞台演讲的“服装道具”:竖领黑色休闲上装,全羊毛褐底黑点围巾,赭色休闲直筒裤,灰色白边步行鞋。我刚被领到西宁一家餐厅,还没来得及入住,我的一身装束就得到了表扬。表扬声来自桌子对面的女孩,难以解释她给我的第一印象,她很像舞台上引颈高歌的女歌手,一双大眼睛和鼻孔都极有力地张大着。接待我的人说,那女孩叫花蕾,是西宁一个舞蹈工作室的舞蹈家,此次受邀来为晚会跳舞。她只扫了我一眼,就大大方方地问道:“你以前画过画吧?”我诧异地盯着她:“你怎么知道?”她一眨也不眨地继续看着我:“你很会穿衣服,一般人赶不上你的审美!”






2



舞台设在闹市区的图书馆。大概为了体现文学个性吧,横在观众眼前的舞台,约有十五度的坡度。组织者用三十米长的舞台,把图书馆大厅和临时布置的观众席一分为二。接待的人花了半天,像完成一场接力赛,辗转把我从接站的人交给招待的人,再交给演出单位、晚会总监、舞台导演……当我突然出现在女导演面前时,只见她皱了皱眉头,“你以前上过舞台吗?”我明知没什么可回忆的舞台经验,还是愣愣地回想了数秒。末了见我摇摇头,她脸上浮起了担忧的神色,“那我们得彩排彩排,你得把想说的话,在彩排时说一遍。”“可是……不是叫我即兴发言吗?”我的问话,似乎在她心里投下了更深的阴影,她显得更忧心忡忡了,“你说的是效果,要让观众觉得是即兴发言,但要做到这一点,必须预先设计好。舞台上的一切都要像齿轮,必须咬合得严丝合缝,一点不能大意……”我当然不懂舞台,但我懂得如何在众人面前即兴发言,这是五六年的大学讲课经历,逼我学会的所谓能力。

“如果……我彩排时先说一遍,到真正上台,我又会说得不一样。”

“你上台时说的,能不能跟彩排时说的一样呢?”

“不能。我理解的即兴发言就是这样,除非我背诵预先写好的稿子。”大概是觉得导演不太信任我的能力,我变得执拗起来。

导演借着舞台灯光,瞥了一眼腕上的手表,意识到没有时间再弄什么稿子了,就用妥协的语气跟我商量:“能不能这样,你现在随便说一句开头的话,让我了解一下你的即兴能力?”

“各位观众你们好!现在到了一个自由谈话的时段,我很高兴受邀来谈一谈今天晚会的主题“爱情”,我觉得导演很高明,她给了我谈话的充分自由,因为她懂得我们无法给爱情一个所谓的定义,只有通过更自由的谈论,我们才能真正接近它……”我刚说到兴头上,导演脸上已露出轻松的笑,“非常好!非常好!你不用彩排了。”






3



距离演出还有三小时,我突然变得无所事事,大概从没有这样浪费过时间,我怀着负罪感,走出了图书馆。西北的街上,总有一层薄薄的沙尘,像一层黄面纱,竭力减淡街上的五颜六色,试图把一切交给黄色统领。我被好奇心领着,去了附近一处公园。那里的白杨十分别致,不光有稀罕的百年白杨,地上居然也有草坪。只是,靠近地面仔细观察,会发现草坪里布着一些细管。我不会“呕心沥血”,蹲在那里自己琢磨,我直截了当问了一个公园职工。那人似乎等人问这个问题等了很久,立刻兴奋起来,他说这是以色列的技术,叫滴灌。顾名思义,一滴一滴的浇灌,非常节水。为了强调这项技术的神奇,他给我出了一道想象题:“你想象一下,以色列人在中东沙漠,就靠这项技术种粮种菜,达到了自给自足。青海自然条件比他们好太多,所以青海变成大绿洲,是不是迟早的事?”大概见我把头点得很坚决,他满意地笑了,露出一排整齐的门牙,只是三颗镶银门牙,引起了我的注意,每颗银牙表面都凹刻着一颗五角星。我知道,八十年代个体户有种时尚,一些暴富的个体户,为了让人一眼看出他们有钱,纷纷往嘴里镶金牙。用镶银牙来显示有钱,倒是罕见。大概我盯着看他门牙的样子,有些无礼,他收起了脸上的笑。

“别以为我是暴发户,我其实是舞蹈演员。”

“哦?那为什么要镶银牙?”

“我从小崇拜格瓦纳,你看我牙上有三个五角星。”是啊,打上五角星的三颗银牙,倒不让人觉得有炫富之嫌,确实给人叛逆的时尚感。

“既然是舞蹈演员……现在怎么成了公园职工?”

他喊了我一声“小兄弟”,把距离突然拉近后,就敞开了心扉。原来这是他为婚外情付出的代价。他曾是温州歌舞团的舞蹈演员,结婚不到三年,就和团里一个女演员出轨,丢下一岁多的女儿,私奔来到了青海。青海歌舞团没像他俩预期的那样,同时接纳两人,当时团里只缺女演员,为了生计,他被迫改行……快要告别时,他像一个老熟人似的建议我,尝一尝青海的老酸奶。他说,就找那些挎着箱子兜售的当地人,他们做的酸奶最地道。





4



当地人装老酸奶的木箱子,都是相同的款式,估计里面充满迁延数百年的工匠故事。我因为是弹道学家,并不打算刨根问底,倒是对公园林间的风向更敏感。我拿出弹道学家的作派,掏出兜里的纸巾,撕出一条窄长的纸。我把纸条朝空中一举,测出附近刮的是西南风。对熟悉气候的弹道学家来说,这事再明显不过,林间的风来自遥远的印度洋,是亚洲夏季的西南季风。测完,我把纸条揉成一团,还没来得及扔掉,耳畔突然响起了铃声般的嗓音:

“黄老师,真巧啊,你也在这里!”

我扭过头,看见花蕾手执酸奶瓶子,兴高采烈地朝我走过来。“来,我们用酸奶干杯!”见我桌上也放着一瓶酸奶,她大声吆喝道。酸奶瓶碰出的声音,清脆又瓷实,倒是与她的声音属于一类。“你怎么也跑出来了?你不彩排了?”她摇了摇头,“我喜欢即兴跳舞,我受不了刻板的彩排。”“你不需要先上舞台对一对灯光?”“不!我不需要灯光迁就我,到时我会根据灯光来跳舞。”她的回答像电流冲击着我的心门。我太喜欢即兴了,也太需要即兴,毕竟我的人生被弹道学规划得太刻板了。

“我很期待看到你的即兴舞蹈!我有眼福了,三个晚上能看到三段不同的舞。”

“你一说,我倒有点紧张了。要不要先看我跳跳?”她眼里涌动的炙热,让人难以拒绝。我瞥了一眼蒙着沙尘的林间草坪,犹豫地看着她:“就在这里?”她没有回答,直接走向桌前空地,突然下蹲跳开了。我第一次看见这种舞蹈,它可真不是能编排出来的,她的身躯同时兼顾翻滚和旋动两个向度,四肢和脊椎的伸、蜷、弓,试图抵达身体的力学极限,每个舞姿既柔软又有力道,全力应和内心变化莫测的情绪。我知道一点邓肯,与花蕾的舞蹈相比,邓肯就太优雅,太有设计感了。花蕾把她的身体变成了表达情绪的语言,构成这语言的语法,就是她的个性。她的舞姿,把邓肯之后的诸多舞蹈发展,赫然推入了我的眼帘。

“感觉怎么样?”她用一个仰姿收官后,大汗淋漓地问道。

“岂止是好,太震撼了!”






5



当我回到演出大厅,观众已开始排队入场。我走到舞台一端的“后场”,遇到导演时,她几乎惊叫了起来,“你总算出现了,刚才到处找你呢,拜托不要再离开了!”大概担心我们这些上台演出的“齿轮”会临时脱落,影响严丝合缝的演出流程,她索性守在了“后场”入口。

花蕾的舞蹈排在我的即兴演讲之后,是配合另一个男演员的舞台行走。男演员推着有机玻璃制作的透明拉杆箱,用缓慢的太空步行走。花蕾则用即兴舞蹈,诠释行走者的内心。大概打了灯光的缘故,花蕾的肌肤白到仿佛有荧光。她上台开始翻滚扭动时,男演员在我眼里已不复存在。有了灯光,她的眼睛和身体就有了抗拒的目标,她仿佛是想脱离光线的拉扯,用各种舞姿去挣脱,试图创造肢体力学上的奇迹……突然我觉得,那些舞姿很像罗丹的雕塑。我曾读过一本罗丹传记,书里说罗丹常让舞蹈演员尝试一些不可能的动作。对了,支撑花蕾舞蹈的,就是一些几乎不可能的动作。当她的某个动作受到力学限制时,我内心会涌出一种莫名的感动。她早已大汗淋漓,衣缝间露出的莹白躯体,格外迷人。我明知是在看舞蹈,却觉得走进了雕塑馆,她不是跳着连续的舞蹈,而是已变成一个个雕塑。我就差走近雕塑,细细琢磨其中的意味。我真有跑上台的冲动,想去摸一摸台上的每个雕塑。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大概只有罪犯才敢践行心底的这种真实……

全场演出结束时,花蕾不见了踪影。导演穿过人流,跑来找我,“你今天讲得很精彩,你明天再讲一遍就行。”我像被食物噎了一下,半晌才说:“我还不知道明天会讲什么?”导演似乎已不再担心了,“不管你讲什么,一定精彩!”

等到长长的人流从出口散尽,只见走太空步的那个男演员迎面走来。他显得比舞台上要瘦小,他急于找导演说什么,并不避讳导演身边的我们。他说明晚无法来演出了,因为老婆已入院临产。哪怕导演竭力露出理解的神情,我还是隐约感到了她眼里的失望。






6



第二天晚上,明知没我什么事,我还是按导演的要求,提前来到“后场”。我首先发现花蕾没有来,接着“后场”冒出了我在公园里碰到的那个职工,他没有片刻犹豫,直接上来抓住了我的手,“哎呀,我们又见面了,我们有缘呐!”原来他被导演叫来顶替走太空步的演员。我很诧异他换装后的样子,他戴着无沿棕色贝雷帽,穿着白色竖领衬衣,有扎口的赭色灯笼裤,灰色平底鞋。我几乎无法把他与那个公园职工对应起来。说来奇怪,看着衣装把他变成了一个艺术家,贴身衬衣修出他优美的身形,我的心竟扑扑直跳。真是见了鬼,我可不是什么同性恋者!只是,我扑扑心跳的那一刻,意识到我过去的信条已被颠覆。我过去坚信能欣赏同性身体的只能是女人。

他在台上显得格外忧郁,真像走在太空,仿佛被那拉杆箱牵着,已无力走回家园。不知为什么,花蕾没有出现在舞台。这就是说,他只能靠行走来诠释自己的内心,他做得很成功。我作为台下的观众之一,强烈感到了他的依依之情,他推着箱子,与舞台上一个无形无声的家园告别。漫长的舞台,令舞者艰难的心路也漫长动人……演出不知不觉已近尾声,花蕾的身影赫然映入我的眼帘。她来到“后场”时,手上捧着一个心形盒子,里面是生日蛋糕。看见我的一瞬,她表情略显尴尬,仿佛不知该把心形盒子怎么处理才好。

“哦,这是我那个学生送我的,昨晚走太空步的那个演员。”她竭力镇定地说道。

“今天是你生日?”

“嘘——”她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我别大声嚷嚷。“是的。但我一般不过生日。”

“哦,我也一样。”见她不像昨晚那样穿着轻便的舞服,我又问道:“今晚怎么没见你跳舞?”

“跳了!我在台下跳的,我不想干扰行走的男演员。和他们的行走相比,我觉得我的舞蹈是干扰。”

这番话给我留下了良好印象,我努力张开嘴,说出了心底的一句话:“就当今天不是你的生日,我请你去咖啡馆坐坐,如何?”

“好啊!我太高兴了!”

不知导演是受了谁的启发,她突然用双手拍出响亮的掌声,吸引周围的演员都朝她看,“大家听好了,等观众都走了,我们彩排一下明晚加演的一个节目,请大家都参加!”话音刚落,我和花蕾对视了一下,立刻明白彼此都无心彩排。不一会儿,我和花蕾就跟着观众散场的洪流,溜出了图书馆,把导演和她的临时彩排,留在了那一片璀璨的灯火里。





7



户外的夜里,有着冰镇般的清凉。群星像被高高抛起的焰火,突然停在了它们一生的峰顶。花蕾好像忘了要回宾馆,熟门熟路带着我朝街上乱走。这里的街景,与内地也没什么不同,除了此刻这种悠然漫步的感觉。

“其实我们也可以走回宾馆,就两站路。”她用征询的语气说道。

“那就走回宾馆!”

我发现,她很害怕我们之间出现沉默,只要沉默像葫芦从情绪的水里冒出来,她立刻就用提问的大瓢按下去。她的提问,把早已在我内心逝去的往事再次唤了出来。我竟然侃侃而谈,说了自己很多“大胆”事。大概觉得说得有些夸张,我突然愧疚得沉默不语。

但她不会让我沉默的,“你遇到过比你更大胆的人吗?”“当然有。”我讲了一个比我大胆十倍的人。他是我的同事,我和他去北京出差时,曾一起游景山公园。他发现有个女生一直远远跟着我们,就怂恿我上前去打招呼。但我认为他太自作多情,再说,我更怕人家误以为我是小流氓。我们从景山下来时,远远还能看见女生的身影。我的同事再也按捺不住,就逆行向她走去。我担心同事会挨耳光,就扭头不看。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一回头,看见了惊人的一幕:他牵着那女生的手,已站在我面前。这事超出了我能理解的逻辑,所以,我当时张大着嘴,脑子一片空白。“后来呢?”她不依不饶地问道。后来,我就急于回南京,不愿当他俩的“灯泡”。“那女生……是不是很漂亮?”“漂亮得惊人!”“我知道你的心情了,你其实很受伤!”不,那是大胆应得的报偿,我活该!“我懂了,我猜你比同事帅,但是……”女孩都喜欢男人的大胆,不是吗?“再后来呢?”不到一年,听说那女生自杀了,因为同事跟别人结婚了。听到噩耗,那同事赶到女生所在的青岛,回来时少了一截指头。有一种说法是,女生的哥哥非要砍下他一截指头,才放他回南京。另一种说法是,他悲痛欲绝,非要留一截指头,跟女生葬在一起……

这个故事在我和她之间,嵌入了一段沉默。同事的“大胆”,令她一时失去了提问的能力。不过她很快缓过劲来,“为什么说他比你大胆十倍?”“我是没有胆子砍掉一节指头的,砍掉十分之一节的指头大概还行,就当剪剪指甲吧……”很显然,我的话里充满了工科思维。我们继续走着长长的街道,内心已不寂静。到了宾馆,走入昏暗的楼道,沉默又奇怪地嵌入我和她之间。当我把她送到房门口时,她突然打破了沉默,“你还缺你同事的那种‘大胆’吗?”我点点头。她把手放到我的手上,“还缺吗?”我又点点头。接着,我就看到了她胸口上的那颗痣。她掀开胸衣的一角说,“要是想看这颗痣,就请进来。”

没多久,我和她就一丝不挂并排躺在床上,却并不感到亲密。哪怕没有了衣服,我还是像参加一个正规仪式,没有丝毫的轻松感。“是我的身材不好看吗?”“哪儿的话。”“是第一次婚外?”我点点头。





8



第三晚的演出,就像一盘残局。由于全体演出人员未在预定时间到场彩排,导演取消了临时加演的节目。我完全没想到,那个公园职工演出时,花蕾居然上台伴舞,特意为他诠释行走的内心。她还是跳得那么动人。她想挣脱一道道舞台光束,有时又变成她爬行其中的一个个隧道。只是,不管她怎么跳,我还是感到了心里的寒意,因为我窥到支撑她舞姿的心火已与我无关。那火舌像她的舞姿一样,正在迫近跳舞的男职工。不管这火焰能持续多久,至少这几天不会坍塌。她还没跳到大汗淋漓,我就离开了演出大厅。

举办方设夜宴庆贺演出圆满结束。我接到通知,走进包间时心头一震:其他演出嘉宾都已到场,独独缺了花蕾和那个男职工。无意中,组织者把第一晚跳舞的男演员安排坐在我身边。“孩子生下来了?顺产吗?”我靠近他的耳根问道。他迟疑地摇摇头,显得有点忧心忡忡,嘟囔道:“是剖腹产。医生说没有经过产道挤压,孩子肺里有羊水……”我正在考虑要不要孩子呢,这可不是给我壮胆的好先例啊。

夜宴进行到一半时,花蕾和那个男职工走进了包间,她在另一桌坐下之前,扫视了一下四周,目光和我相触时,脸上浮起略微尴尬的笑容。吃饭对我已味同嚼蜡。我一边应酬着身边的谈话,一边“聆听”着另一桌的谈话。到大家开始吃面条时,我听见花蕾对另一桌的人说,“我有事要先走了。”只见她起身,频频与大家点头。末了好像想起什么,跑来与我告别。和我握手时,我感到她手心发烫、手指颤抖。我竭力显得很“懂事”,笑盈盈地说:“我们就此别过,以后再联系吧!”“那是一定的!”她用尽全部力气来握手,似乎竭力显示她一如故旧的镇定和豪气。差不多同时,那男职工也起身穿衣戴帽,末了替她拉开门,两人鱼贯步出了包间。

约摸不到一刻钟,大家吃完了面,三三两两来到街边等车。她和那个男职工居然一直没有打到出租车,还在不停向来往的出租车招着手。当一辆绿色出租车停下时,她着急地朝司机喊了起来:“去西宁宾馆……”这句话在她嘴里还没说完,司机就摆摆手,把车开走了。我马上把脸扭向别处,装着没有看见她。她一定和我一样,也意识到这情景多么尴尬啊。不过,导演很快发现我也打不到出租车,就邀请我坐她丈夫的车。这辆来接她的黑色奔驰,刚刚停在她脚边。“你是不是住在西宁宾馆?”她丈夫和颜悦色地问道。“是的。”我一边回答,一边朝窗外瞥了一眼,看见花蕾和那人还站在路边向来往的车辆招手……





9



我回到南京已近半夜。妻子很像送我走时那样,帮我整理行装,只是这回她把东西一件一件往外拿。大概感到了我急于回家的心情,她放慢了手中的活,说:“你也不跟我那中学同学打个招呼,就急吼吼坐飞机跑了。”她的话令我很诧异,“什么中学同学?谁是你同学?”“花蕾呀!要不是她跟导演说了,谁会请你去呀?”我感到她的话在我心里挖了一个坑,觉得里面什么也没有。过了半晌,我才回过神来,心里涌出了一股恼怒,“你为什么不预先告诉我?”“还预先告诉你呢?花蕾是多要强的人,她才不会要你知道她帮了你呢。”“可是……你至少应该告诉我,她是你同学吧?”“为什么?”她的反问几乎把我逼进了死角。因为难以解释,我只好支支吾吾道:“要是知道是你同学……我和她的关系就会不一样了。”没想到她居然莞尔一笑:“花蕾说你们关系是不一样了呀。”她一贯的天真,这时倒派上了大用场。我既心虚又恼火,“那你说说,怎么不一样了?”她整个态度还是老样,笑盈盈地说:“她这么要强的人,天天在导演面前说你好话,处处护着你,你还不感激?”大概觉得她的天真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我突然提高了嗓门:“你以为她是你同学,你就真了解她吗?”她还是没意识到什么,看都不看我一眼,继续把东西从行李箱里慢吞吞拿出来。她的心清澈到令我感到悲哀,甚至羞愧。突然,我心里好像有一只手按错了一个情绪键,一股冲动直接从喉底涌了出来:“你真是百善之人哪,你就不怕你丈夫出轨?”

“会吗?”

“当然会!”

“真的出了?”

“出了!”

看见她一下愣住,不知所措的样子,我才被嘴里蹦出的话惊醒——已经太晚了!翌日早晨,她匆匆起床。出门前,没像往常那样进屋来告别。平时,她定要给我一个吻,才安心离去。但那天早晨没有,她一定是有意“忘记”的。我死寂一般躺在床上,就像躺在沼泽地里,感觉身子一个劲往下陷呀陷呀……




刊于《青年作家》2018年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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