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人六:无根者 | 散文坊
四川平武人,青年作家;曾获《人民文学》第三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佳作奖、四川少数民族文学奖;主要作品有诗集《太阳神鸟》《响鼓不用重锤》,散文集《食鼠之家》,中短篇小说集《伊拉克的石头》,长篇小说《人的脸树的皮》
羌人六
无根者
文 / 羌人六
很多时候,
我就是我的土壤,
我就是我的道路。
——题记
一
河流般无声滑动的岁月在大地的皮肤上飞翔,它刷新一切,也席卷一切,我的身体,我的灵魂,我的欲望,我的焦虑,我的生,我的死,我在人间所拥有的一切,都来自它的赐予,形同温柔的雨水降落在断裂带的皮肤上,滋润万物生灵。自然,我所拥有的,也都是岁月的囊中之物,时间犹如一道饥饿的栅栏,在生命周围盘旋。无论是在断裂带,还是在出生地之外别的什么地方,日子总是在不断生长不断更新,而我,一九八七年阴历五月降生在断裂带一个普通家庭的农村孩子,更像母亲春节用盐腌烟熏而成的腊肉,因为,每一天我都在变旧,每一天我都会死掉一部分。有时,我分明感觉自己就是某种过去,或者是从那死掉的那些部分膨胀出来的事物,就像童年时代见了总会爱得一贫如洗的爆米花。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一个个日子穿过我的额头,我的脸颊,我的心跳和呼吸,宛如断裂带上那些驶过寂静和草尖的风,悄然滑过我日渐松弛臃肿的身体和泥泞不堪的青春,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将我一下子转移到三十岁的门槛后面。我坚信,对日子来说,这种转移就像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父亲在牌桌上把家里的钱输进别人腰包一样轻松自如。转移,不是迁徙。“转移”这个词远比“迁徙”精确,迁徙意味着逃离,而转移,更多是指情非得已的事情。要不是出生日期无坚不摧般地躺在身份证上,我死也不敢相信自己已经跨入三十岁的门槛,不再青春年少,是个真正的“大人”了。
三十岁以前,我眼中的日子没有丝毫速度,空洞的年龄也从来不会对我造成压力,在我的念头涂上危机感,庸人自扰;三十岁以后,每个日子的脚板都像是穿了旱冰鞋,或者踩在青苔上,溜得飞快。即便如此,我也只能默默接受和顺应这样的安排,不过,我还是下定决心,以后走路必须心无旁骛,目光尽量不要落在那些年轻人身上,以免被那些似曾相识,并且迸发着耀眼青春火花的个体,灼伤眼球。有豌豆那么大一点的欣慰就是,我身边年轻的朋友屈指可数,几乎都是些中老年人。
曾经,我时常为自己是那荒芜中的一点绿而沾沾自喜,然而,幸存者的姿态也不过是自欺欺人,三十岁就像在屁股上猛然抽响的皮鞭,把我赶入他们的行列,就像草原上的牧人在暮色中把羊儿赶入羊圈。
时间过得一天比一天快。我当然清楚岁月的流逝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为此感到痛苦,这青苔般柔软纤细的时光,这风一样虚空的嘴唇,竟然不知不觉,就吹翻了一个又一个季节,吹出了母亲脸上的皱纹和头发里的黎明,也把我吹到了人生的半山腰上。生活似乎仍是从前的样子,没有变好,也没有变糟。
掐指一算,我整整一年时间没有在单位上过班了。眼下,我过着长篇小说《活着》的作者、著名小说家余华还是一名牙医时就梦寐以求的生活。我的表面身份是一所乡镇小学的体育教师,但实际上,我是县文化馆暂时还“名不正言不顺”的文学创作辅导员。去年,县上领导为了给由于某些缘故暂时不能调回文化馆的我提供一个安逸舒适的创作环境,索性决定让我工资照领,不用上班,由我自己安排时间。时间我自己倒是会安排,但三十岁肯定不是我的安排,而是父母几十年前就已经替我安排好了的。
三十岁了,往事历历在目,它们像鸟一样长着翅膀,无论我在哪里,它们都能飞向我。
刀不磨,要生锈;人不读书,脑袋要生锈。记忆并非毫无意义,某种程度而言,它们同样是一种阅读。并且,这种阅读的优势并非那些砖头似的名著能够取代,因为是免费的,无需自己掏钱去买。记忆如同晨间枝叶上晶莹的露水,滴落在年龄的皮肤上。我人生最初的那段时光依然没有被时间冲淡,一幕幕过往就像苍穹上的一块块白云乌云,时常在我的脑袋里面荡来荡去。虽然,许多事情早已被遗忘和琐碎的生活塞进抽屉。但以外婆为背景的某些片段,总会时不时地跃出记忆的水面,给我安慰和感动。
我是在外婆家由外婆手把手带大的,外婆是我童年的栅栏。我最早的记忆,是关于外婆的。我记得,那时候外婆的脸上风平浪静,还没有皱纹,没有涟漪,她总是一阵风似的在我的眼珠子里忙得团团转,洗衣、做饭,给我洗尿片,她门里门外地忙碌着,我却很是安闲,于是,哭就成了我唯一的正经事,也成了我的一把万能钥匙,我或许已经意识到,我的眼泪能够流出我想要的东西。比如,很多时候,我害怕睡觉,因为我一旦睡去,那个妈妈一样的女人就会把我盖在厚厚的被子下面,然后迫不及待地转身离去忙她的事情,只要意识到身边没人了,变得空荡荡的了,我就会哇哇地哭,撕心裂肺地哭,荡气回肠地哭,我的哭总能把那个妈妈一样的女人召回我身边。
我很久都没有哭过了,毕竟,现在我已经老大不小了。哭似乎早已失去了它从前的魔力,变得遥不可及,就好像那个妈妈一样的女人在时光中永远地失去了她的童年、青春和美丽,变成了老人。而我,曾在外婆怀中受过庇护和宠爱的淘气小孩,经过岁月的发酵,经过风风雨雨的洗礼,如今,也是快当父亲的人了。
明年初我就会见到我的孩子,这让我激动万分,也使我惴惴不安,好像来到这个世界三十年了,我还是个孩子,从未想象过自己也有这样的一天,成为一个孩子的父亲,感觉他或者她,仿佛一道在我三十岁的皮肤上,在我妻子的肚皮上,高高隆起的分水岭,为我今后的人生带来各种喜悦、欢乐和幸福的同时,也必然会带来诸多变化乃至考验。
日子渐渐圆满,谁不愿意自己能够变得更好?这样的年龄,我像一棵期待开花的树,也由衷期待着某些成熟品质能在自己身上开出绚丽的花朵,甚至结出香气扑鼻的果实。
二
回想起来,二十多岁的时候,年龄就已经是我思想上的一个巨大包袱,并且,我也已经是我父亲眼中的一枚老光棍了。
“老光棍一枚”,当着亲戚熟人的面,父亲经常这样无缘无故说我,好像我真的讨不到媳妇,给他丢脸了似的。并且,多半是在我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父亲的嘴突然就蹦出这样三个意味深长的字。平时,在家里面,父亲从来不给我戴这样的“高帽子”,他也很少跟我说话,很多时候,他的脸色就是他的嘴唇和语言,能让我迅速心领神会,明白自己接下来应该去做的事。
父亲嘲弄我的理由很简单,他和母亲成家得早,二十二三岁就有了我和弟弟。我的落后让父亲愤愤不平。父亲的嘲弄,则让我耿耿于怀,但我也确实不能变得和他一样优秀,毕竟,我还要等到二十四岁才大学毕业。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父亲不知道,他离开的这些年里,我的耿耿于怀早已灰飞烟灭,最大的遗憾是我和弟弟成家的时候,他都没能在场。
和父亲异曲同工,不到五十岁就失去丈夫的母亲,以前也经常语气夸张地调侃我,说我“都变成老小伙子了”。其实这些年我的很多事都没要她老人家操心,但她总是一副赤裸裸嫌弃的样子,好像我不该长这么大,好像我愿意变成老小伙子似的。如今,母亲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说我,因为我已经如其所愿,真的变成老小伙子了。
人生就是一本书,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我已经读到第三十页了,不知还剩多少页?熬夜写作读书的时候,在整日装修噪音不断的小区附近空荡荡的篮球场上挥汗如雨的时候,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的时候,甚至吃饭喝水的时候,我经常想起我的年龄,想起自己已经三十岁这个铁板钉钉的事实。当然,这并不是矫情或者顾影自怜,而是因为,唯独如此我才能够避免浑浑噩噩,时刻提醒自己该以怎样的姿态,或者怎样的姿势,在生活的皮肤下保持清醒、自我、纯粹和激情,担负起属于自己的人生角色。
三十岁,热血与天真,犹在我灵魂、血肉和呼吸的水面上翩跹,勾勒和构筑着我在这所谓“盛年”的框架之下应有的轮廓。其实,我不敢忘记我的年龄。感觉起来,年龄就好像我的另一个出生地,杏仁般苦涩、忧郁,如同伟大的犹太诗人策兰为世人留下的重要诗篇,如同苦难重重但也生机勃勃的断裂带,总使我百感交集,心绪万千。
不得不承认,时间长得不是大长腿,而是滚滚的车轮。
我年轻过,但是现在,我已经不那么年轻了,并且这种残酷,还会继续生长。因此,生日那天,我没有呼朋引伴出门喝酒,而是关掉手机,在家里清清静静地过了一天。已有身孕的妻子倒是欢天喜地,毕竟,我“终于”节约了一笔不小的开支。
怪我自己,平时花起钱来大手大脚惯了,妻子经常抱怨:“每次无论给你好多钱,你都要用完!”
对此,我常常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实际上,并不是我会花钱,而是因为,我压根就对钱没什么概念。再说了,钱本来就是拿来用的。
即便如此,我也仍旧不敢在管家婆面前为自己伸冤:
“钱又不是你,还能给我生孩子!”
三
三十而立,最激动的还不是我自己,而是我下巴上的草。生日早就过去了,现在是凉风习习的秋天,但我下巴上的草似乎把每个日子都当成了春天,马不停蹄地生长、生长,还是生长。
我不知道这些黑色的草为什么长得那么快,它们的速度完全追得上火车了。每隔一天,最多不超过两天,我必须割一次草。否则,我就会认不出自己。照镜子的时候,好像镜子里的那个人不是我自己,而是台湾作家三毛在其著作《撒哈拉的故事》中提到的那些邋遢无比的撒哈拉威人;真的我则去向不明。我百分之百相信,要是我一个月不把下巴上的草割去,我就会变成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张脸几乎都被草淹没了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当然,我膜拜这个伟大的俄罗斯作家,他的每一部作品都让我爱不释手。
草不停地生长,也不停地被人收割。日子不停地生长,也在不停地被人收割。在年龄的皮肤下面,在它淡漠的注视中,我经常能够听到身后远远传来沉重的关门声,如此遥远和空洞,就好像血红色的夕阳涂抹在山顶上的叹息;也如此似曾相识,仿佛断裂带那些久违了的清晨,乳白色的炊烟倒挂在村子上面,洁白的露珠儿坐在仙人掌的叶子中央,世界恍如新生。
三十岁了,比起年龄和身体的某些变化,我更在意自己作为人或者作为一名作家的意义和价值。然而,很多时候,我一头雾水,深感无所适从。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只有承认这一点,你才能够领会我在读到那些文绉绉的不入流的诗人作家们动不动写故乡美轮美奂要不就是死了、没了之类的劣作之时心情是何等的难受,又是何等着急!头痛的是,我还发现自己既不能像他们那样矫情、肤浅,也不能像一些从头到脚都长着灿烂良知的作家义无反顾成为故乡的“叛徒”。
对于饱经忧患但依然生机勃勃的断裂带,更为复杂的情愫与体验像空气那样包裹着我:一方面,断裂带是我精神上最最依恋的家园,我的童年和少年岁月都在那里度过,更重要的是,如今,我的很多亲人、朋友仍在断裂带生活,每次想起他们,我就会想起一棵树,以及一棵树上的枝枝叶叶;另一方面,我又不得不跟断裂带保持适当的距离,有时候甚至故作疏远,冷眼旁观,并非我麻木,也不是我的心已经随着我的年龄长到石头里面去了,而是因为,在生活的背面,在一些经历的屁股后面,我看见或者遇见的,并不是真情涌现,而是遍布着的荆棘,粗粝的石头,和目光冷冷的刀子。它们,埋伏在岁月里的幽灵,总是通过一个中心——生活,暗暗指向我的自作多情,让我无地自容,让我感觉自己,不过是一个拥有故乡又远离了故乡,没有归宿也找不到归属感的无根者。
无根者!无论是在断裂带,还是在我眼下生活的这座城市,这个词同我如影随形,仿佛它就是我的呼吸和心跳,是我绕不过的命运,或者精神魔咒。至少,我从自己的生活和经历中隐隐约约感觉到了这一点,就像午后的阳光,穿过茂密的树叶间隙落在空地上。
如今,我虽然极少写诗,精力更多涂抹在散文和小说领域,但也的确读了不少大诗人晚年的诗集或者随笔,我有个近乎偏执的想法,一个人的晚年是一个人身体的最后一片高地,灵魂自然也当如此,尤其是智者的灵魂,尤其是伟大的灵魂。此外,晚年也不是一个人走向黑暗走向死亡的时刻,而是一个人走向成熟走向奇迹的时刻,透过歌德、米沃什、荷尔德林、艾略特、奥登、聂鲁达、阿米亥等人的作品,我相信,自己的想法已经得到证明。
因此,与埃兹拉•庞德晚年诗集《比萨诗章》的邂逅是偶然,也是必然,诗章第一百十七章,也是最后一章,一天深夜,当我读到“与世界搏斗,我失去了中心”,我被这为智慧的光环环绕,像是道破了天机的诗句,点燃了似的,激动不已。我一下子从单人沙发上站了起来,双手却紧紧捧着诗集,目光也紧紧咬住这句话,生怕它逃走。写得真好:“与世界搏斗,我失去了中心。”千言万语,似乎都可以用这句话来概括。五味杂陈,似乎都可以用这句话来形容。通过这句话,我看见了自己,那个在岁月的荒原上苦苦跋涉的无根者的形象,如此清晰。
四
三十岁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母亲的脸上都挂着乌云,就像我这几年陆续出版的诗集《太阳神鸟》,散文集《食鼠之家》,中短篇小说集《伊拉克的石头》,我知道,母亲脸上的乌云也是我的作品,不是我写出来的,而是我的不争气、我的浑浑噩噩,我的一事无成写出来的。
我大学毕业的时候,村上与我同龄的,几乎都已成家立业,有的娃儿的娃儿都已经背着书包念小学了,唯余我一无所有,下雨天院子里的晾衣绳一般孤单。
那时候,每次回到断裂带,我的心都是虚的,亲朋好友几乎都会问我一些类似的问题,比如,“找到工作了没有?”“耍朋友了没有?”当我如实坦白回答“没有”,通常会收获一些同情,提问者总是大度地看着我,然后说,“哦!”
哦。然后什么也不说了,仿佛我的回答已经使得他们心满意足,而我除了尴尬,除了感谢他们没有表现出所谓的“着急”,时常也会产生一种强烈的错觉,这种错觉带着我回到遥远的童年时代,好像我干了对不起他们的事,最终却得到了他们的宽容和谅解。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终于明白,生活里的一切真相几乎都如实写在母亲脸上,我的回答、我的处境,实际上很快就变成谈资,在断裂带的空气之中笑话一般广为流传,然后折射到母亲脸上,变成乌云。
母亲脸上的这些乌云在我面前下过多少回雨我已经记不清了,在我还没有工作的时候,在我还没有恋爱甚至成家迹象的时候,这些雨水总是会有意无意地落下来,落在母亲的眼睛下面,落在我和母亲的生活之中,仿佛一种洗礼,又好像什么都不是,因为除了我和母亲,没有人会注意到它们,更不会心疼。
漫长的岁月像是断裂带家门前面目全非的河流,把有过的记忆一点一点带走,也吹散了这些年来一直挂在母亲心坎上的那一朵朵乌云。转眼,我有了一份看似不错的工作,也有了自己的妻子和家庭。回想这一切,实属不易,每一步都很艰辛。岁月为一切赋形,岁月锻造了我的生活,有时候,我忍不住通过记忆打捞那些早已褪色的艰难岁月,也忍不住为自己感到小小的庆幸,为自己用坚韧为它们抹上了值得回味的光环而暗暗得意。
然而,更多时候,我对自己眼下的生活或者状态既茫然又惶恐,好像生命周围满是浓浓的雾霭,不见天日,也没有方向,不知道自己应该何去何从。
唯独可以肯定的是,我似乎一直在与我身后那片辽阔而又苦难的土壤——断裂带,渐行渐远,形如布满神奇和欢乐的童年,形如生龙活虎、活蹦乱跳的青春。
人和人其实都是差不多的。我了解自己,了解生活,却不了解人心。岁月渐深,年龄渐长,我内心的惶惑没有减弱,反而越来越多。
其实我并非冷漠之人,或许是方法不对,或许是自作多情,或许还有别的什么缘故,总而言之,我不得不转过身去,背对断裂带,背对自己深深热爱的土地,选择沉默,选择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生活平淡无奇,但它的确埋伏着一种力量,在客观上,也在主观上,拉长着我与断裂带许多人事的距离。那种,从熟悉到陌生的距离。
五
年初,在断裂带筹备婚礼那段时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快乐的日子,也可能是我一生中最累的日子,累不是身体的,而是心理的,应接不暇的琐事后面那些复杂而又难以调和的人际关系弄得我异常疲惫,很多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落入水中的一块石头,而不是一滴水。水浑浊不堪。
给亲朋好友送请柬,总会遇到有人故意板着脸孔,然后不动声色地“教育”我说:“客套啥?就是不请我,我也要来嘛!”不管怎么说,请柬总归是要送到的,这是断裂带的风俗,是规矩,也是最起码的尊重和礼貌。除此之外,也许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我的客套长着眼睛。
我的客套眼睛是母亲,也是我自己的理智决定的,因为它不属于我的身体,而是世俗生活的一部分。植物生长需要阳光雨露,人情世故也需要精心维护。我十七岁之后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断裂带之外的学校度过的,高中三年在李白故里——江油市江油中学,大学四年是在成都平原,毕业之后又东奔西跑了几年,断裂带的大多事情都是从母亲的口中得知,家门之外的世故人情也多是由母亲支撑。直至写请柬的时候我才发现,岁月已经把我跟断裂带的乡亲父老隔得太远了,远得我都不好意思请他们参加我的婚礼、喝我的喜酒。血液里熊熊燃烧的愧疚使我矛盾重重,很久之后我才隐隐感到,这其实毫无必要,因为婚礼不止是为了自己的幸福,更是为了父母的脸面。也许正是因为冲着父母的脸面,一些人才那么肯定自己会“不请自来”,而我,不过是演绎世故人情的道具或者陪衬?
我的客套眼睛成了我的遮羞布,翻新了我对断裂带的认识,使我在精神上获得了一种不同以往的体验,也让我看到了隐藏在我和断裂带之间的一道沟壑,不断生长的日子,就像春天种子被埋进土里那般,把我们有过的熟悉与亲昵统统埋在了过去。
200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赫塔.米勒在她的散文中如此写道:“沉默让我们令人不快,说话使我们变得可笑。”
生活就是这样奇妙,生命中似乎早已注定的某些经历让我变成了这句话的一个影子,我在阅读之外经历过同样的事情。不止一次。
生活同样是一种阅读。而翻开书本仿佛仅仅是在阅读沉睡的现实,通过思想秘密武装在一起的文字看似其貌不扬,却拥有着神奇而又精准的预言能力。
“沉默让我们令人不快,说话使我们变得可笑。”
在断裂带,一些事雨水一样落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影子身份,才意识到自己并非一个总是拥有客套眼睛的人,才意识到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所谓亲情,有时候不过是一种令你的自以为是皮开肉绽、“好心被当做驴肝肺”的催化剂。
最先让我变成赫塔.米勒那句话的影子的人是我的一个表妹,那是我刚结婚不久,春节里的一天下午,由于喝了点酒的缘故,当着她和她家里人的面,出于关心,素来话少的我忍不住说了几句体己话,无非是为她好,至于究竟是什么话,现在我也很难记起它们长什么样子。也怪自己一喝酒就变得粗枝大叶,那天下午,我实际上并没有注意到表妹脸上的坏天气,以及她肚子里的坏情绪。然而,令我万万想不到的是,我的话就像被点燃了的导火索,眨眼就让从小跟我关系亲密的表妹情绪爆炸了、失控了,也眨眼就让我变成了一个罪人,一个得罪人的人。表妹在外地工作,难得回来一趟,她转身就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出门回工作的地方去了。她怒气冲天,给人的感觉似乎一直在等待这样一个机会,离开。之前知道表妹在家呆不了几天,我其实是到她家请她们晚上到我家吃晚饭的,没想到的是,竟然遇到这么一出。表妹坚决地走了,谁也拦不住。我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捅这么个马蜂窝。在她去搭车的水泥路上,我这个当哥的一个劲儿地赔礼道歉,希望她在家多呆几天。表妹转过脸,狠狠推了我一掌,河东狮吼般地告诉我:“老子妈都可以不认,还认你?!”说完,表妹扬长而去。
表妹临别的那番话让我耿耿于怀了一段时间,然后也就释怀了,我安慰自己也安慰同样被表妹怒删了微信不再往来的妻子,不妨将这件事看作伤心玩笑,或者童年时脚不小心踩在了钉子上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每个人都喜欢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或许,我确实高估了自己的角色,才无意点燃了烟花爆竹。
这件不愉快的事情之前,我几乎从未怀疑过自己对断裂带的一往情深,也从未怀疑过亲情。自取其辱的经历,点燃了我的怀疑,这种怀疑不是针对表妹,而是针对我们的成长,针对已经死掉的那些岁月,也针对生命中比皮肤还要脆弱的人际关系。
六
日子一个挨着一个穿过身体,就在跨入三十岁门槛的阴历五月,我回了一趟断裂带老家。地震过去整整九年,对断裂带的乡亲父老们而言,九年之后阳历的五月依然是黑色的,对我而言,因为一件事,阴历五月也变成了黑色,甚至比阳历的五月更甚。这件事,跟半年前同表妹关系弄僵的情形类似,让我再次成为“罪人”,一个得罪人的人,只不过这次我明显是故意的。我得罪了我舅舅的妻子,或者说是她的异性“网友”。
五六月份是断裂带青梅成熟的季节,一二月份还遍地盛开着的梅花,转眼果实累累。舅舅,我外婆唯一的儿子,这些年来一直是断裂带少数将梅子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梅老板。每次看到舅舅我总是想到我的外爷,一个一生都在忙碌却似乎没有享受过多少好日子的人。舅舅的优点也是他的缺点,他知道怎样挣钱,却从来舍不得花钱,好像不知道怎么花钱似的。我一直记得小时候没有鞋子穿,找舅舅让给买一双,走了几里路,最终,舅舅还是没有买。遇到这样的舅舅,只能认了,他就是那样的人,即便是我指着他的鼻子眼睛骂一整天,舅舅仍然满脸堆笑,连母亲也说,断裂带没谁有他那么乐观,总是乐呵呵的。
炕干的果梅每年价格浮动很大,比如说,去年五六块钱一斤,今年可能一下子涨到十多块。我一回断裂带就听母亲说,舅母前不久把舅舅压在家里的几十吨果梅以几块钱的价格卖光了,气人的是,短短几天后,果梅的价格已经涨到十三四块,算下来,这短短几天舅舅就起码少收入了二三十万。母亲还跟我说,当时舅舅不在家,果梅是舅母独自决定卖掉的。其实,我想的是,在和不在都没有关系,因为他们两口子的关系,就是老鼠和猫的关系,舅舅是老鼠,舅母是猫。舅母的网名就叫懒猫。我开车到山上去看外婆的时候,外婆在,舅舅不在,舅母在,还有一个男的,后来我才知道是舅母的“网友”,是舅母专门请到家里来帮他们“做生意”的。
在断裂带,想必没有一个男人能够忍受自己的老婆把异性带到家里吃住,如果有,这个人恐怕只会是我舅舅。我不知道我舅舅是不是真的缺心眼,那天下午,我只知道舅母的异性朋友确实深深地伤害了我的亲人,使我从一只文质彬彬的羊变成了一头大发脾气的老虎。
话说,那个头发花白有些秃顶的男人傲慢地跟舅母坐在堂屋门前的院子里,因为来了几个村里人打听今年的果梅价格,一伙人谈得眉飞色舞,其中最活跃的莫过舅母那贼眉鼠眼的网友,他一家之主似的坐在舅母身边,一边吞云吐雾,一边侃侃而谈。不知怎么的,老家伙竟然说到了我舅舅,不到十分钟时间,他三番五次有意装作无意似的趾高气扬地念着舅舅的名字,说他不会做生意,是个“瓜娃子”,还说舅舅“脑壳被门夹了”。
他的每一句谴责后面,我的外婆都会在不远处小声回敬一句:“他哪有你那么聪明?你是见过世面的人!”
对于舅母的过分,外婆也是敢怒不敢言,遇到这样的儿媳,老人只能忍气吞声。我却做不到。外婆的每一句话都让我心疼,外婆自小心疼我,我知道外婆心疼是因为舅舅,我心疼则是因为外婆。
真是欺人太甚了!在又一次听到那人对舅舅的肆意诋毁之后,我再也控制不住心头强烈的愤怒,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那个男人面前,很认真地指着他,一顿臭骂。在场的人都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外婆吆喝着我的名字,生怕我动手打人。想必那个老不要脸的老家伙也没有料到会有人站出来打抱不平,他更不会知道我已经铁定拳头,要是他再敢造次,哪怕多说一句,我坚决揍扁他。
他倒是识趣,一个字都没说,愣在那里。听外婆后来说,晚上,那只老狐狸就灰溜溜地走了。
赫塔.米勒同样说过,“如果咒骂中断了,那它就没有存在过。”
我的咒骂没有存在过,因为它很快就中断了,不过效果还算理想。只是,直到现在,我也无法理解我的舅母为什么会纵容一个男人对自己的男人指指点点,也不知道我的舅舅为什么会那样忍气吞声,完全不像个男人。云南诗人于坚写过一篇散文,名叫《朋友是人类最后的故乡》。人当然是需要朋友的,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些自己的朋友,同性也好,异性也罢。我无意揣测舅母和那人的关系,只是真心觉得心痛,为我的外婆,为舅舅,也为在断裂带皮肤上那渐渐散去的淳朴与世道人心。
八月尾巴上的一天,我回断裂带,去外婆家,一大群请来的帮工在院里忙碌着,乌黑的果梅像小山一样堆在地上。舅母始终板着面孔,没有理我。我自然也不想理她。我们心照不宣,都有彼此在空气中密度不够的理由。
七
每一天我都在变旧,每一天我都在死掉一部分。
这不是冷冰冰的寓言,而是活生生的现实,一个身体和精神上都在渐渐远离故土的无根者内心的真实感受。
我在现实中流浪,在断裂带之外布满人迹和喧嚣的角落里流浪。与此同时,我也在纸上流浪,在诗歌、散文和小说里流浪,用粗糙笨拙而又浅薄的文字讲述着心灵的秘密,讲述着断裂带那些让我爱恨交织让我念念不忘的故事和真相。我奢望它们与古老、永恒的岁月同在,但另一方面,我又希望它们速朽,甚至压根没有存在过。
流浪是为了了却心头挥之不去的阴霾,更是为了激活面对生活的勇气和信心。不知为什么?这些年,我的勇气和信心似乎并没有随着我的年龄生长,反而变得胆怯和迟疑。
生活在成为过去,生命和生命周围的一切在成为过去,我也在成为过去,这种过去包含了我的日常生活,包含了柴米油盐酱醋茶,也包含了一个无根者的酸甜苦辣。无论怎样,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过去,现在,还有未来,最终都指向虚无。
在三十岁的门槛后面,以无根者的视角和姿态眺望曾经的岁月,眺望仍在季节中辗转的断裂带,苦难重重但也生机勃勃的故土,我依然热血澎湃,命中注定,今生今世,她永远是我精神上的一道枷锁,也是记忆中最难清除的一个死角。我远远地想着她,我想到了生,想到了死,也想到了永恒。
刊于《青年作家》2018年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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