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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维生:沈从文的湘西 | 散文坊

高维生 青年作家杂志社 2019-09-10




高维生


吉林延边人,满族;

1962年12月生;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午夜功课》《纸上的声音》《蝴蝶为什么尖叫》

《触摸历史的细节》等,散文曾入选多种选本。



 沈从文的湘西 

文/ 高维生



雪天行船


十五日,上午九点三十分,沈从文给三三写信,说自己昨天晚上没有睡好,躺在船舱里,听着河水的流动声,想办法入睡,却不知什么原因。清晨醒得早,天空尚未亮透,裹紧被子等待人们醒来。

船走得缓慢,半天走不出多远,这种速度令人着急。天气那么冷,手脚懒得伸出,这样的时候,不好意思催促,让人下冰冷的水中拉船。今天的气温比昨天糟糕,冷得只能说已经冻透。

尽管碰上这样的鬼天气,水手们起得不晚,睁开眼睛就忙活,早上开船时七点多钟。这是一段艰苦的行程,纷飞的雪花撒落舱板上、船篷上,水面和桨把手处结冰霜。这一切对于水手们是家常便饭,行船是他们的饭碗,不论天气变化多么大,只要可以行船。从今天开始,小船的行走更难,不时得上滩,前面大约有成百个急水滩。

沈从文把面临的困苦讲给三三,同时露出焦虑的心情,这样的日子,人的情绪变化极大,不可能平心静气。瞧一眼表,十点刚吃早饭,不允许休息,船又在开动。肚子吃饱,身上暖和一些,水手们在与天地斗,他在一旁插不上手,写信打发时间。他计算出发的日子,离开妻子已经八天。他一路上写多封信,因为水路无法寄出,只有船到辰州,上岸找一家邮局投递出去。妻子一定惦记孤身在外的自己,但现实是残酷无情的,无第二种办法可选择。

临行前,妻子帮他收拾途中的物品,叮嘱路上注意安全,水路不同于陆地,危险四伏,时时出现。沈从文一路上比较顺利,基本未出现大的困难,令他难过的是寂寞。一只小木船,上面空间不大,“一个孤单单的人,坐在一个见方六尺的船舱里,一寸木板下就是汤汤的流水,风雪大了随时皆得泊下……我们的船太不凑巧了点,恰好就遇到这种风雪日子。”沈从文对三三发些牢骚,在纸上与她对话,既能发泄坏情绪,又可以写出思念的心情。

船走走停停不顺畅,沈从文向远处眺望,心中非常着急,这样的走法,何时能达辰州。船泊在一个泥堤下,这里特别安静,只有船底下水流过的声音。放眼看去,两岸铺满白雪,水手们骂着野话,必须跳上岸拉纤,注视他们寒风中的背影,有说不出的滋味,这不仅不好意思催促,也充满同情。

水手们弓身拉纤,船缓慢地移动,沈从文在舱外,心随着拉纤的水手,在岸上走半个多点钟。雪越下越大,天气寒冷袭人,水面扑来的风,几乎是抽打在身上。沈从文说:“若落软雪就好了,目前可似乎还不能落那种雪。”风卷着雪粒,敲得船篷真响,如果这样航行,从桃源至浦市,这一段路要走七天,甚至超过十天。沈从文信上写道,这么一算计,他回北平的时间,不能准时回家,一定得拖延。他是两头为难,盼望和家人团聚,需要缩短路程。

既来之则安之,沈从文安慰妻子,一路平安,不要想过多的事情,人在外由不得自己,要好好地做事,不必为他担忧。路程中写的这些信寄出,到达三三身边时,大概需要几天时间,再过十天,他就回到北平。

五日十一点十五分,在船上寂寞时,沈从文又给三三写信,讲述路途中的经历。木船挂起帆,水手不需上岸拉纤,不用摇动结冰的桨。有风力吹帆,船自动走得很快。劳累的水手,终于有时间休息,围在火灶旁说话,抽烟开玩笑。

风逐渐大起来,吹得帆鼓起,船倾斜贴水不到一寸,样子特别可怕。沈从文心中说,三三若是瞧见些情景,一定吓得大叫。小船有小船的好处,分量轻,吃水浅,一般情况下,没有大的危险。沈从文嫌帆小,他想再大一些,船的速度更加快。水汽挂在船上,结起薄冰,两个水手围灶边烤火,舵手离不开舵把,顶着风雪坚守岗位上。稍有一点时间,天寒水冷,人们拿出酒来,喝几口暖身子,有一些诗意。沈从文盼着回家,急切要和亲人团聚,实在无任何兴趣。

苹果还有八个,沈从文只吃两个,其中送人两个,余下的保留下来,准备回家时送亲人吃。离开家时,他说得太急,应当带点饼干,寂寞中吃小食物,打发一段时间。他说:“船上冬天最需要的恐怕便是饼干,水果全不想吃。我很想得点稀饭吃,因为不方便也就不要求水手做了。”

十二点,船来到柳林岔,这里盛产金子,即使大冷的冬天,也有人在水中淘金子。沈从文感叹,这是最好看的地方。高山披上银装,疏林依岸绵延,林间散落的人家,屋顶一片白色。这样美丽的环境,帆鼓满起来,在水中船快速地行走。他瞅着两岸的山水,一时忘记降落的雪和寒气裹身。

船就要冲滩,沈从文有些激动。



速写中的爱情


船舱的一角,水果、墨汁、书籍、烛灯构成画面。毛茸茸的光扩散光亮,逐走黑暗。沈从文在不大的光明中,给妻三三写信和画速写。线条单纯,每一根藏满爱意。

一个多月的旅途中,沈从文为三三写三十五封家信,附有十二幅速写。《我的船舱一角》是一幅近景的速写,形象地展现途中的寂寞,让人看到没有三三的日子,他是如何度过每一天的。

沈从文带一台相机,记下沿路的风光,那是机械的方式,缺少情感的融入。清冷的空气中,裸露拿笔的手,一条条线构成完美的画面,去说。”这是一段不平常的旅程,一场情感的修这样的作品,寄给远方的三三不一样。“我脱了衣,又披起来写信了。天气太冷,睡不下去,还不如这样起来同你写点什么较好,我不想就睡。因为梦无凭据,与其等候梦中见你,还不如光着眼睛想你较好!你现在一定睡了,你倘若知道我在船上的情形,一定不会睡着的。”沈从文在船上无法入睡,借油灯的光线写下文字。他的信和速写,仿佛燃旺的火焰,赶走黑暗中的寒冷。艺术的简洁不是简单,它把人的情感宣泄出来。凡·高以油画《向日葵》闻名于世,他的《矿工返家》《悲伤的老人》《老旧的谷仓》《烤火的老人》等速写,黑与白的调子中,表现生命的东西。黑白是构成世界的基本色彩,又最难掌握,速写是基本功,训练画家观察事物的能力。《我的船舱一角》深藏爱的情意,冰冷的船上,速写恰似饱含汁水的苹果,对方轻轻一咬,溢出香甜的果汁。凌云是研究沈从文的专家,他的学生覃新菊,对于沈从文的速写画中的情感作全面分析。“在桃源简家溪的吊脚楼里,人语声、船上摇橹人的歌声,还有水声,一一传来,多么‘好听’,‘可惜写不出来’,只好配以文字:‘还有我喊叫你的声音,你听不到,你听不到,我的人!’‘我的人,为什么你不同我在一船上呢?’可以感受他把所见所感报告给亲人的急切心情。而一九三四年,正是沈从文‘成家立业’的最佳时期,《大公报》文艺副刊的总编身份,新婚燕尔的甜美心境,使得作为家书组成部分的速写,自然而然成为沈从文此时‘心里柔柔的’生命状态的又一见证。”研究沈从文的情感世界中,评论家刘洪涛说:


沈从文与张兆和的婚恋对沈从文创作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你比如说张兆和的相貌很清秀、肤色微黑,另外张兆和在张家姊妹里面她是排第三,这种体貌特征和亲族关系就被沈从文在他的文学创作中一再地利用。

“沈从文写到湘西的女孩子的时候,只要涉及到肤色总是黑。你看《边城》里面的翠翠,她的皮肤是黑黑的;《长河》里面的夭夭也是黑而俏。这些都是取张兆和的肤色特点。此外我讲过,张兆和在张家姊妹里排第三,这个“三三”是沈从文经常给张兆和写信的时候,对张兆和的一个称呼。那么这个“三三”也是沈从文的一篇小说《三三》的标题。在这篇小说里他写了一个乡间小女子朦胧的初恋,这个女子没有说她叫三三,三三看起来跟小说里面的主人公没有什么关系。她为什么要叫三三呢,除了从张兆和的这个角度来解释,没有任何的可能,没有其他的理由了。所以这是张兆和和沈从文的婚恋,对他创作影响最显在的一个层面。 

 

烛灯在画面的位置突出,它是象征的符号,驱逐黑暗的光亮,也是照暖心中的火焰。沈从文在烛灯的陪伴下,将思念化作一封封信,寄给远方的妻子。河水轻晃船只,冬日的寒冷,让流水声变得清脆,他和船儿与河水为伴,寂寞中描写当下的心境。他的速写简朴之极,没有重复的修饰,顺势几笔,活鲜的形象出现。

他在一封信的结尾中写道:“倘若你这时见到我,你就会明白我如何温柔!一切过去的种种,它的结局皆在把我推到你身边心上,你的一切过去也皆在把我拉近你身边心上。这真是命运。而且从二哥说来,这是如何的命运!我还要说的话不想让烛光听到我将吹熄了这支蜡烛,在暗中向空虚去说。”

这是一段不平常的旅程,一场情感的修炼。长夜里,一个人为爱彻夜难眠,对着河水倾诉内心的思念。

冬夜读速写,城市中没有河水声,听不到唱曲子的女子声音,我读到爱的长歌,捕捉烛光和沈从文嘴边露出的微笑。

 


回味河街


冰冷的雨敲打河水,泛起涟漪,沈从文躲在船舱里,却无法上岸,逛一逛河街。码头是船的驿站,船停靠岸边,铁锚抛进水底,锚使船生根,不会随风飘走。

水的前面是远方,远方是什么?沈从文伴着橹歌漂流,寻找自己的理想。码头上,他从船的形状和所载的货物,就知道是哪儿的船。船把忆记刻在水中,橹歌声蕴藏丰富的情感,劳动者随着船的晃动,节奏鲜明。长年累月的劳动,把肌肉练得曲线饱满,饱含生命的激情。

沈从文待过很多地方,辰州、常德、怀化,小城里沿街的走势铺就的青石阶,一阶阶地向上攀升,联系小城的街路。从船上下来的水手、商人、过客,都要从这里经过,登上石阶,才能通向各个角落。石质的纹理磨得光滑,数不清的脚踏在上面。一双双布鞋,一双双草鞋,偶尔有皮底的皮鞋踩过,磨掉性格的棱角。当年匠人们在山中劈开石材,阳光下,凭着钢钎和锤子,敲掉多余的棱角,修理成有规有矩的条块。号子声中,依靠原始的方法,硬是用绳索和杠子抬出山间。

石阶是小城的标志,沈从文走进小城,又从这里走出。绵密的脚印,将生命的气息传递给石阶,那些密码无法破译,藏在石质中。我注意少年的沈从文在水边,注视远方,眼睛里堆满水湿,还有远方的陌生。他的声音和水形成力量,撞响阳光的钟。

河街是沈从文常去的地方,不宽的街道,两边林立的商号,仿佛一枚枚精美的篆印,留在他的心中。这儿传出的声音,犹如各种颜色挤在调色盘中,他蘸着它们,纸上写出人生的一部巨作。如果没有这些人与事,他的作品就要贫血,显得苍白无力。

河街里的人物纷纷登场,五花八门的店牌。风雨和它脚边的河水,只是改变石阶的色泽,而记忆没有变化。石阶受水的滋润,河水日夜不停地拍击石的鼓面,发出的声响缭绕水边,这种声音给远行人留下思念。

 

三三,我的心不安定,故想照我预定计划把信写得好些也办不到。若是我们两个人同在这样一只小船上,我一定可以作许多好诗了。

我们的小船已停泊在两只船旁边,上个小石滩就是我最欢喜的吊脚楼河街了。可惜雨还不停,我也就无法上街玩玩了。但这种河街我却能想象的出。有屠房,有油盐店,还有妇人提起烘笼烤手,见生人上街就悄悄说话。街上出钱纸,就是用作烧化的,这种纸既然出在这地方,卖纸铺子也一定很多。

街上还有个小衙门,插了白旗,署明保卫团第几队,做团总的必定是个穿青羽绫马褂的人。这种河街我见得太多了,它告诉我许多知识,我大部提到水上的文章,是从河街认识人物的。我爱这种地方、这些人物。他们生活的单纯,使我永远有点忧郁。我同他们那么“熟”——一个中国人对他们发生特别兴味,我以为我可以算第一位!但同时我又与他们那么“陌生”,永远无法同他们过日子,真古怪!我多爱他们,“五四”以来用他们作对象我还是唯一的人!

我泊船的上面就恰恰是《柏子》文章上提到的东西,我还可以看到那些大脚妇人从窗口喊船上人。我猜想得出她们如何过日子,我猜得毫不错误。 

 

翻开沈从文的书,我闻到了旧日的气味,从此生命在时间的大书上,写下一段文字。翻译家余泽民《船夫日记》序中,对凯尔泰·伊姆莱作了介绍,他的题目“核心”作家的精神世界。一个用心瓣作船桨的作家,是不会写出不痛不痒的文字,很快被人遗忘。而凯尔泰·伊姆莱是淘金工,躲藏深山大野,在生命的河流上精心地捞取金沙。他不是把精神做成华丽的包装盒,苦难蜕化成商品,搬到超市上兜售。凯尔泰斯·伊姆莱指出:“精神虽然在燃烧,但并不温暖躯体。因此,人们转向更‘实惠’一点儿的精神,将之填入炉膛,并用它烧炖午餐。”沈从文和凯尔泰·伊姆莱的经历不同,对人类的精神探索一样。从奥斯维辛集中营逃出的凯尔泰·伊姆莱,温暖的笑容告诉人们什么?微笑的脸,对世界更多的是爱。沈从文呢?他从一场政治劫难中活下来,晚年的笑是那么的清明。我把心装在沈从文的船上,有他这样的船长,不怕辛苦的旅途,不畏险风恶浪。

沈从文不能上岸,到河街回味当年的情景。他听见好听的橹歌,不管是湘西人,外来路过此地的人,一生也不会忘记的。他听了很多的橹歌,想学麻阳的橹歌。


 

不能画画的日子


这个地名叫缆子湾,从字面的意思读出,专卖缆子的地方。两岸山上翠碧,竹林修茂。沿岸高处建有吊脚楼,错落有致,朴素的美让人发呆。远处众山叠嶂,烟云缠绕,山骨隐藏雾中,时隐时现。

十五日下午七点十分,小船停靠岸边。

沈从文吃过晚饭,一碗饭,三个鸡蛋、米汤和一段腊肝,虽然不算丰盛,但吃得比较舒服。趁饭后的时间,他精神十足,又给三三写信,讲一天的经历。他下午为四丫头写过一封信。天色已经黑透,伴着两支蜡烛,在灯光下写信。水中的船不平稳,时而小摆动,光也随之颤抖,这样情景下,写的每个字都有特殊的情感。

 

三三,你看了我很多信了,应当看得出我每封信的心情。我有时写得很乱,也就是心很乱。譬如现在呢,我心静静的,信也当静静地写下去。吃饭以前我校过几篇《月下小景》,细细地看,方知道原来我文章写得那么细。这些文章有些方面真是旁人不容易写到的。我真为我自己的能力着了惊。但倘若这认识并非过分地骄傲,我将说这能力并非什么天才,却是耐心。我把它写得比别人认真,因此也就比别人好些。我轻视天才,却愿意人明白我在写作方面是个如何用功的人。 

 

离别的时间不算太长,思念攀附上来,每写一封信,就加重一份期盼。沈从文在长旅中,不仅观赏沿路的风光,他思考自己的创作目标。他围着棉被,向三三诉说心中话和对未来的计划。他不想把精力浪费在琐事上,要有长远的想法。他鼓励三三,若是多用心一些能做出成绩。“我希望你比我还好,你做得到,一定做得到。”沈从文说的性格,只能去写作,说三三要强于自己。

沈从文对三三说,六七天前给她拍电报,这个信息,一定使她左右为难。家中的情况,他知道无什么积蓄。如果拿出一部分钱,这个月家中就陷入困难中,处处用钱,她不得不又外出借债,支撑家的运转。

沈从文回忆两人的经历,这些事情过去,想起来令人不安。有一次,三三给沈从文两百块钱,却被拿去给九九做学费,三三毫无任何怨言,没有多说一句话,陪他在青岛待着。两人结婚时,又花费三三那么多的钱,当然夫妻就是同甘共苦,但作为一个男人,心中还是过意不去。三三为了这个家投入那么多钱,冬天的时候,她穿那件旧衣裳,上人家吃茶时,不敢脱下大衣,怕显得寒碜给沈从文丢脸。想起这些事情,他心灵受折磨特别不好受。每天在一起生活免不了碰撞,他多次对三三发火,耍大男子的脾气,觉得对不起三三。寂寞中回想两人从相识到后来一起生活的日子,竟然流出眼泪,眼睛湿润变得模糊。

当一个人在身边的时候,感觉不出什么,一旦产生距离,才感受到对方的温暖。沈从文觉得很对不起三三,想起她对自己的爱,心中一阵疼痛。

沈从文围着被子,觉得寒冷逼进,他又掖严实被子,不让风钻进来。他想睡一会儿,便把衣服脱掉,这样可能更暖和。

沈从文告诉三三,自己住的舱里不是乱七八糟,收拾得干净,东西摆放得有序。别看船上的水手大大咧咧,但是小船上的规矩,舱里不能乱。若是明天出来太阳,一定给小舱拍一张相片,寄给她瞧一下。今天到了柳林岔,这里的景致太美,顾不上光线怎么样,便在船头照一张留念。

船都停泊在码头边上,邻船有读书的、唱戏的、说笑话的。沈从文船上的水手,几个人躺在外舱中抽鸦片烟,不时蹦出一两句野骂。水晃动着船,烛光忽闪忽闪的,马上要熄灭,可是又亮起来。

沈从文要在船上待五天,他准备明天做的事了。

邻船是一只麻阳船,有人用当地的口音说话,沈从文听后,心情非常激动,真想喊他一声。可喜的是,有人唱高腔,他发自内心地说:“声音韵极了,动人得很!”

沈从文有些着急,现在已经上午九点钟,小船还未行动,大雪铺天盖地遮掩一切。他吃过早饭,看着这多雪的天气,船难以在寒冷的水中行走,窝在这里浪费时间,他坐不住,不过没有好办法。

昨天晚上睡得不好,但不妨碍做事,精神尚可以。七点多钟的时候,沈从文起来,读过去写的稿子,校正一些错别字。重读《月下小景》感觉不算坏,他对过去的作品自我评价,“用字顶得体,发展也好,铺叙也好。”其中的顶字,也说出行文中每一个字准确的重要性,否则显得没有筋骨,尤其是对话。


这文章的写成,同《龙朱》一样,全因为有你!写《龙朱》时因为要爱一个人,却无机会来爱,那作品中的女人便是我理想中的爱人。写《月下小景》时,你却在我身边了。前一篇男子聪明点,后一篇女子聪明点。我有了你,我相信这一生还会写得出许多更好的文章!有了爱,有了幸福,分给别人些爱与幸福,便自然而然会写得出好文章的。对于这些文章我不觉得骄傲,因为等于全是你的。没有你,也就没有这些文章了。而且是习作,时间还多呐。 

 

三三好似在身边一样,沈从文对她讲稿子的形成,他想今天多做一些事,写出两篇短论文,赶在船到辰州好寄出。

水手们准备就绪,算计天气,小船终于离开码头。从这个形势估算,到家中至少得一个星期。沈从文发现随身带的信纸数量不多,不够路上使用的,以后不知怎么写信。

船在寒冷的水面上行走,严寒包裹孤船,说出的话让寒气吞没。船上的人被这种天气感染,很少有往日的笑语声。沈从文面对铺开的纸,他对三三说,人在船上寂寞,“我真希望你梦里来找寻我,沿河找那黄色小船!”梦终归梦,这条大水上,每天有很多的船行走,找一只船是比较困难的。两人相距遥远,梦也不愿意来。他告诉三三,由于太冷,花掉四角钱,自己买了一顶绒帽,和他们在前门大街商铺看到的那顶款式一样。整天活动量小,感觉特别冷,想买一双棉鞋,可是桃源各处没有卖的。等到了辰州以后,便能坐轿子回去,这样更快一些。虽然坐轿子比坐船辛苦,可是能早回到家,苦就不算什么。

天气冷得要命,空气冻结一般,吸一口气,肚子里凉飕飕的,仿佛结冰的样子。沿岸的村落传出鸡鸣,钻破清寒显得孤零零。这个季节回来,南方阴湿的冷,竟然比北方粗犷的冷难耐。

水面上飘起橹歌,宛若浪漫的诗,沈从文听着浑身充满激情。他忘记寒冷,回味好多过去的事情,解除旅途中的寂寞,真是一种享受。船一动,心也就安静,清寒中的远方是人渴望的地方。一桨桨划下去,离家越来越近,情感随着桨点推动船只,希望它走得快一点。

今天不同往日,小船需要上一个大滩,有一段路必须上岸走路,减轻船的重量。这是个险滩,曾经出现无数次水难,破碎的船片搁浅水中,触目惊心。出事的往往是大船,小船灵活,不容易搁浅。况且小船可以从河边走,流速相对减缓,更无所谓危险。沈从文给三三写这封信,经过邮路到她手上,已经是三四天以后,他要下滩。那个滩名叫青浪滩,一听就同别的地方不一样,滩长二十五里,不过因为下坡很快过去。

此时小船上过一个小滩,水势湍急,吼叫大得吓人,水浪拍打船边似乎撕破一般。沈从文双手扶舱口,保持身体的平稳,免得受晃荡的伤害。他在心中对三三说,今天恐怕不能作画,由于船比往日荡得厉害,手脚冻得发麻。画画不能待在光线不好的舱里,必须去舱外面,迎着扑面的风。恶水青山,两岸的自然风光,林木和野草叠加的众山,树林、溪岸、田地、房舍、远山随河水绵延。

 

你若见到了这里的山,你就会觉得崂山那些地方建筑房子太可笑了。也亏山东人好意思,把那些地方当成好风景,而且作为修仙学道的地方。真亏他们。你明年若可以离开北京了,我们两人无论如何上来一趟,到辰州家中住一阵,看看这里不称为风景的山水,好到什么样子。我还希望你有机会同我到凤凰住住,你看那些有声有色的苗人如何过日子!

 

小船的速度越来越快,前方就是鸭窠围,这里与别处不同,竟是大块的石头,水反而平静,深不可测。石头缝隙长的全是细草,绿得耀眼,上面覆盖薄雪。



刊于《青年作家》2018年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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